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兩人幾乎是最後入場的, 天臺的狂歡已經開幕, 邢文博和溫鶴就像壓軸貴賓,于夜空之下,在一個個手機打出的亮光之中, 踏着上課鈴聲的尾巴隆重登場。
“邢哥——”此起彼落的招呼熱情地沖向邢文博,然後在看清他拉着的那位哥們時戛然而止。
好些人都張大了嘴, 男生瞠目結舌, 女生突然興奮。
雖然邢文博也是學霸, 但邢文博向來浪得名不虛傳,生生被一個個校園傳聞塑造成了W高小霸王,逃一節晚自習算得了什麽。
溫鶴就不一樣了,很不一樣。如果說溫鶴遲到是重大新聞, 那麽溫鶴逃課就是年度新聞。
“我去!”夏海真情實感地朝邢文博豎起大拇指,“邢哥牛逼!”
冰山那是誰都敲得動的嗎?他跟溫鶴同班快三年了,在班上自诩是能和溫鶴說得上幾句話的人, 也沒這膽子在晚自習把溫鶴強行拽出來。
“過獎, 過獎。”邢文博想抱個拳, 但左手還攢着溫鶴的手腕,便擡起右手像領導視察般往空氣按了按,“大家別激動, 等會要把許副校招來了——”
一群人立刻噓他, 罵他烏鴉嘴,夏海嚷嚷着許副校不可能會來,他對五樓每個老師的值班表都一清二楚, 今兒晚上許副校要是在W高現身他就改名海夏。
大家七嘴八舌地瞎侃着,不敢太鬧騰,但正因壓抑着激動而更顯激動。能進W高的,絕大部分都是常規框架裏的好學生,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一百年都憋不出一個響屁,遲個到就算天大的事了,翹課這種事多少人想都不敢想。今天很多人是在烏合之衆的氛圍裏腦子一抽就豁了出去,也許是高三壓力實在太大,急需一個宣洩口,也許是隐約意識到“日子總過得很慢”的高中生涯其實只剩下半年了,長大成人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此時不瘋,更待何時?
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感覺,原來這麽刺激。
說是狂歡趴體,其實啥也沒有,沒吃的沒喝的,沒燈光沒音樂,只有一片空地,不知多長時間的一小段自由,以及暫且擺脫了學海無涯的一群少男少女。沒人主持,大家各随其便,有人三兩聚在一起侃大山,有人掏出了撲克牌,有人拿出手機呼朋喚友地組隊開黑,有人倚在欄杆邊以文青之姿吹冷風擺pose。
本該是臘月寒冬,卻被南方和青春一同捂熱了。
邢文博拉着溫鶴,穿過人群,來到最裏邊的角落,兩人也靠着欄杆,加入了吹冷風的陣營。他們這一路深入,就跟磁石似的吸了一片目光,好些女生偷偷瞄着兩人,你推我我推你地笑得嬌羞,時不時發出一陣對同伴欲蓋彌彰的嘲笑。
邢文博人緣很廣,每個班幾乎都有認識的人,但從沒見他跟哪個女生哪怕多聊上幾句。溫鶴就更不用說了,連同班同學都破不了他的結界,別班的人要在其他場合見到他,比登天還難。
這裏就是一個比登天還難的場合。少女情懷如斯糾結,錯過今夜也許就再也沒有機會了,要不要過去說話呢?
半年後就要各分東西了,但那又如何?少年心事到了破土的時候,什麽都壓不住的。
溫鶴終于後知後覺地明白他們是來幹嘛的了。他看了邢文博好一會兒,邢文博坦坦蕩蕩地帶着笑意,任由他看。
溫鶴嘆氣,“同學,你無聊嗎?”
“不無聊啊,”邢文博饒有興味地挑眉,“你不覺得很好玩麽?”
“我還有半本資料要看。”溫鶴說。
“我也還有三張卷子要刷呢。”邢文博說。
溫鶴沒好氣,“那你還浪?”
