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花朝會(十六)
月涼如水,眠鳥呢喃,空山傳音。
夜色幽靜,可偏偏這花雨葉中依舊聲色高歌。
這亭子裏酒壇子遍地,好幾個江湖年輕才俊半醉半醒,歪坐一旁或倒在地上,嘴裏還嘀咕說着什麽。
一個酒壇子被放倒在地上,裏面醇香的好酒好似涓涓的泉流,滲入滋養桃花樹的泥土裏。
邱靈賦一手架在烈百溪肩上,好似感情很好的親兄弟一般,喝酒大笑,歪歪倒倒。
遠處路過的花雨葉弟子見此場景,皆是皺眉躲避。
烈百溪不勝酒力,早就喝得腦袋不清醒,趴在一旁睡了一會兒,又被邱靈賦這小祖宗弄起來玩樂。
這會兒醒了又醉,腦袋裏轟轟作響,只聽到邱靈賦清脆的聲音在一旁嚷道:“烈兄弟,我初入江湖,沒幾個認識的,就是你和我比較熟絡,還經常照顧我了。”
烈百溪腦中混沌不清楚,聽了只覺得高興,連聲道:“好好好!我以後還會好好照顧你!”
“那我告訴你的事,你可都守口如瓶麽?”
邱靈賦的聲音好聽,卻好似天外傳來的,烈百溪只是用耳朵聽着,根本沒有去調動自己的記憶,甚至沒有去調動自己的辨析能力。
“什......什麽事?”烈百溪迷糊道。
“你忘了?”邱靈賦又給烈百溪滿上一碗酒,“你忘了就好,要是沒忘,你可不能随便說。”
他唯一那半點清明只讓他看到邱靈賦擔憂不快的神色,那鼻子眼睛似乎都皺在了一塊,他被這邱靈賦的表情騙住,想讓他開心起來,便順着酒意連連點頭道:“好!不說。你的事......你的事......我絕不會去說的。”
邱靈賦開心了,眉開眼笑。
他醉眼看着邱靈賦,這人可真好看,靜靜的時候,好像那天上的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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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起來燦爛又狡猾,但人心裏就喜歡像他這般意外的東西。
食色性也,人都覺得喜愛的東西都是善良美好的,都是值得親近的。
烈百溪喝着邱靈賦遞來的酒,他給的酒是不會拒絕的,他心底甚至覺得生成這樣的人遞來的酒,不喝不厚道。
越喝越醉,越醉越喝,到後來分不清東南西北了,那雙迷糊的眼睛還黏糊着邱靈賦。
烈百溪一醉便是一塌糊塗,烈雲霞帶着來尋他的時候,他嘴裏仍舊嚷着:“不說,我不說。”
“什麽不說?”烈雲霞疑惑道。
“我叫他說自己是大蠢蛋,他死也不說。”邱靈賦笑嘻嘻。
烈雲霞不喜歡這般玩笑,把臉拉下來:“邱小少爺可別欺負我師兄不勝酒力。”
“酒喝得這般差......烈大小姐,你以後可要好好照顧他,別讓他喝多了。可不是女子喝多了酒會被欺負。”
烈雲霞瞪他一眼,便讓人帶着烈百溪走了。
邱靈賦酒喝得開心,玩弄烈百溪也玩弄得頗有興致,又在旁邊醉倒的人臉上抹了一把泥土。
想了一下,又把兩個醉得稀爛的男人攪和在一起,還把那兩人衣服脫掉了一些。
“相親相愛。”他看了一眼,蹲在地上大笑,衣服都沾滿了泥土。
笑夠了,才要站起來,忽然餘光看到有黑影一動,他身體一頓。
可又似沒看見一般,搖搖晃晃地離開那滿是酒味的亭子。
回了房間,才開門,邱靈賦對屋內不速之客卻未有絲毫反應。
“一個人出去喝酒,還喝這麽晚?”許碧川厲聲道。
邱小石在一旁垂下腦袋,不敢看那邱靈賦。
“有很多人,烈百溪他們也在的。”邱靈賦好似一只聽不懂看不懂的小動物,完全沒有意識到許碧川的怒氣,他嗤笑道,“你沒有去,不高興嗎?”
“你以為在花雨葉我們便能保你安然無恙?那人現在就在這往來的俠士之間,他不過是還苦苦支撐着一副正義大俠的面具,這才有所忌憚沒有立刻對你動手。這臉皮遲早要撕毀,到那時候他還容你這般放肆?”
許碧川難得的肅色,那衣袂也生硬地垂着,屋內死氣沉沉。
邱靈賦解了解衣領,半躺在椅子上。
“那人的手段和武功你也見識過了。手段毒辣,武功造詣又不淺。他要對付你我們可攔不住。阿魄還......”
許碧川忽然止住。
邱靈賦聽到阿魄,這才有點反應,心裏不想讓邱小石和許碧川認為自己老想着那人,可又忍不住問:“他......又怎麽了?”
阿魄以白家之名為邱靈賦當擋箭牌,還特地囑咐自己別與邱靈賦說。
出于對邱靈賦保護的私心,許碧川明知此事會讓阿魄陷入危險,卻也親身協助。
許碧川斂色道:“阿魄去找葉徽和,沈骁如還未得救,你倒是什麽都不怕。”
“我怕呀。”
“你怕什麽?”
