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自由大陸》全服統一默認PVP環境,玩家與玩家之間可以随時開戰,但是城鎮一般比野外安全一些,最後一點和諧社會精神就體現在城鎮的衛兵身上。城鎮越大型,衛兵數量越多,也越高級。如果玩家在衛兵的視線範圍內鬧事,就會被衛兵捉拿,如果鬧事的剛好還是紅名玩家,衛兵說不定會把人就地打死。
紅名玩家說白了就是通緝犯,殺人放火的缺德事幹多了,進了系統檔案的那種。但《自由大陸》的規矩是打野戰不記小本本,随便打,在城鎮裏閑着沒事殺人越貨才會進系統黑名單,一旦紅了名,此後就會成為各大城鎮衛兵的重點關懷對象。
紅了名也有解決辦法,要麽靠日行一善,渡人渡己,要麽靠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只要不可着勁兒作,日子久了,茍着茍着就從罪犯庫裏茍出來了。總結起來就是,偶爾搶個劫,不打緊。
游戲就是江湖。江湖麽,沒點血雨腥風那多沒勁,RPG游戲得給整成種田游戲了。
今天就是偶爾搶個劫不打緊的日子。邢文博已經挑了一條最短的路徑,打算以最快速度從冒險者聯盟直達旅館區,沒想到還是被人精準地截在了半路上。
他們第一天登錄游戲,這一個下午都忙着沖級去了,連月光鎮都還沒逛完,根本不清楚月光鎮衛兵的巡邏規律。此時四周一片死寂,平民百姓的NPC們一感受到有玩家釋放技能,一個個馬上緊閉門窗,讓出戰場。至于衛兵什麽時候路過,甚至會不會路過,是個不敢賭的迷。
繼那一道從天而降的驚雷後,又是數個魔法系技能接連轟炸過來,“注意走位!往障礙物後面躲!”邢文博一邊提醒對面的溫鶴,自己一邊忽左忽右地極速前進,溫鶴很理智地沒有跨過巷道朝他靠攏,兩人分散開來,使得敵人的技能一次必須只能瞄準一個人。
路過一條窄得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巷時,溫鶴閃了進去,借着轉角的牆壁掩護自己,稍作停留以作思考。咚咚咚的腳步聲從兩個不同的方位響起,溫鶴皺眉:“開始包抄了。”
“幾個人?”邢文博問。
“兩個。”溫鶴說。
“我這邊有三個遠程。”邢文博說。
兩人對看一眼,“五人隊。”邢文博下了結論,“操,上來就玩這麽狠的?”
“而且這排兵布陣……”溫鶴的臉色更不好看了。
邢文博是戰士,溫鶴是召喚師,對方讓三個遠程系玩家躲在看不見的高處攻擊邢文博,讓剩下的另外兩個人——很有可能是近戰系玩家——到地面上近距離包抄沒有貼臉肉搏能力的溫鶴,這絕不是心血來潮的見財起意,應該是謀劃過的,從他們抽到橙武的那一刻起就盯上他們了。
就算邢文博過來幫溫鶴,地面二打二,敵方外圍還有三個外援,這一架,怎麽看都打不了。
而且,他們也實在沒那個時間跟對方你來我往地纏綿走天涯——晚自習要遲到了!
……高三生的痛你不要問。
關鍵時刻,邢文博平地一聲吼,作出了今日份最偉大的決定——“你先走!我拖住他們!”
溫鶴是個小短腿,升到7級了還沒有一個位移技能,他們倆人身上又都有橙武,簡直是兩具行走的人民幣,如今能跑一個是一個。
讓邢文博萬萬沒想到的是,溫鶴從善如流。
“好。”
說走,就走。
邢文博:……???
我X你大爺你都不客氣一下的嗎?!
