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慶幸
濕熱的氣息不斷打在尹洛依的面上、眼尾、鼻尖、唇角……酥酥麻麻的。但現在她又動彈不得, 只得瞪大了盛水的眸子,眼裏水波流轉,唇角微微嘟起,看在孟元眼裏有一種自己做錯事的錯覺。
孟元視線一直死死地盯着左邊雜草叢生的平地上, 他把右手食指放在唇上, 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尹洛依會意, 放緩了心跳,側身看向了相同的方向。
低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就如同漆黑的山洞裏時不時滴落的水滴一般,陰森森的, 讓人心裏很不舒服, 甚至使人渾身發冷。
黑衣人來到尹洛伊兩人跟前的時候,尹洛依伸手捂住嘴跟着屏住了呼吸,結果黑衣人只是草草的撥開草叢瞧了一眼。待看見草叢的高處無任何異樣之後, 随之放棄了繼續向前的動作。
領頭的黑衣人停住了腳步, 他驀然轉身看向他的幾名同夥, 指着右邊的一條小路, 聲音沙啞,帶着刀口舔血之人特有的冷漠:“走,去那邊!”
周圍全是密集的草叢, 鼻尖萦繞的全是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長時間保持同一個動作,注意力又高度集中,在悶熱的陽光的炙烤下, 尹洛伊額頭上溢出細密的汗珠,眼神比起之前更加嬌軟了些。
孟元手掌撐在泥地上起身,将右手遞到尹洛伊面前,半人高的草枝随風搖曳, 少年長身而立的身影清隽似纖塵不染的山澗水。
尹洛伊眼睛眨了幾下,低着頭将手伸到了孟元的掌心裏,借着他的力道起身。
劫後重生的空氣都比平時清晰了一些,尹洛伊深吸了一口氣,而後緩緩地呼出:“二哥哥,他們已經走了,咱們現在也快些離開吧。”
孟元選了左邊的那條路,回想着記憶中茶莊的模樣,帶着尹洛伊一路疾馳到事先約定的地方。
就在他們即将到茶莊停放馬車的馬廄時,外頭忽然響起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
兩人同時停下,側耳傾聽了一陣,都從對方的眼睛裏瞧出了震驚之色。
尹洛伊擰着眉看了不遠處的馬車一眼,并未在那裏看到趙钰他們。她只能強逼着自己收回視線,暫時不去想他們的安危,平靜的思考他們現在所處的環境。
先前追他們的有四五人,以此推算,分散在各處的其他人加起來,約莫有十五人左右。
算算時間,孟元的人去搬救兵應該也快到了,那現在外頭的這隊人馬到底是站在哪個陣營的。
賀蘭衛的人來的很快,他帶的人不多,只有百十來人,但這些人都是刑部裏培養的精英。
到茶莊的門口後,賀蘭衛沒有急着進去,反而在大門口中央的位置停了下來。他的視線一一掃過鐵質的大門,漆金的牌匾,最後又把視線落在了道旁兩邊開的正盛的茶花樹上。
賀蘭衛面上平靜似水,片刻後他取下腰間挂着的笛子,用了一個潇灑的姿勢轉了一圈,他沒有繼續動作,而是擡眸看着前頭黑底漆金的牌匾,嘴角勾起一抹不達眼底的淺笑。
偌大的茶莊要想找幾個人,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兩者相同的一點是,都需要一定得時間,而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進去之後賀蘭衛沒有半分停頓,似有什麽特殊感應一般,徑直往孟元和尹洛伊此時所處的馬廄而去。
相同的時間,孟元正拉着尹洛伊躲在馬廄後頭牆與牆之間的甬道裏。在這個位置,稍一探頭他們就能看見門口的動靜,而從門口很難看清這邊的場景,往後退又能從身後的小路到茶園那邊。
腳步聲俞近,尹洛伊凝神盯着門口的位置,目不轉睛的注意着門口的動靜。她緊握的手掌心裏汗濕了一片,但此時此刻她沒心思低頭去掏帕子,只是就着看上去就不大幹淨的牆面蹭了蹭。
馬廄門口的牆體外突然踏進來一雙黑色的靴子,繡金的鞋面低調奢華,彰顯着主人的不凡。
尹洛伊下意識的扯了扯孟元的袖子,其實她并沒有什麽要和孟元說的,只是在這個時候她必須得做些什麽,不然的話她怕會抑制不住自己瘋狂的心跳。
賀蘭衛進來的時候,第一時間發現了角落裏兩道灼灼的視線。
他沒有說話,跟在他身後的下屬就更不可能說話了,賀蘭衛走到尹洛伊他們的那輛馬車前忽然停了下來。他掀開簾子看了一眼,裏面空蕩蕩的,只有窗戶上頭的簾子被吹得四處晃動。
賀蘭衛放下了簾子,收起了玩心,定定的看向牆邊的角落,帶着篤定又上揚的語調說道:“出來吧。”
進門之前,賀蘭衛已經下達了命令,他帶一對人去找孟元,剩下的人去找茶莊的主人,并且收集他們的“罪證”。
孟元見到賀蘭衛後問的第一句話就是關于“罪證”的,他與賀蘭衛的關系已經不用任何的寒暄,颔首之間足以表達他的謝意。孟元照例冷肅着一張臉,話音卻是溫潤又激動:“證據呢,找到沒有?”