一提經阿魄,想起阿魄說要以白家之名為邱靈賦掩去些明槍暗箭,許碧川的火氣便被打斷了,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
邱靈賦今夜飲的酒不少,看着許碧川只顧着露着牙齒嘿嘿傻笑,卻沒有回答。
“你已長大,想做什麽,我與孫驚鴻從未阻撓。但你要把我當朋友,最後聽我一次,做什麽事之前,保重自己。”
許碧川知道邱靈賦也不是孩子,自己說得再多也無用,只得嘆了口氣,把銳利的目光收入眼底,對邱小石道:“照顧好他。”
邱小石低聲求道:“許諸葛......”
許碧川又看了醉在椅子上東倒西歪的邱靈賦一眼,便道:“你別再把他當做小少爺照料。他不是什麽安逸的少爺,而是一個有自己目的的大江湖人。”
“喂,為什麽不能又當江湖人又當我的少爺?滿街的說書人,還不是一邊出沒市井,一邊混跡江湖?”邱靈賦還沒醉死。
“說書人?妄自菲薄,紙上談兵。”許碧川扔下這句話,便步了出去,那輕飄飄的水色衣衫,好似煙霧一般在身後招搖。
“我可不是紙上談兵!我會劍法!我會輕功!我會......”身後傳來的聲音好像是在追随出來要在許碧川耳邊反抗似的,但許碧川頭也不回地走了。
鳥兒長大了會自己翺翔,你要保護也是保護不來的,誰也不能保證這危機四伏的林子裏忽然竄出來的是敵人還是朋友。
江湖究竟是意氣風發自在快哉的廣闊天地,還是暗藏殺機的魚龍混雜之地?許碧川已經沒法為邱靈賦引路了。
不是許碧川才疏學淺,而是操控江湖的成就給人帶來的自我和快意,讓邱靈賦開始沉迷。
他确實有這個能力去奢求這種快意,但不一定有能力去抵擋追求這種快意帶來的險況。
更沒有能力去控制自己肆意妄為的性子。
許碧川知道,只有一種人能夠保護這樣任着性子的他,并且能中和他性子裏仿佛與生俱來的偏執和頑劣,避免這偏執讓他把性子裏的純然和快樂異化,然後走向極端。
那個人必須強大且聰慧,足以應付江湖險惡;又必須心地善良,箍死邱靈賦的劣性;還必須願意死心塌地在他身邊,保護他引導他;更重要的是,他與邱靈賦有一定的相似之處,能讓邱靈賦願意放下頑固的防備,慢慢接受他。
也許這萬物皆是因緣而起。
在邱靈賦步入江湖之時,他那被市井之氣收斂的性子,好似淺淵中的游龍入了海一般得到釋放。
正不知要肆意生長成什麽樣的時候,他便遇上了這麽個人。
寒風刺骨,山雪飄搖。
這花雨葉所在的地段,果然至奇至怪。
那邊是鳥語花香,天氣宜人,這不遠處的高山上,卻是常年積雪,讓人望而卻步。
阿魄只穿着幾層薄薄的布衣,站在雪地裏好似一根屹立而幹枯的木柱。
另有一人有備而來,身着厚實的裘衣披風,在一塊山石之下遮風休息,慢悠悠清理藥材。
“好了。”那人冷冰冰道了這麽一句,這才擡頭看了阿魄一眼。
阿魄高束的長發在冷風中被吹起,好似飄搖的旗幡。
阿魄終于動了動。
那人生得一副陰柔飄渺的好皮相,看陌生人的眼中卻是毫無溫度:“是為了情人而來的?”
“不是。”阿魄看着他,“怎麽?葉神醫常常遇到有人為救情人來求你麽?”
葉徽和本不願和人多言,但阿魄這問題卻是打開了他的話匣子:“也有為了父母,孩子,摯友的......但大多數是為了情人。”
“看來天下癡情人不少。”
“那你就錯了。”葉徽和只說了這麽一句,卻是不願再說,又問,“什麽毒?”
阿魄道:“寒冰塵。”
葉徽和冰冷的神色裏有一絲訝異,卻是很快被遮掩了過去,他直言道:“你空手而來的?”
這麽說分明是要報酬。
阿魄從袖中取出一個包裹結實的紙包:“這裏寒冰塵五兩,我将它送給葉醫仙,以報葉醫仙施救之恩。”
葉徽和看那紙包,眼神一亮,阿魄心知有戲。
那醫仙眼眸一垂,不知在掩飾什麽,他把東西取了過來,小心打開。
看了一眼,便知道那确實是寒冰塵。
又極其小心包裹了起來,葉徽和點頭道:“不錯。”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瓶子,倒出一粒藥丸,遞給阿魄:“服下,再煎熬普通驅毒的藥物,調息十日即可。”
想必是醫仙研制的珍稀良藥,阿魄小心接來,揖了揖手:“多謝葉醫仙。”
阿魄得了解藥,神色松動,又笑道:“都說求葉醫仙一救必須上刀山下火海,沒想到葉醫仙是這般幹脆之人。”
“上刀山下火海?”葉徽和古怪一笑,看他一眼,“江湖上都是這麽說我的?”
“也許是說書人亂談罷了。”阿魄道,忽然想到了什麽,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