第78章 花中人(二)
這正失神,那老妪卻以指為刃瞬間撥開邱靈賦的軟劍,一雙手伸到他身前點了幾下。這速度極快,邱靈賦幾乎沒看見她動作的軌跡,眼睜睜地平白讓她占了先手。
“劍法虛浮,神不集中,投機取巧,空有狠厲。”那老妪的聲音并不蒼老,冷靜如冬日北原的冰下暗河。
她看着邱靈賦,眼神像是掠過千山白雪,落在了一泊鏡湖上。這樣的眼神,邱靈賦在過去十七年卻是見過無數次。
從這人拉住自己的那一瞬間,他便知道了這是誰。
但這張臉......
像是忽然記起遺忘夢境,邱靈賦腦中浮現出在那紫湘樓中的一幕。
那日自己騙了那阿魄潛入那紫湘樓,自己假扮邱心素踩入湘水宮設置的陷阱之時,他便曾看到過這張面孔。
這老妪與自己對視的片刻,但心中曾有過的異樣,在後來事有異變之後蕩然無存,完全抛之腦後。
邱靈賦盯着那老妪,眼底那些時刻戒備精光早就蕩然無存,只剩下這雙眼原本的、來自血脈的澄淨顏色,他看着那人,卻始終沒叫出那個字。
“回去,不必再來找我。”那老妪卻先冷漠開了口。
邱靈賦早已習慣她這般語氣,卻又不甘心道:“要是我摻和,你也不會這麽早發覺他們......”
要說出的話被截在口中,那老妪幹淨利落,又不留情分,給邱靈賦點了啞穴。
邱靈賦那聲裏說到後邊,似乎帶着些梗的,那老妪卻像是沒聽到。
她沉默了片刻,只無情地扔下幾個字:“回去,我向來不懼死。”
說罷,看也不看邱靈賦一眼,便抽身離開了邱靈賦。那身影漸漸被花雨葉那碩高白月季一層層遮掩了去,只留邱靈賦一人站在原地。
明明那人身着下廚老太的粗布衣,邱靈賦卻好似看到一個玉立的女子,身束如雪白衣,僅憑一柄長劍,一片白绫,獨走江湖。從他面前離去,一次又一次,缥缈無蹤跡。
也許多次離去只是一種迷惑,這樣要是忽然消失,要發現也是許久之後了。
那老妪在漫無邊際的花海之中穿梭,竟能準确無誤找準方向,尋到了那湘水宮弟子與那遮面人手下搏鬥之處。
那湘水宮弟子奮力相抗那四人,人數雖居多,死傷卻已經過了半。畢竟湘水宮的武功功底薄弱,與精進武學的門派弟子正面相峙起來要占上風實屬不易。
躲在暗處觀察了一番,知道遠處傳來人聲,焰雲莊與花雨葉多名弟子從何而來,在花叢中現了身。
花雨葉?
那老妪不記得自己曾通知過這些人,這些人她暫時還不想拉下水......這些難道是邱靈賦留的後手不成?
老妪沒繼續想下去,她心知花雨葉來與否不會讓事态有任何惡化,想着這等情況與自己所預料不差幾分,便轉身走了。
另一處的刀劍聲動靜也不小,她對花雨葉這花田陣了如指掌,很快便尋到了方才那遮面人。
那人正以一把劍與一男一女兩人對峙,男的手執大刀,刀法霸氣灑脫,女子手持長劍,武功也頗為大氣。
只要稍微觀察片刻,她便知這功夫出自良師。
可這一男一女太過年輕,火候不到,對那遮面人還是遜色幾分。
“小娘子,上次那毒沒要了你的命,大難不死,這會兒是要來報仇麽?”那遮面人沉沉冷笑着,像是在激怒兩人。
那女子年紀雖不大,卻是個沉得住氣的,聽着這等挑釁她卻是一言不發,只是配合這那持刀男子與那遮面人招架。
老妪看了片刻,正要離去,忽見那遮面人長劍一寒。
那遮面人像是從兩人默契配合之中刁鑽地尋到了破綻,借着那大刀不比劍靈活,捏準了兩人應和空白的短暫時機。
表面以假意攻擊那男子,卻從袖中摸出一柄暗器,意欲刺向那女子!
那老妪眼力尖銳,手中立刻捏了一粒石子正要出手相助,卻聽見“啪”的一聲,竟有人比自己還搶先一步,那遮面之人的暗器已然被擊落。
擊落也罷,那遮面之人的手速度一掩,似乎還有鮮血留下,足以說明這人沒留情。
“還有人在暗處?”那遮面人冷聲道。
但他是無法抽身尋人的,因為這一男一女纏得足夠緊,雖然自己武功更勝一籌,卻因為那緊密配合也暫時無法脫身。
那老妪順着方才那出手的方向尋找,遠遠的,便看到一位少年坐在地上這人她是見過的。
這少年也早就看到了自己,目光朝這邊看來,卻沒有一點警惕的樣子。
這孩子與邱靈賦不一樣,甚至完全相反。像是叢林之中,獵手從來慵懶,而警惕的都是獵物。
那少年的姿态如此放松,像是在花叢中玩累了一般,那姿态閑散得就像是在看星星。
可她走近此人,從他額上冒着的汗水,一眼便看出了端倪。
“什麽毒?”老妪開口便問。
“不知。”阿魄看着那老妪,眼倒是比邱靈賦精多了,瞬間便認了出來,“你是湘水宮的裘嬸?”
