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靳夫人如今月分重了,出門散散步還好,上山卻不怎麽合适。但她執意如此,莊中又是一堆大老粗,勸也勸不聽、攔也攔不得,只得順了她的意,由顧武等人護着她上了山。”
“就顧武等人?可有服侍的人跟着?”
“老仆另由莊子上請了幾位手腳利落的婦人随行,靳家的幾位舊仆也在。”
“那就好。”
楊言輝心裏算了算,這趟同靳夫人上山的少說有二十人之數,不敢說萬無一失,卻也安排得足夠周全了。換作自己,除了從根本上斷絕靳夫人的念想,怕也找不出更合适的應對。
但他半道上才說已将靳雲飛遺族安排妥當,轉眼卻又出了這事兒,縱算不上岔子,心中仍不免有些尴尬。好在一旁的柳行雁沉默依舊,顯然未打算就此事發難,少年這才松了口氣,遲來地同柳行雁介紹起身邊的管事:
“黎叔便是此間管事,思慮周全、辦事妥貼,乃可信可用之人。柳大哥若有什麽差遣,盡管吩咐下去便好。”
說完,他語氣一轉、又同黎管事道:
“這位是我如今的同僚,柳行雁柳爺。你們待他如待我,他有何吩咐盡可照辦,無須逐一請示。”
後者應了聲“是”,随即側身拱手、朝柳行雁恭敬地行了個禮,道:
“黎大見過柳爺。”
柳行雁微微颔首,算是認下此事、接受了少年的好意。
見狀,楊言輝暗暗松了口氣,這才接着問:
“靳夫人祭奠亡夫,恐怕還要一、兩個時辰才會回莊。柳大哥是想在此候着,還是也跟着上山拜祭一番?”
柳行雁不信神鬼之事,但既盤算着替靳雲飛翻案,到墳前上柱香也屬應當,便道:
“上山吧。合該走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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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于此早有所料,當下一個颔首,道了句“随我來”便自邁開腳步,領着柳行雁往後山行去。
三
黎管事口中的“後山”就是毗鄰着大宅的那處山丘。上山的“路”雖只當地人踩出來的一條羊腸小道,但因山勢和緩,以楊言輝和柳行雁的腳程,行至半山腰,也不過用了一刻多光景。
靳雲飛的墳茔就位在半山腰的一處竹林裏。
這處竹林生得蓊郁而密實,兼之人跡罕至,縱有點點流光自頂上葉隙間灑落,仍揮不去沁體的淡淡涼意。尤其二人足音淺緩,行在林間,入耳只得枝葉摩娑的“沙沙”之聲,更為此方天地平添了一分幽深清寂之感。
因上山路窄,容不得二人并行,這一路俱是楊言輝在前領着、柳行雁跟随其後。少年踽踽前行的身影讓後者不覺有些怔忡;可還未來得及分辨,一股随風竄入鼻間的煙火氣,卻先一步攫獲了他的心神。
那是香燭和金紙燃燒的味道。
柳行雁眼前驀地一陣恍惚。
周遭蓊郁青翠的竹林倏地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昨夜夢裏荒僻的孤墳,和胸口撕心裂肺一般的痛。他難受欲死,卻偏又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撐着他不斷前行,一步又一步,直到那隆起的土丘漸行漸近、直到墳前插着的木牌越發清晰──
“柳大哥?”
卻在此際,少年清越的嗓音響起,仿若投石入湖,瞬間震碎了眼前虛幻的魇境。柳行雁眼前一晃、定睛一瞧,但見四邊的竹林蓊郁依然,自個兒卻已走進了林中一塊刻意辟出的空地,正傻傻地癡站在一方立着石碑、燃着香的墳茔前;碑上還刻着無從錯認的兩行楷體:“先夫靳雲飛之墓,妻靳容氏泣立”。
這墳确實修得稍嫌簡陋,但正經立了碑、刻了字,墳前還安了個小巧但精致的香爐,與方才魇境中孤墳相差何止千裏?尤其他甫一定神,便發覺此處不光他與楊言輝,更有男男女女共二十餘人在場……如此種種,無不讓柳行雁冷汗大冒,深深意識到了自個兒的反常。
但他素來隐忍,這諸般思量亦只在一瞬之間。下一刻,他已然按下思緒,在一旁仆婦的協助下鎮定而不失禮數地上了香,随後躬身後撤,在四周人或隐晦或直接的打量中退到了楊言輝身旁。
──也直到此刻,他才有了關注、分辨周遭人等的心思。
圍繞着這方小小空地,矗着十餘名體魄精悍的“家丁”、四名衣着樸實的農婦,和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空地之中、墳頭一側,一名挺着肚子的素衣婦人正在身旁婢女的攙扶下燒着金紙,端整秀美的臉龐被火光映得通紅,襯上頰側未幹的淚痕,真真應了那句“女要俏、一身孝”,讓人單單瞧着,便不由心生憐惜。
這名素衣婦人,便是靳雲飛遺族、那位替亡夫立碑的靳容氏了。
見靳容氏面容哀戚、神色恍惚,柳行雁微微皺眉,終究沒上前打斷,只和楊言輝一般在旁默默候着。稍顯刺鼻的煙火味在鼻間萦繞不去,讓他等着等着,不覺便又将心思放回了先前的魇境上頭。
──他本已忘了的。
他本已忘了那場驚夢;忘了自己的夜半驚起、莫名哀恸;更忘了夢中那座孤單而荒僻的墳茔,和那塊草草插着、連字跡都難以分辨的木牌。若非剛才那一茬,昨夜沒來由的夢魇早讓他徹底翻篇,哪還會有心思去探究、追溯?