此時,隔着半面牆,一扇窗,在邢文博幽怨又冷漠的目光下,溫鶴默默地放下書本,心裏嘆了口氣,走出座位,在萬衆矚目之中從教室後門繞了出去。
溫鶴平日裏獨來獨往的時候,別人也會看他,但不會看得那麽出格,更不至于明目張膽地議論紛紛。對比起邢文博,溫鶴是冷評體質,全世界都知道此人只可遠觀而不可亵玩焉。
現在跟邢文博面對面地站一起,四周的關注頓時壓得溫鶴從頭到腳地不自在。可邢文博跟他不一樣,從小就是聚光燈下成長起來的,早習慣了外界的評頭論足,只要不是到他跟前挑釁,他一般也就習以為常。
“說吧。”溫鶴以短短兩個字道出了“有事啓奏無事退朝”的氣場。
邢文博看着他。
溫鶴:“……沒事我就回去了。”
邢文博:“你站住。”
溫鶴無奈。
“你知道那之後我都遭遇了些什麽麽?”邢文博開始質問。
“不太想知道。”溫鶴如實道來。
“?”邢文博腦袋裏冒出很多疑惑,“同學你還有沒有人性了?”
“可以沒有。”
“你這天咱沒法往下聊你知道麽?”
“好的,”溫鶴釋然微笑,“再見。”
又是成功把天聊死的一天。
“你等等。”溫鶴剛轉身,邢文博就揪住了他的衣領。
溫鶴一怔,回過身來,震驚地看着邢文博。
周邊也激起了一小片騷動。今日之前還素不往來的這兩人……感情進展得也太快了吧?
“同學,有話好好說。”溫鶴委婉地暗示“君子動口不動手”。
“這話該我跟你說,”邢文博說,“你好好聊天。”
“好的,”溫鶴怕邢文博又激動,只好配合,“請說出你的故事。”
那之後的劇情很簡單粗暴,就是邢文博被五人慘無人道地圍毆致死,他的橙武也被爆掉了。
“哦,”溫鶴說,“節哀。”
“???你還是我情緣麽???”
“現在已經不是了。”溫鶴說。日抛情緣,說到做到。
邢文博看着他,輕微地挑了挑眉,臉上的不滿溢于言表,随時有可能再次動手的那種。
“不是你讓我走的麽?”溫鶴試圖跟他講道理。
“讓你走你就走?你平常的閱讀理解就這麽做的?”
“這叫直抒胸臆。”
“……按劇本你應該堅守下來跟我同生共死。”邢文博為自己的善良與正直感到心痛,“說好的做彼此的天使呢?”
“……不好意思,”溫鶴說,“沒看過這類劇本。”
他真心實意覺得,邢文博這一款才叫文藝。
兩人正堅韌地扯着皮,第一輪上課鈴聲響了。
邢文博:“……”
“上課了。同學請回吧。”溫鶴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離場,這回先退了兩步,和邢文博拉開安全距離,然後優雅地轉身,往教室後門走去。
“溫鶴。”邢文博叫住他。這次的音量附近好些同學都聽到了。
“放學別走。”
這是邢文博給溫鶴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也是他給這一整棟高三教學樓留下的今日份大瓜。
邢鶴相争的恩怨情仇,重出江湖!
最後一節晚自習課間,11班的一位男同學夏海暗搓搓地湊到了溫鶴桌前,“溫鶴,你跟邢文博怎麽回事?他今晚真要找你茬?”