邢文博樂了,想憋住笑又憋不住,還是笑了,“好好好,我的錯,別委屈啊——”
“并沒有委屈。”溫鶴一秒糾正。
“行,不委屈不委屈——”
“你笑什麽?”雖然光線昏暗,但邢文博的肩膀抖得不帶一點掩飾地,溫鶴忍不住提出抗議。
“我開心還不讓笑啊?”邢文博攤手,“你的邏輯有點霸道啊同學。”
“……”
“沒事,”邢文博又道,“不就一節自習課麽?我今晚陪你補回來。”
“……啊?”
“陪你熬夜啊,”邢文博笑得狡黠,“你不睡我也不睡,是不是很感動?”
“并不感動。”
“不客氣。”
“……”這人的臉皮,鐵鑄的。
“你是第一次逃課?”邢文博問他。
“嗯。”溫鶴點頭。
半晌,溫鶴反問,“你呢?”
“我啊,”邢文博雙手枕着欄杆,晃着一條腿,眺望遠方,“不是第一次了。”
溫鶴沒說話。
“不過,”邢文博轉過臉來,看向他,不知是不是錯覺,夜色中他的眸子裏閃着光,“和你是第一次。”
和你,是第一次。
對你,是第一次。
溫鶴怔怔地望着他,剎那間被那閃着光的眼神抓住了,移不開視線。
不記得多久以後,他們回想過去,才發現,有些事情,在這個瞬間,就已經懂了。
人與人之間,最高效的溝通途徑不是語言,而是情感。
情感的表層就是情緒,是表情、眼神、最細微的肢體動作。
又或者,只是一種最純粹的感覺。
但往往那個時候無法察覺到自己已經懂了。無論是“原來我喜歡他”,還是“原來我和他之間已經結束了”,亦或是“原來我們之間從一開始就沒有未來”,當下總是朦胧的,一部分的自己看到了,另一部分的自己卻立刻給自己蒙上眼睛,生怕戳破眼前這種微妙的屏障。
人怎麽可能完完全全地理解自己,又完完全全地表達自己呢?那是瘋子才會做的事。
這場狂歡沒能持續很久,農藥開黑的還沒進入對方的高地,鬥地主的還沒嗨夠,侃大山的進度條還沒拉到一半,那些糾結要不要來跟兩人搭話的小姑娘還沒糾結出個所以然,就被一個不速之客闖了進來。
不是許副校。
是老丁。
活動是3班發起的,3班失蹤的人口最多,老丁自然最先發現異樣。衆人見到老丁,全然沒有見到許副校的緊張感,只是有一種被捉奸在床的讪讪然,好些3班的同學都不好意思地嘿嘿嘿嘿笑着,其他被拐賣來的無辜群衆則紛紛躲到3班的人身後,瘋狂暗示老丁“打孩子先打親生的”。
老丁一開始木着臉,看到這群不知死活的兔崽子也笑了,揮着手跟扇蚊子一樣趕他們,“還鬧什麽?趕緊都回教室去——”
這個臨時組織沒什麽凝聚力,衆人作鳥獸散,嘩啦啦地各回各班了。這天晚上的事沒有驚動到教務處,看來老丁是一個人趕來速戰速決,并未通知其他老師。老丁甚至沒有将主犯一一逮出去談個兩百塊的人生,他來趕人時的笑容裏,有幾分無奈,有幾分包容,還有幾分寵溺。
參與者都感到一股劫後餘生的慶幸,得虧來的是老丁,要真是許副校,一群人全都得英勇就義。
這天深夜,邢文博說到做到,11點半的時候給溫鶴發了一條微信。
邢文博:睡了麽?
溫鶴:沒
邢文博:還在看資料?