如今自然不同。
他久歷深宮,說起夢魇,直覺想到的便是術數、厭勝之流。但且不說他不信鬼神,單單他不覺驚怖、反覺哀傷這點,便讓柳行雁否定了這個推測。
──和咒詛相比,夢也好、那一瞬的魇境也好,都更像是某種預示與警醒。
想到這裏,他恍然意識到了什麽。
──是巧合麽?
将他從方才的魇境中喚醒的,是楊言輝;而彼此之所以結伴,卻是因為昨夜的“巧遇”,因為被噩夢驚起的他,意外捕捉到了少年“借道”的足音。
他雖一慣警覺,但眼下不在宮中、他也卸了戍守警戒之職,自不至于被點風吹草動驚醒。換言之,沒有那場夢,就沒有昨夜的重逢;即使二人終将以“觀風史”的身分聚首,也必然是好一段時日之後的事了。
這還只是最好的可能。
考慮到涉案之人的背景,也或許,錯過昨夜,他們便再沒有重逢的可能。
柳行雁忍不住看了身旁的少年一眼。
恨烏及屋,不代表他會樂見一條鮮活的生命就此逝去。事實上,單單想象這種可能性,便讓他胸口一陣悶痛,連忙打住思緒,将注意放回了眼前。
──無巧不巧,靳容氏對亡夫的祭奠也在這時告了個段落。沒等二人開口,她便在婢女的攙扶下近前施了一禮,道:
“勞二位久候,怠慢之處,還望二位莫要見怪。”
“夫人客氣了,該是我們冒昧打擾才對。”
楊言輝含笑回了一禮,随後語氣一轉、向靳容氏介紹起身邊的人:
“這位是柳行雁柳爺,是我的舊識,在朝中頗有些人脈。他聽說了靳爺案子,從中發現了一些疑點,這才與我同來,想和夫人确認一番。若夫人尚能支持,便容我屏退無關人等,仔細談談案子的事。”
“妾身無礙。二位有什麽要問的,盡管開口便是。”
靳容氏畢竟身子重了,雖口稱無礙,面上卻多少帶着點疲色。好在随行的顧武準備周全,馬上送了支凳子過來,讓靳容氏得以歇坐,也讓楊言輝免去了“問與不問”的兩難。
随後,少年讓無關人等退到五丈之外,只留顧武和幾名靳家舊仆在旁。待一切安置妥當,他才同柳行雁點點頭,将主導權交給了對方。
後者也沒客氣。
“欲還尊夫清白,便得厘清那本賬冊究竟從何而來。不知夫人對出首的那位侍妾了解幾何?來歷、喜好、平素與誰往還、案發前有什麽異狀……再小的細節都可以,還請夫人不吝告知。”
“……嗯。”
許是給勾起了傷心事,靳容氏秀眉微蹙,卻還是輕輕颔首,道:
“那秋姨娘,是前年來到府上的。”
“‘秋姨娘’是咱們府上對那背主賤婢的稱呼。”
她身旁的婢女一臉晦氣地補充,“她自稱姓秋,單名‘畫’──秋天的秋、書畫的畫。名字倒是詩情畫意,可惜是個肮髒地出來的肮髒貨色。”
“綠盈。”
靳容氏不贊同地一聲輕斥,“注意言詞,莫要污了貴人耳朵。”
那婢女──綠盈悻悻應了聲“是”,雖有些不情願,卻還是乖乖閉上了嘴。
見柳行雁和楊言輝都沒說什麽,靳容氏歉然一笑,才又娓娓道:
“老爺與妾身素來恩愛,妾身多年無出,他也從不說要擡人進門,只說若無子嗣緣,日後從老家旁支過繼一個便好,莫讓無關人插入咱們之間,把好好的一個家折騰得烏煙瘴氣。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