“已經派人去找了。”賀蘭衛随時都不會放過打趣孟元的機會,不經意的問道,“我聽說和你一起來的可不止尹二姑娘一人,其他人呢,怎麽沒和你們在一起。”
賀蘭衛一雙桃花眼的眼尾微微上挑,眼睛裏星光流轉,他手裏的笛子一下下有節奏的敲擊着掌心,分明是一副戲侃的模樣。
“後面有人追我們,我們在茶園的時候分開了。”尹洛依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解釋,像是書院裏最固執的夫子一般,堅定的解釋着別人誤解的部分。
賀蘭衛勾起了右邊的嘴角,微微一笑,沒有反駁,但尹洛依分明覺得他并沒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
在尹洛依惱羞成怒之前,賀蘭衛派出去的人已經回來了,青年人腰間的佩劍随着他跑動的動作不停的前後晃動。
尹洛依注意到他的腳步慌張而又淩亂,待視線移到中年人的面上時,尹洛依心中的猜想被證實,中年人很慌。
呼吸之間,太陽隐進雲層之中,從地面的方向看過去,只能看到它大概的輪廓。
天空中柔軟潔白的雲朵變得灰蒙蒙的,熱烈的陽光完全被它擋住了,連帶着天色也變得暗沉,壓抑的氣氛一點點的蔓延。
像是某種沉積了許久的兇獸,忽然的破開了牢籠,正要一步步的走出,去撕咬、吞噬……
青年人是那種很普通的長相,在數十刑部官差中間站着,不是相熟之人,恐怕很難有人能叫出他的名字。賀蘭衛卻只是輕輕的一瞟,随後很清晰又精準的叫出了青年人的名字:“楊旭,你們發現了什麽?”
楊旭正是之前跟着賀蘭衛去“迎接”尹超是身邊的小頭目,往日極會看自家上司臉色的小頭目,現在在上司面前卻是顧不上行禮。
他語無倫次又近乎混亂的說起了,先才在茶莊裏親眼所見的畫面:“我們搜遍了茶莊的每一個角落,可是大人,我們只發現了茶莊的主人和一個啞了的婢女。我們按照大人的旨意挖開了莊主院子裏的茶樹……茶樹裏頭,裏頭除了泥土上幹涸的血跡之外,什麽也沒有,大人,咱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說起這些的時候,青年不可抑制的想起在茶花樹底下見到的場景。
身為刑部的官差,幾年來世人眼裏再窮兇極惡的惡徒他都見過,在必要的時候,他也曾手染過鮮血。
但當他拿着鋤頭一點點挖開樹下的泥土時,那染紅了幾米深泥土的血跡,還是讓他喉間一緊,直到現在,腦子裏依舊有種昏沉沉的感覺。
“底下的屍體不見了。”尹洛依近乎喃喃的低語,她心裏異常憤怒,聲音卻出奇的冷靜。
此時她的腦子清晰的過分,她歪着頭思索了片刻,說:“既然有人幫着他追殺我們,那就證明他并不是一個人,在他的身後有人在支持着他。有沒有可能,在我們逃跑的這段時間裏,他讓人把屍體轉移了。”
“但是。”尹洛依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話鋒一轉,“這麽短的時間裏,他們帶着不少‘累贅’應該走不了多遠,如果我是他的話,我會選找一個你們決對想不到的地方,把‘證據’給藏起來。”