溫鶴:嗯
邢文博:看吧,我做卷子
溫鶴:嗯
加了微信這段時間以來,邢文博和溫鶴基本沒聊過什麽。溫鶴的自制力堪稱驚人,上課不碰手機,自習不碰手機,再扣去吃飯睡覺上廁所……也就沒什麽時間能碰手機了。
即便聊微信,溫鶴也惜字如金,不知道的以為這位大才子是按字收費的。
不過,今天溫鶴能在5分鐘內回他第一條信息,後面幾條都接近秒回,邢文博覺得自己該知足了。
過了半小時。
邢文博:看完了麽?
溫鶴:沒
邢文博:嗯,我還有一張數學卷
溫鶴:嗯
又過了半小時。
邢文博:看完了麽?
溫鶴:還有32頁
邢文博:32頁大概要看多久?
溫鶴:半小時
邢文博:???一分鐘一頁?
溫鶴:挑重點,不用全部看完
邢文博:哦,對
到了學霸這個階層,學習拼的就是效率。大家能擠出來的時間都差不多,誰的效率更高,誰就能跑得更快。
邢文博:那我争取半小時寫完
溫鶴:嗯
又過了半小時。
邢文博:看完了麽?
溫鶴:你寫多少了
邢文博:還差兩道大題
溫鶴:嗯
邢文博:你呢?
溫鶴:我看看數學的錯題集
邢文博看着這條信息發了一分鐘的呆。寒冬深夜,有一團雪在某個人的心裏化開了,并且違反了質量守恒定律,這團融化的雪,不僅不吸熱,還讓他覺得很暖。
邢文博彎着眉眼,咧着嘴角,啪啪啪打字。
邢文博:好
又過了15分鐘。
邢文博:寫完了
溫鶴:嗯
邢文博:睡吧?
溫鶴:嗯
邢文博:晚安
溫鶴:晚安
有些事,一旦嘗過了那個滋味,就會上瘾。比如,和喜歡的人在每天深夜互道晚安。
邢文博開始每晚在11點半給溫鶴發微信,溫鶴最初那幾天都要等個幾分鐘才回,後來兩人的時間線漸漸收縮,直至無縫銜接,邢文博準時發來信息,溫鶴準時回複。
聊的內容都很簡單,你今晚有多少作業,做多少了,還剩多少,再估計一下自己的進度,努力與對方保持一致的步伐。
溫鶴依舊惜字如金,但是回複得很快,快得讓邢文博心安。不說話也不要緊,他知道那個人就在另一邊,和他一樣,正在一盞臺燈下埋首苦讀,為未來奮鬥,也抓緊現在不願放手。
聖誕一過,接着就是元旦。12月31日晚,邢文博在12點準時發來信息——
邢文博:新年快樂
溫鶴:新年快樂
兩條信息同一時間蹦出,竟分不出先後。
邢文博:哈哈哈
邢文博:咱倆怎麽都這麽官方
溫鶴:……
邢文博:同學,就你這表達能力,你作文是怎麽拿滿分的?
溫鶴:?
一個标點符號道盡嘲諷,他就想問這表達能力有什麽問題?
邢文博:行行行,你贏了,甘拜下風
邢文博:語文果然是門玄學
邢文博:能考好的都不是人
邢文博:對,說的就是你這種平均分140以上的
邢文博:同學,別以為隔着網線我就不知道你在嘚瑟
邢文博看不到,此時,溫鶴一邊刷題一邊往手機屏幕上掃,掃到邢文博這幾句話,一時笑得停不下來,字都寫不正了。
溫鶴索性擱下筆,拿起手機,輸入一行字,想了想,又全删了。
切換輸入模式,按住說話鍵,把手機湊到跟前,輕聲道:“晚安。”
溫鶴第一次給他發語音消息,邢文博愣了一下,點開。
“晚安。”
熟悉的磁性,壓着音量,有點沙啞,尾音帶着一點困倦下的懶。
只要手機拿得夠近,那就像是在他耳邊說的一樣。
這特麽。
今晚要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