夏海是被派來打前哨的,他性子皮,比較不要臉,在班裏玩得很開,不怕吃溫鶴的閉門羹。對于此事,大家烽火傳訊地叨叨了一整個晚上,實在憋不住了。
大家一來是好奇,高三埋頭刷題的生涯枯燥苦悶得長蘑菇,樂子不多,邢文博和溫鶴的碰撞來勁得能讓人原地打通任督二脈,二來,則多少是有點擔心溫鶴。
溫鶴性子沉穩安靜,但在班裏其實路人緣不錯,誰都知道他是個不計較的主。溫鶴平日總是帶不少課外書來學校看,時下正流行的文學雜志《青天色》、《虹隐》等也幾乎每期必買,有些被家長禁了手機或純粹只是趕時髦的同學跟他借書借雜志,他從不拒絕。
有一回,語文課代表張瑩瑩借了他最新一期《虹隐》,結果嶄新嶄新的書到她手上沒兩天就給弄丢了,那價錢對于普通的高中生都不算便宜,何況張瑩瑩還是農村來的住校生。張瑩瑩都快急哭了,說買本新的賠給他,溫鶴當時愣了好一會兒,随後沒表現出什麽情緒,只是平靜地說沒關系,她也不是故意的,不用賠了。
這件事讓張瑩瑩及她那一票女友徹底被圈了粉,不過溫鶴本人不自知,照舊一個人悶在角落安靜生長。
面對夏海并不懷惡意的打探,溫鶴苦笑,“沒什麽事,他就随口說說。”
“看邢文博朋友圈可不像是沒事啊。”夏海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拿出手機,放出截圖,把屏幕亮到溫鶴跟前。
看時間,這是邢文博上一次課間發的朋友圈,只有一句話:終究是一個人扛下了所有。
溫鶴:……這位同學,你戲有點多了,真的。
這句意義不明的感慨立刻招來一堆以八卦之名蜂擁而來的關心,邢文博在他校隊隊友以及最鐵的哥們蕭亮的評論“博你咋了”下回複:天涼了,該砍人了。
蕭亮:明天32度。
邢文博隔着網線大怒:就你TM杠!
夏海居然跟這兩位都加上了微信,看來不僅在本班玩得開,這都玩到別班去了。但溫鶴對這些沒有興趣,都快能拿身份證的人了,還跟小學生似的……溫鶴真不知道姑娘們究竟看中邢文博什麽。
這是W高十大未解之謎之一。
但溫鶴又想到今天邢文博一言不合就揪他衣領的舉動……邢文博同學看樣子有點暴躁。溫鶴思慮半晌,還是以防萬一吧。
放學鈴聲一響,溫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起提前收拾好的書包,起身,出門,風風火火不回頭。
11班的同學們看得目瞪口呆,總覺得那道玉樹臨風的背影隐隐透着那麽點兒心虛。
邢文博從1樓到5樓艱難地逆流而上,得知溫鶴已經溜了,砰地一拳砸在牆壁上,連周圍的同學也随之虎軀一震。邢文博的目光往11班掃視一圈,鎖定到夏海身上,朝他招了招手。
夏海頭皮發麻,一溜跑過去,笑得很狗腿子,“邢哥。”
邢文博伸手勾上他胳膊,“溫鶴平常走哪條路回家?”
夏海繼續笑,“邢哥……”
這不是在衆目睽睽之下逼他當二五仔麽?
“嗯?”邢文博也笑。
W高附近有兩個公交站,一個在校門口不遠處,另一個還要走上一小段路。溫鶴一般就在較遠的這個搭公交車回家。
從W高出來到這個公交站,中間要過兩道馬路,還有一段比較偏的路。這路溫鶴從高一走到高三,走慣了,倒是不怕。何況W市的治安不錯,近些年都沒出過什麽值得上新聞的事情。
溫鶴正走着,冷不防地幾個人就圍了上來,為首的一人流裏流氣地歪了歪頭,示意一旁那個在夜裏寂靜無人的小公園,“聊聊?”
這個男生溫鶴認識,叫穆宇,二中高二的學生。
溫鶴走在中間,幾個男生在他左右,無形地架着他,把他往僻靜處逼。眼看着離主街道夠遠了,幾人終于停了下來,溫鶴也停下腳步,直挺挺地看着穆宇,沒有絲毫瑟縮。
“你什麽意思?”穆宇先發制人,“背後捅我刀子?”
“什麽事,”溫鶴不緊不慢道,“說清楚。”
“還說清楚?你給誰甩臉?你做過的那點髒事你他媽不最清楚?背後告狀很好玩?”
