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節
爺既如此說,妾身便也順從私心,不做那賢良人,只一心守着老爺、守着靳府,安安生生地過咱們的小日子。”
“江南狎妓蓄妾的風氣頗盛,尤其那些富戶巨賈、官宦人家,每每聚酒飲宴,從來少不了姬妾侍候、春風一度。老爺怕妾身多心,外出赴宴從來不留宿。獨獨出事那次,老爺慣用的長随青松病了,替他的人經驗不足,也被有心人勸酒灌翻,沒能及時帶回老爺。直到子時前後,妾身見老爺久久未歸、心中不安,遂遣得用家人往溫府問訊……卻為時已晚。”
說到這兒,她長睫微垂、容色凄然,連氣息都有了片刻哽咽。一旁的綠盈忙遞了帕子悄聲安慰;足過了小半晌,靳容氏才勉強穩下情緒、接着開口:
“老爺無了當時的記憶,只知道被人喚醒時,身旁已躺了個赤身裸體的秋畫。老爺疑心被人算計,可當夜設宴的溫大人又是江淮轉運副史,老爺無論如何得罪不起,只好将秋畫一并迎回了府。”
“老爺同妾身商議過後,決定在府裏尋處偏僻的院子安置秋姨娘,不苛待、不為難,但也不讓她有折騰的機會。她院裏灑掃的都是府中尋常下人,近身服侍的只有兩個知根柢的婢女。老爺從不讓她靠近府中機要之地;日常用度之外,秋姨娘若有什麽需要,便讓人告知盧大,由盧大判斷如何處置。只有連盧大都無法決斷的事,才會拿到老爺與妾身跟前。”
頓了頓,靳容氏視線移向在旁侍立的老者:
“這位便是盧大,是靳府大管家,老爺跟前一等一的得用之人。老爺去後,也虧得他顧念舊情、多番打點,妾身才能捱過那關,等到恩公與柳爺替老爺申冤。”
“老奴盧大,見過柳爺。”
盧大也配合着向柳行雁見了個禮──人是楊言輝安置的,雙方早就認識,自不必多此一舉。
柳行雁沒說什麽,只點點頭表示了解。盧大瞧着沒底,請示般向靳容氏投去一眼;待後者點頭,他才輕輕籲了口氣,道:
“老爺不願讓夫人煩心,故秋姨娘的事兒一向是老奴負責打點的。她剛入府的時候還想過‘偶遇’老爺,但試了幾次不成,知道老爺心意堅定、阖府上下也盡防着她後,便不再作妖,安安分分地在院子裏住了下來。”
“秋姨娘日子過得簡單,不是在房裏繡花彈琴,就是在院子裏莳花弄草,根本沒機會接觸到府中機密,更別提偷出賬冊了。至于往還的對象……除了身邊的下人,也就只有後來尋上門的那位‘表哥’了。”
““表哥?””
聽到這不在印象中的人物,柳行雁與楊言輝心下俱是一凜、更不約而同地問了出來。瞬間重合的音聲讓二人微微一怔、彼此對望了眼;還是柳行雁先一步回了神,才拉回視線,問盧大道:
“這‘表哥’又是何人?怎麽找上門的?”
“他喚作陳三郎,是秋姨娘進門兩個月後上門的,自稱是秋姨娘娘家表哥,已經尋她好多年了。據他所說,秋姨娘是六、七歲時被人拐賣的,他姨臨死前還一心念着失蹤的女兒。他追查多年,好不容易才尋得線索,抱着一絲希望登了門。”
Advertisement
盧大道,“老奴最開始是不信的,但老爺說不妨試他一試,老奴才安排二人見了面。當時老奴全程在旁,看得出秋姨娘一開始并不認得對方,還是陳三郎說了許多兒時的經歷,她才漸漸記了起來。陳三郎曾提過要接秋姨娘回家,但老爺擔心溫大人問起,還是壓下了此事,卻也因此對兩人少了幾分顧忌和疑心。”
“以退為進麽……”
一旁聽着的楊言輝忍不住道,“貴府可曾查證他的說詞?”
“自然有的。”
盧大苦笑着點點頭,“女童被拐賣之事是真的,女童的姨母嫁到一戶姓陳的人家也是真的。只是女童一家早已家破人亡,那陳姓人家也早早搬離了那處,沒法确認陳三郎是否冒名頂替。不過陳三郎自稱在城中一間香鋪工作,老奴遣人探過,确實如此。後來回禀老爺,老爺覺得不妨事,便許了陳三郎登門。”
“陳三郎也是有分寸的人,他說是在香鋪工作,其實是跟着東家跑海收貨的,一般兩、三個月才回來一趟,每次也待得不久,登門也沒少随禮。秋姨娘進門一年後,老爺見溫大人未再問起,便讓我問問陳三郎願不願帶秋姨娘走。但陳三郎說他長年漂泊,給不了秋姨娘穩定的生活,希望等手頭寬裕些再接人走。那時我們阖府都已對他松了戒心,又承過他的情,便也不曾多想;豈知後來……”
想起去歲的那場禍事,盧大有些哽咽;一旁的靳容氏更是悲從中來,掩面低泣。柳行雁雖憐憫幾人的遭遇,卻不怎麽耐煩這些,不由皺了皺眉,問:
“你說‘承過他的情’,指的是什麽?”
