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夏聖歌的故事說長但也并不長,無非就是那些陳年舊事,上輩子淩子皓聽過許多個版本,如今卻是第一次從本人口中聽到完整的故事。
夏聖歌說起自己的事情,就像個局外人似的,偶爾會皺個眉頭表示對自己的不解,但更多的時候還是沒有太多感情在陳述這件事。
然而這些話在淩子皓耳中聽來,卻心疼得要命。
他不知道這些往事得折磨這個驕傲的人多少年,才能讓他放下了任何的情緒波動,用如此平靜的語氣說出口。
淩子皓記得上輩子在他重生之前,夏聖歌曾上過一個訪談節目,當時的他在娛樂圈已經混了超過十年時間,人比現在成熟很多,看待問題的角度和現在也不一樣。
那時候的他已經能放下許多包袱,身上的棱角在漫長的歲月中被磨平很多,能以很平和的态度回答主持人的問題,也不避諱說出這些年來困擾他的事情。
淩子皓記得他當時是這麽回答的:“年輕時不知天高地厚,當然覺得自己是最厲害的,只不過我從來沒有這個機會去驗證自己是不是真的這麽厲害,原因嘛,大家也都知道,這話題被營銷號被媒體朋友說過很多次了,我就不重複了。但是……但是如果有機會讓我再選擇一次,我還是希望自己能以最公平的方式,從零開始打拼,或許會失敗,或許不能到達如今的高度,但這是我的人生,我想以自己的能力去開拓。”
這番話淩子皓印象很深刻,在節目播出後,許多媒體大肆渲染夏家父子關系不好,夏聖歌出道十年依然記恨夏修凱雲雲,當年夏聖歌年少成名一舉奪得新人獎的事情也被翻出來說,暗示夏聖歌當年的獎拿得名不正言不順。
可是到現在,夏聖歌卻說:“有時候我會想這到底是我的問題,還是我父母的問題?我想靠自己的雙手去打拼,這個想法錯了嗎?但每次我提起這一點,總會有人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夏聖歌說完“呵”了一聲,脫力地靠倒在沙發上,扒了一下頭發,“或許真是吧,我也不懂,人總是不能設身處地地站在別人角度思考問題,我覺得那些人不懂我,他們也覺得我不懂他們,所以時間久了我也不想多談這件事了。”
眼見夏聖歌又要将自己鎖回到那個困住自己的小房子裏,淩子皓下意識伸手去拉了他一把。
看着淩子皓拉住自己的手,夏聖歌愣了一下。
淩子皓後知後覺也察覺出這個動作有點越界,連忙縮手,“嘿嘿”笑了一聲想借此忽悠過去。
他表情很快變得認真起來,安靜地思考了一會兒,斟酌了很久才說:“我覺得,不是那樣的。”
“嗯?”夏聖歌心神不定,手腕仿佛還殘存着剛才淩子皓手心的溫度,心裏像被小螞蟻爬過一樣酥酥麻麻,半晌才反應過來淩子皓在說的是什麽。
淩子皓又道:“夏老師,我只說我自己的看法,你随便聽聽,不用往心裏去,可以嗎?”
夏聖歌回過神來,定定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就笑了出聲,忍不住擡手揉了一把淩子皓的頭,“你盡管說,夏老師挑着聽。”
得了他的允諾,淩子皓這才敢大膽說:“我覺得夏老師你陷入了一個非黑即白的怪圈。”
夏聖歌表情收回了一點,靜靜聽他說。
淩子皓道:“你覺得靠父母就是不對的,靠自己才是對的,這是你一切判定的基準,這個基準是在你很小的時候就定下來的,因為當時你的爸爸媽媽做了很多事情,但你年紀還小,他們肯定不會詢問你的意見呀,就像是你還在嬰兒時期,餓了要喝奶,那你的媽媽肯定不會問過你要不要喝才會決定要不要喂你。”
夏聖歌覺得這話聽起來怪怪的,但邏輯似乎又沒什麽問題。
“但是呢,”淩子皓又道:“到你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意識,就覺得他們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就讓你去拍廣告,做小童星,你覺得不高興,于是就覺得他們侵犯了你的選擇權,這個想法就成了你判斷他們的行為是對還是錯的基準。”
他話鋒一轉,道:“然而你沒有想過,很多人的成長階段,甚至到成年後都不一定有選擇權,因為他們的生活并不允許他們去做選擇,而你所擁有的這個選擇權,歸根到底還是你的爸爸媽媽賦予給你的。”