“我是邱心素。”她道。
阿魄一愣,仔細辨別那老妪的面容,兩頰邊灰發垂下,像是在遮掩什麽痕跡,很快便明白下來:“那日在花田湘水樓外的也是你。”
老妪沒有回答,只道:“毒什麽症狀?”
“動則如針紮,牽一發而動全身。”
“纏絲鎖。”邱心素道,“毒雖狠,可在溫泉水之中浸泡兩日解毒。止痛的藥材能暫時緩解痛苦。”
“他給我留了一小瓶用以止痛。”阿魄道。
“用後若大動,效果不過昙花一現。且止痛藥不可使用過多,使用過多易滞澀經脈。”
“我要找他。”
“他很安全。”邱心素似也含糊知道這乃邱靈賦所做,卻沒有問是因何下了毒,這阿魄又因何不計較此毒。
“我想見他。”阿魄道。
邱心素看着他,沉默片刻,只又道:“此處乃花雨葉花田陣,以香識路,一年一陣,外人未必能清楚辨路。”
阿魄一笑,有意道:“這陣不過春天才有用,看來是在花朝會期間用以防患于未然的了。”
邱心素點頭:“是我向丁奢提議前來此處。”
這麽一說,阿魄便什麽都知曉了,他卻又問道:“邱靈賦在哪?”
邱心素說了三個字:“白月季。”
眉輕輕挑起,阿魄有些意外:“你不怕我對邱靈賦不利麽?畢竟是他下的毒......”
邱心素冷冷地擡起了眼:“不會。”
說着還未等阿魄發問,她又從懷中取出一瓷瓶,放在阿魄面前,說出的這一句話卻讓阿魄難得驚異:“白還譜老先生還活着,白家故地白雪嶺。”
她說完便要走,阿魄見狀連忙喊道:“等等!為何你......”
“白家滅門之事,我難咎其責。”邱心素道,“既然你要尋求真相,我只能指明到此。是否願意告訴你,便是他的事。”
“你不是要守住那個秘密麽?為何不會介意多一個人知道?”阿魄知道邱心素這般做法,定不是因為她相信自己。
“我自己便是這秘密的鑰匙,若這秘密已守住,我最應該藏好的是自己,而非露面江湖。”邱心素語氣淡淡。
這話說出,阿魄便明白,看來這所謂的秘密與自己猜測的一般,怕是紙包不住火了。
傳聞中邱心素可是聰明人,又怎麽會做出糊塗事要自投羅網。
“你可知道了湘水宮背後是誰?”阿魄問道。
邱心素點頭。
“別讓他再沾上我的名字,這個名字連我都不敢再用。他那些小動作雖還算聰明,可若不是你心甘情願被他利用,早把自己害死了。”
“嗯。”阿魄答應道。這個“他”指的自然是邱靈賦。
邱心素說罷,又站了一會兒,似乎還有話要說。
可她還是走了,沒再說一個字。
她的身影不知又将往何處,這花田之中刀劍聲血流滿地或殘肢敗葉一片狼藉,與自己毫無關系。
邱心素走後,阿魄端起那一小瓶藥來,開了瓶口嗅了嗅,這藥聞起來于苦澀中浮起幾不可聞的甘草清香,與邱靈賦搶奪這吃下的那藥,味道別無差異。
香風夜露,沾滿了邱靈賦素潔的衣衫,他盯着眼前那碩大的白花之間的黑色縫隙,渾身冰涼。
邱心素與那阿魄,似乎都喜歡點穴讓自己動彈不得,看着自己滿肚子話說不出,滿腦子的事做不了,他們才知足。
像是自己做的那些計謀,當真愚蠢透底,在他們眼中毫無價值可言。
這麽想着,心裏便又全是極端的怨恨與惡毒,兜轉着都往牛角尖裏鑽了。
那秘密到底是什麽,為何邱心素如此在意,多年奔波,不顧生死,而與之最親密的許碧川等人,對此一無所知是真是假?
而阿魄呢?在這個秘密中,扮演的又是什麽角色?
奇花異草綻放眼前,怪香充盈肺腑。
這些奇異花草究竟有什麽門道,把白家與花雨葉緊緊系在了一起?
這才明白,要是自己永遠無法參透這秘密,自己便不能解決此事,而邱心素便永遠孤身一人游走江湖,像是游于滄海的一葉扁舟,不知何時會永遠消失于江河湖海。
自己千方百計想要幫她分擔一點,為她的生死瞻前顧後,為她明裏暗裏照應提點危機所在,也不過是一廂情願。只要她不願意,便會繼續義無反顧在刀山火海裏消磨自己的生命。
而自己,連其中的緣由都無法得知。
更別說,要是自己對這秘密不清不楚,那麽也不能保證,自己有可能會成為架在邱心素脖子上的刀。
他是邱靈賦,是飯酒老兒,可不能因為愚笨,做了那些書裏的糊塗人,悔恨終生。
眼前花葉忽然一動,打斷了邱靈賦的思路。兩朵月季偏開,一個堅硬小物忽然飛來,打斷了一根月季的利刺,拍在了自己身上,解開了渾身凝滞的經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