“是秋姨娘進門半年後的事。”
開口的是綠盈,“夫人當時也懷過一胎,卻沒能立住。奴婢覺得是秋姨娘下的手,府上卻沒查出個所以然。後來是陳三郎自個兒查清了真相,說倚紅閣不久前才和他們香鋪訂了批高價香丸,主料乃是麝香。夫人出事那晚,老爺曾受邀到倚紅閣吃酒,恐怕是夫人那胎原就不穩,又受了老爺身上的殘香刺激,這才沒能立住。”
但她旋又一聲冷笑:“也是老爺和夫人心善,才被這番說詞糊弄了住,不光揭過了這事兒,還因‘誤會’了秋姨娘心生歉意,不光許了她外出,生活上也跟着優待不少。要我說,這事兒分明就是他們設下的局,否則哪會這樣剛好?若不是這一出讓老爺和夫人對他二人放下戒備,也不會讓那賤人──”
“綠盈。”
中斷她話語的,是靳容氏和緩依然,音聲卻難掩顫抖的一喚。
知是自個兒說得過了,綠盈連忙收聲,只小心翼翼地護在主子身旁,生怕因此引得對方動了胎氣。
好在靳容氏臉色雖有些蒼白,卻還是在幾個深呼吸後平靜了下,向盧大道:
“盧大,你繼續說吧。”
“是。”
盧大躬身一應,這才又道:“便如綠盈所說,經此一事,老爺和夫人都對秋姨娘寬待許多,不光許了她初一十五外出上香,每逢陳三郎登門時,也不再安排人監視他倆──實話說,大夥兒雖未明言,卻都覺得秋姨娘與‘表哥’有些首尾。偏偏老爺心善,不僅未曾追究,還讓下人莫再稱呼她‘秋姨娘’,只将她當寄住的姑娘養着,待陳三郎情況許可便讓她離開。”
說到這兒,他微微一頓、臉色數變,還是沒忍住到口的斥罵:
“老爺以誠待人,不想卻養出個狼心狗肺的,不僅不念老爺恩情,還反過頭誣陷老爺!她連書房的門都沒見過,何來賬冊可偷?江南一帶,誰不知老爺最重誠信清白,根本不可能賄賂官員、欺行霸市,更別說和武賊有往來了──靳家生意不小,卻遠沒到通天的地步,也沒那麽多油水作武賊的‘錢袋子’。那揚州知府肯定早就被人買通了,才不容分說地拿人抄家,生生讓老爺做了那替罪羊。”
盧大說得悲憤填膺;靳容氏等人亦是面露恻然、神情凄苦。可聽着的柳行雁卻半點不受影響,只微一沉吟,問:
“你說‘沒那麽多油水作武賊的錢袋子’……既如此,貴府的往來賬冊應能證明這一點。陸逢不曾核實嗎?”
“府裏的賬冊早在官兵上門那天就給抄走了。”
盧大恨恨道,“狗官若有心調查,又怎會讓老爺落得如此收場?”
柳行雁又問:“賬冊就只一份?”
盧大沒有回答,只請示地看向了靳容氏。待後者點頭,他才道:
“賬冊就只一份,但盧大得老爺信重,一應往來盡都記在腦中。老爺出事後,夫人為防不測,曾讓老夫用暗碼默了一套。貴人若用得上,老夫下山後便去取來。”
他倒也聰明,沒去懷疑柳行雁是否幫得上忙──實則幾人已是窮途末路,再疑神疑鬼也改變不了什麽,自然只能賭上一賭。
柳行雁聞言颔首,卻沒承諾什麽;楊言輝瞧着不妥,忙緩頰道:
“柳大哥人脈通天,既應了此事,便會設法查明真相。幾位無須擔心。”
幾人對楊言輝自是信的,這才斂去面上隐約流露的不安,朝二人施了一禮。
柳行雁雖不在意這些人對自己的看法,可見少年周道若此,心中滋味仍是難明。
他深深看了少年一眼,卻在對方有所覺察的瞬間立即收回視線,将心思放回了未盡的問訊上。
“事發之前,秋畫可有什麽異常之舉?”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