淩子皓眉頭輕蹙着一臉認真,“所以你能明白那些說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為什麽會這麽說嗎?就是因為他們從來沒有過太多的選擇權,甚至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
淩子皓:“許多人從出道開始就沒有太多的選擇,沒有人脈,沒有資源,在各種劇組裏打滾,有什麽機會就演什麽角色,每一個角色都得靠自己争取,争取了還未必能行,而這些角色還是一些小到沒有臺詞甚至沒有正面鏡頭的角色。橫店裏每天都有幾十萬群演,絕大多數甚至連出道的機會都沒有,就算有機會争取到一個有臺詞的角色,說不定在後期剪輯的時候發現這個人這句話是多餘的就被.幹脆地剪掉。”
淩子皓:“久而久之,大家就習慣了,麻木了,在維持生活的基礎上,只能先解決好溫飽,再去談理想,漸漸地演戲不再成為理想,而是成為解決溫飽的工具,就像天底下大多數工作只為生存的人一樣,演戲也只是一個尋常的職業而已。”
夏聖歌一怔,眉頭越發緊皺起來。
淩子皓嘆了口氣,說到這裏心裏也有點難受,“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明明有條件卻不努力做好的人,也有太多明明有天賦卻一天天将天賦消磨殆盡,歸于平凡的人,在我看來夏老師只是抓住了這個機會,努力做好了而已,比起明明有條件有機會卻不懂珍惜的人,夏老師明明已經做得很好了呀。”
“機會只是一切起步的基石,你擁有了比別人更多的選擇權,但是要不要去做這件事,決定權在你手上,要不要做好這件事,同樣也是取決于你。”
淩子皓看夏聖歌不再是那副局外人的模樣,眉頭緊鎖着顯然在思考他的話,語氣變得溫和起來,“夏老師的追求不能說絕對的對或是錯,就像你說我模仿別人的拍戲方式的道理一樣,同樣我覺得別人也不能以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就說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因為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每個人身處的環境不一樣,追求不一樣,想法也會不一樣,就像或許我在《凄煌傳》時模仿了別的老師表演的技巧是不好的,可是我在《0號》裏面模仿了電子合成音的做法卻是對的一樣,這是夏老師你教給我的事情,你自己說對嗎?”
夏聖歌一時間被他的話說愣了,半天找不回自己的聲音。
他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會被自己說過的話教育,這小鬼……
淩子皓說的話有一定的道理,他不強求別人一定要接受,甚至在一開始的時候就說了那是他的想法,可是順着他的思路下來,卻能輕易地被說服。
他的話給了夏聖歌新的思路,這個世界不是一定就只有對還是錯的選項,一些困擾了他許久的問題,換個角度去看,或許也有不一樣的風景。
只不過……
夏聖歌揉了揉腦袋,眉頭也放松下來,“你讓我想想,我還得再想想……”
淩子皓見狀,暗自松了一口氣。
說完那些大言不慚的話後,其實他也有點緊張,他給夏聖歌遞了瓶水,嘻嘻笑了一聲說:“夏老師有什麽需要我開解的地方,随時可以來找我呀,我們是好朋友,是可以互相聽對方的心聲的。”
夏聖歌接水的動作一頓,笑了開來,拿過水瓶往淩子皓腦門上輕輕戳了一下,“你這小子,沒大沒小。”
夏聖歌的心結由來已久,并不是淩子皓随便一番話就能輕易解開的,但不得不說淩子皓的話确實讓他輕松不少,讓他起碼能放過自己,盡量不去糾結自己和父母到底誰對誰錯的問題。
夏聖歌說要再想想,淩子皓便讓他自己去想,為了不影響他,還打算之後減少私下“對戲”的時間,按淩子皓的原話那便是:“你一看到我你就會忍不住想和我傾訴,我給你持續輸出我的觀點,你就不能自己想明白了。”
夏聖歌想了想覺得确實是這麽個道理,恰好重要的那一幕戲也準備開拍了,對不對戲似乎也并不是那麽重要。
至于奚聞?哪兒涼爽滾哪兒去吧,誰稀罕理他。
劇組裏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大家最近都能明顯感覺到夏聖歌心情似乎好了很多,而且和淩子皓的關系貌似也變得更好了,時常能在劇組裏看到這兩人湊到一塊兒,這個時候要是有《凄煌傳》劇組的人,一定會對這一幕相當熟悉。
這不就是當時淩子皓和秦陽陽的日常麽!