穆宇的唾沫星子都快噴溫鶴臉上了,溫鶴忍着沒有後退,以免被對方誤解,語氣依舊平靜,“你要和我比髒?我妹才初二,還沒滿14歲,你如果真對她做什麽,就是犯罪。”
穆宇愣了愣,惡狠狠一笑,“犯罪?老子還他媽未成年人呢!”
溫鶴皺了皺眉,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但沒有動作。他活了17年,從來沒對人動過手。可看樣子,今晚動不動手怕不是他能說了算的。
果然,穆宇說着就逼了過來,“早說了讓你別惹老子,老子他媽弄死你——”
血光之災近在眼前,劍拔弩張的氣氛卻突然被中斷。
“幹嘛呢?”
雙方都意外地齊齊扭頭,看到一道高大修長的身影騎着自行車,長驅直入地朝他們駛來。
來者穿着和溫鶴一樣的W高校服,深藍色長褲,白色球鞋,點綴着藍邊的白色襯衫,一頭短發在夜風中翻飛,就像他在球場上馳騁時那樣。
是邢文博。
邢文博一路騎到他們近前,游刃有餘地單腳撐地,饒有興味地打量這幾人。兩個陣營的勢力從校服上看就一目了然——溫鶴的W高校服是白色配深藍色,溫文儒雅,低調奢華,二中的校服則是白色配……屎黃色。
一言難盡的審美。
W市有一條不成文的歧視鏈,中學生看校服判級別,雖然聽起來不太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但中二期的力量誰都攔不住。W高作為市重點高中,是龍頭老大,穿着一身W高的校服往外一走,相當于往臉上貼了張“我是學霸”,長輩們光看着都能從這校服上瞅出前程二字來。二中是另一個極端,不學好的典範,全市的學渣似乎都被集中湊在了裏面。W高的乖孩子們在街上見到二中的學生,一般都會繞道走。
溫鶴自己憑實力考上的W高,他妹妹溫小杭卻是憑實力進的二中,才初二就和高中部的學長天雷勾地火,轟轟烈烈地展開了早戀。
但不知怎地讓家長發現了,主要是溫小杭的家長殺傷力太大,當機立斷啓動沒收手機克扣零花錢加禁足三連,整得溫小杭哭天搶地,這陣子只能和穆宇跟牛郎織女似地維持着點頭之交,革命友誼無法深入,穆宇氣得變了形,決定将這股氣撒到溫鶴身上。
月黑風高夜,卻被一路人給攪了局。
“搞跨校聯誼呢?”邢文博說,“算我一個?”
溫鶴:“……”
穆宇一行人:“……”
“你誰?”穆宇直沖沖問道,瞎的都聽得出這話的真正意思是“滾”。
“我是邢文博。”邢文博說。
穆宇:“……???”誰他媽關心你叫什麽名字?這哥們怕不是個傻子吧?
“這是我自己的事。”溫鶴開口了,“你走吧。”
邢文博看向溫鶴。
溫鶴的話語簡潔,卻意味深長。
下午在游戲裏,他們二對五,明知是必輸的情況下,溫鶴選擇及時止損,丢一個保一個。
現在,同樣是二對五,同樣是必輸,溫鶴同樣選擇及時止損,不想讓邢文博多管閑事。
他和邢文博只是游戲裏半天的隊友,此外再無其他交情。事情就是這麽簡單,他不認為自己欠了邢文博什麽,也不希望真欠下邢文博什麽。
不過是習慣了一個人而已。
這是他的想法。可邢文博有自己的想法。
邢文博長腿一跨,落地,單手拎着自行車的車杠一提,把整輛車往一旁的灌木叢扔去,随手解下書包,一同丢到車子旁,一步步朝幾人走來,左手握拳,右手覆上左手,啪啪啪幾聲,熟練地松了松骨節,嘴角一揚,W高的學霸光環壓抑着的一身痞氣被這一笑徹底勾得顯露無疑。
目光卻是冷的,直直盯着穆宇。
“你剛說要弄死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