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說吧。”
“去東屋說吧……”
兩人竟然不約而同的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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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多年,東屋依然還是記憶裏的東屋,屋裏的陳設肯定是刻意沒有碰過。
曹澍清手指流連處,人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六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他們與命運擦肩的離別前夜,“我在上海待了三個月,我也曾給你寫信……”
“我知道的,後來媽媽給我看過你的信。但,你們走後不久,長崎也開始征兵了,每家每戶,必須出一個男人。爸爸已經很老了,家裏只有我。”
曹澍清不想到曾有這樣的一番變故,聞言也轉過身來,“你也去了中國戰場?”
“起初,我以為我是去中國的。”男人皺起了眉頭,“我本來以為,去了中國,我會很矛盾。然而,想到說不定能見到你,卻又很期待。唉,結果呀,我被派到了南洋去。”
說罷,他找到角落裏的一個匣子,先是從最底下抽出一封信來,遞給曹澍清,“這就是你當年給我寫來的那封信,那時我已經被他們從家裏拉走了。當時沒來得及給你寫信,我本來想路上寫好了再給你寄過去,卻沒想到會郵路不通。再後來,你留給我的上海地址……”他遞過來那個匣子,滿滿的一匣子退信,“就再也聯系不上你了。”
“我也曾托人來日本打聽過你的消息,但是他們說那時你們已經不住在這裏了。屋子是鎖着的。”曹澍清說。
“因為不久之後……爸爸媽媽相繼都去世了。”他低下了頭。
對于遠山夫婦對自己的照顧,曹澍清到了如今的年紀,只會更加的理解和感激,“什麽時候的事?”
“大概是,在轟炸開始前一年吧。”說着,他帶着曹澍清來到了父母的房間。
房間不大,整齊的障子門,白牆,櫃子,這裏也是一如當年。房間的北牆上,陳列着二位老人的遺照,簡單的供奉臺已積滿了厚厚的一層香灰。
兩人一同對着二位老人的靈位上了香,一同拜下去的那一刻,曹澍清心裏卻想起了遠山太太曾經有意或無意地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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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陽光格外晴好,他起晚了,從東院的走廊爬出來,到花園裏喂魚,這是他每天清晨的慣例。這時,遠山太太正在正院,她在澆花,隔着栅欄,二人互相看到後就打了個招呼。
遠山太太閑聊起花草,說這些蘭花總比桔梗更嬌貴些。他因得是剛剛起床,腦子還漿糊的很,只是附和了幾聲。
然後,遠山太太仿若不經意的說:“秋那孩子,跟這蘭花很像。”
他傻乎乎的沒過腦子就問:“秋像蘭花?”
“嗯。”遠山太太道:“秋也是個敏感的孩子呢!多謝澍清君對他的照顧了。”
“哪裏……”他完全沒明白,住在這裏受照顧的明明是自己,大清早這到底是在說什麽。
遠山太太卻幾不可聞的又補充了一句,“……以後澍清君也要多照顧他呀!”
聲音好像太輕了,曹澍清當時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是聽到了這句話,所以并沒有回答什麽。
如今想來,遠山太太當時,确實是應該說過這樣的話。
擡起頭來,周淇與曹澍清自然的對視了一眼,仿佛是時隔多年,他們終于如約共同完成了一個儀式。
“你……這些年……”他喉頭沙啞,覺得有些話不吐不快。然而,若是真的問出來,自己心裏可能又難免尴尬。
周淇臉上不聲不響的,逐漸有了一個笑的模樣,他目光清澈,正對着曹澍清說,“是啊。這麽多年,我一直都是一個人啊。”
然後他就那麽笑着,看着曹澍清的臉,仿佛等待着他的下一個表情。
曹澍清走上前去,拉了拉他的手,然後,越握越緊。
周淇的眉頭卻是一皺,似是有什麽痛苦溢出,又像是保養多年的面具乍裂開了一道縫隙,接下來,他就結結實實的被擁進了一個溫熱的胸膛。
他們,穿越時光,仿佛又回到了當年——他還是那個一身西裝利落英俊的中國青年,他也還是那個身量較小卻白`皙明媚的青蔥少年。
曹澍清的胸中,有六十年思念的碎片,它們一朝爆發,瞬間就流瀉成了一片星河,淚水毫無準備地奪眶而出,“四五年的時候,我以為你就已經死了!我怎麽找都找不到你……他們都找不到你……我怕我來了,就看見遠山家的一片廢墟,這種事兒太多了,這種事我在中國已經見過太多了……”
“對不起,對不起……”周淇攥着老曹後背的衣服,憤恨得仿佛要攥碎時空,企圖讓那些空洞的時間,再次湧瀉出來,“對不起……”
時值下午,老陽穿過障子門,鍍得和室內一片金黃。
兩個老人,卻像是兩個兒童一樣,相擁垂淚,哭得泣不成聲。
斑斑白發交錯之間,他們在不可抵擋的大勢面前,被巨浪拍得天各一方,四海飄零。
這一錯過呀,就是整整一個甲子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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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盛夏的蟬鳴和陽光在這個濕漉漉的天氣裏完美的演繹了什麽是燥熱。
曹澍清穿着浴衣,懶散地靠在門框上,斜眼盯着腳底下的一盆冰。銅盆外面已經結滿了一層致密的水露,正百川入海一樣的集結着往下流。
周淇卻在牆角兒蹲着,捯饬當年老蔣那一瓶不知道還能不能喝的女兒紅。
真是個百無聊賴不中操的下午啊,老曹年輕的心還在馳騁,可惜身體已經老了。
那邊周淇已經興高采烈的挖出了那壇酒,七八十年的陳釀,老曹心想:“都快成了酒糟子了吧?絕對不能喝。”
一邊周淇已經起開了泥封,邊聞邊道:“不錯不錯,很濃郁的醇香。”一邊已經擺出了酒具。
“不能喝了。”老曹一臉的嫌棄。
“嘗一嘗嘛,聞着看着都還很不錯啊!”仍然敵不過周淇的熱情。
瓷碗邊緣碰撞了一下,周淇笑着說,“還記得蔣君說呢,這‘女兒紅’是要女兒出嫁的時候啓出來喝才最是味兒!”
咂嚒咂嚒嘴,他又自言自語道:“味道果真不錯……”
“在中國的話,一般女兒出嫁,最晚也不會晚過二十歲吧?”他斜眼看周淇,“您這一罐子幾十啦?”
周淇轉過臉來看着他,覺得這老東西過了這麽些年怎麽還這麽壞呢?
癟癟嘴說:“一輩子啦!”
起風了,院兒裏的小竹林發出梭梭的笑語,透過爬滿青苔的院牆,倆人不約而同地一起望向了天空。
果然,不管歲月如何流逝,四季的風聲,四季該有的花果味道,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都會應時的到來,應運而産生。
它們轟轟烈烈的上演,濃墨重彩的謝幕。
周而複始,卻從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