大家在同一個劇組裏工作,主演的關系好,心情好,大家工作起來肯定也順心,只不過這當中還是有例外的。
奚聞最近很留意夏聖歌和淩子皓這兩人,他對淩子皓有意思,但要是夏聖歌也有這個意思,那他肯定就不能出這個手了。
他觀察了好幾天,一開始只覺得夏聖歌在對外維護自己的形象,可後來越看越不像,不過在這兩人身上,倒也沒看出超越友情以外的東西。
今天要拍的一場戲,正是之前夏聖歌和淩子皓天天對的那場內心剖白。
拍攝的場景是殷成和“0號”被關押起來,考古隊的人受到牽連被一起軟禁,殷成和“0號”被關在對門,兩人隔着玻璃門剖白內心的劇情。
在拍這一幕時,奚聞只是作為一個背景板被關在其中一個房間裏,他隔着不遠的幾道門去看兩人的表演,不得不說這一部分的內容比那天他看到的演繹得更好。
具體好在哪兒他說不上來,那天旁觀他也沒有很認真去看,只不過作為一個演了這麽久電影的人,肉眼可見的進步他還是能看得出的。
也就是說,在他走了之後,這兩人确實每天都在積極練習。
像淩子皓這麽騷這麽浪的人,連出道都是靠抱了金主大腿上來的,每天晚上對着夏聖歌都能不爬到床上,那唯一解釋就只有一個——夏聖歌是個鋼鐵直,這兩人還真的只是單純的好友和同事關系。
想明白這一點後,奚聞看向淩子皓的目光又不一樣了。
但是謹慎的他沒有就此貿貿然出手,在那之後他又觀察了兩天。
結束那一天的戲份後,淩子皓果真沒上夏聖歌那兒對戲,兩人也沒有私下約出去吃夜宵,除了在片場偶爾聊會兒天,一切似乎又恢複了最初的模樣。
至此奚聞才總算放下心來。
于是在幾天後,劇組再次分了AB組進行拍攝,當天的戲拍完,奚聞見夏聖歌卸完妝換好衣服就直接離開,他便不緊不慢地卸好妝,對着鏡子抓了兩把頭發,和助理簡單交代兩句讓他先回去,自己則順着摸到了A組那邊,尋到了淩子皓的化妝間。
淩子皓這邊拍戲的進度總會比他們B組那邊慢一點,果不其然奚聞剛到那邊,A組才剛收工,兩人前後腳出現在化妝間裏。
兩位主演都有自己的獨立化妝間,此時化妝間裏除了化妝師沒有別的外人,奚聞敲了敲門走進去,淩子皓驚訝地從鏡子裏看他:“奚老師,找我有事嗎?”
“嗯,對,有點事兒。”奚聞雙手插袋站在淩子皓左後側不遠處,透過鏡子看向對方,“能單獨和你聊兩句不?”
化妝師和淩子皓對視一眼,淩子皓對她點了點頭,後者便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麻利地離開化妝間,還順手幫兩人掩上門。
淩子皓站了起來,轉過身正面看他,“什麽事呢奚老師?”
奚聞一步步走向他,在兩人僅剩不到半米距離停下,他的嘴角帶着一抹微笑,頭往淩子皓那邊再湊近一點,見淩子皓下意識往後退縮,嘴角的笑意就更濃了。
“我想和你商量一點事,但這事兒吧,得你配合才能辦得成。”
淩子皓心裏察覺到了危險,努力維持鎮定道:“什麽事?”
奚聞突然又往後一仰,剛剛那種壓迫感驟然消失,居高臨下地俯視淩子皓說:“你知道吧?有些人,在劇組裏的關系就是特別硬,有時候一句話就能改變一個角色的戲份,就算是主角的戲份,也能說改就改,你知道這種人一般是什麽樣的人嗎?”
淩子皓前幾天才剛和夏聖歌讨論完類似的話題,也不知道奚聞突然說這個想幹什麽,只能順着他的話說:“關、關系戶?”
“嗯哼。”奚聞笑了笑,語氣暧昧道:“真是聰明的孩子。”
說罷他突然又往淩子皓走近一步,兩人幾乎貼在一塊兒,奚聞呼出來的鼻息都打到了淩子皓臉上。
他從褲兜裏抽出一只手貼上了淩子皓的頭,食指卷起他一撮頭發,低沉着嗓音,在淩子皓耳邊道:“如果說,碰巧我就是那個能說改就改的人,而又恰好覺得你這個小主演挺對我的胃口,那麽你覺得……”
淩子皓打了個寒顫,垂放在兩側的雙手握緊了拳頭,臉色頓時變了個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