“二妹妹,你的想法很有道理,那你覺得,他會把‘證據’藏在哪裏?”孟元不是懶得推理,只是覺得小姑娘歪着腦袋認真思考的樣子太過可愛,又或是她的答案或許就是他所想的。
尹洛依迅速在腦海中回想了一遍當年趙钰給她講的一切,很湊巧的是,當時出于她對孟元的厭惡,她對趙钰說的那些細節記得很清楚。
她記得趙钰說:“刑部的人從一間門口種了兩排茶花樹的院子裏的樹下挖出了屍體,那坑足有丈許深,但裏面堆的滿滿的。”
茶莊裏攏共沒兩處院子,那間院子裏又種了兩排茶花樹,除了中年人住的院子,就只有……只有他們歇息的小院了。
尹洛依猛地擡頭,眼睛裏閃着興奮的光芒,脫口而出道:“是我們待過的小院,就在院子裏的茶花樹下。”
他們倆跟着賀蘭衛的人一起去了小院,進去的時候趙钰幾人已經站在院子裏了,幾人圍在靠近門口的那棵茶花樹下,緊緊的盯着官差的動作,甚至連尹洛依他們進來都沒發現。
過了約莫半刻鐘的時間,匆匆掩在表面的泥土已經被盡數堆在了一邊,裏面摞成堆的屍體漸漸顯現出來。
塵封了多年的罪惡才總算是重見天日了。
尹洛依站在後頭,側過身子從縫隙中擠到前頭,眼前的一切在她的眼底異常清晰。
掩埋的人應該十分匆忙,最上面是已經白骨化的具具枯骨,上頭還有沒有完全腐化的衣料。透過不甚明亮的光線,尹洛依大抵可以分辨這種衣料大概是某種棉線制成的,多是一些不大寬裕的學子在用。
越往下看,屍體要更完整一些。
在她沉沉看着泥坑的同時,挖土的官差并沒有停下來,他們還在不停的把底下的屍體一具具搬出來。動作輕柔,像是在對待名貴易碎的瓷器。
最底下的屍體被搬上來的時候,完好的衣料上邊還留有濃的浸透整件衣袍的血跡。
只需一眼,尹洛依已經反應過來,這就是那位賣涼皮家的婆婆失蹤的孫子,那名學問不俗的青禾學子。
尹慢慢的握緊了拳頭,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直至指尖嵌進肉裏,有血跡溢出,她才放松了力道。
不只是尹洛依,孟元、趙钰、趙晴、賀蘭衛……周圍的每一個見證了這一幕的人,眼裏的光澤都在這一刻熄滅,鼻頭升起一股哽咽的感覺。
天色越來越暗,遠處天邊的烏雲被強勁的夏風趕過來,眨眼之間太陽的影子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天色陰沉似無底的深淵,風狂躁的卷過,帶起了地上的塵土。
“乓乓。”的巨響徹雲霄,沒給他們片刻喘息的機會,潑天蓋地的雨點以不可抵擋的氣勢打了下來。
尹洛依站在一排茶花樹前,任由清涼的雨水打濕周身,涼絲絲的雨水落在頭頂上,又一點點的滾落在臉頰上。她的心也仿佛置身一片冰寒之中,腳掌如同灌鉛一般沉重,讓她無法動彈。
不只是她,周圍站着的每個人都沒有動,任由雨水打濕全身。
整方天地,除了嘩啦啦的雨聲什麽也沒有,靜的吓人。
這時,一雙帶着薄繭的寬厚手掌忽然包裹住了尹洛依的手。透過緊貼的肌膚,對方身上的熱度不斷透過她的指尖傳遍周身,尹洛依突然有一種很慶幸的感覺。
慶幸她能在艱難的時刻陪在他身邊,慶幸她難過的時候他也正好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