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是。”韓孟扶開垂下的一縷額發,“柯幸犧牲時,他才14歲,跟我剛認識柯幸時一樣大。”
韓孟苦笑着搖頭,“有句話怎麽說的來着?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他特別懂事,完全沒有我14歲時的驕橫跋扈,一個人住在老家的舊房子裏,念書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從來沒有讓他哥操心過。”
“柯幸的後事是我們家辦的,我去接柯揚時,他才知道将自己養大的兄長已經去世了。”韓孟嘆了口氣,“他愣了很久,安安靜靜的,一滴眼淚都沒有掉。當時我還以為他對柯幸沒有感情……後來才知道,他是不想在我這個外人面前哭。”
秦徐鼻子有些酸,胸腔中就像壓了一口氣,怎麽也吐不出來。
“他哥從小就教他,男子漢要堅強,不要遇事就哭鼻子。他哥跟他說的話,他每一句都記得。柯幸人緣很好,靈堂來了很多人,柯揚一聲不吭地跪在靈前,直到夜裏他以為人都走完了,才匍匐在地上哭。”韓孟捏着眉心,“他沒有看到我,但我一直沒走,我舍不得離開……柯揚那時還那麽小,14歲,個頭沒長,又瘦又矮,跪伏在地上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太……太可憐了。”
秦徐揚起頭,似乎這樣能讓發緊的喉嚨稍微好過一點。
“對了,你是不是覺得柯幸當勤務兵是想巴結我們家?”韓孟突然問。
秦徐愣了一下,不知該搖頭還是點頭。
他接觸過太多勤務兵,如今的機關大院也有不少削尖了腦袋想給首長當勤務兵的戰士。
他們通常都有一個特點——非常善于奉承,将自己放得極低,對首長的夫人和子輩格外上心。
畢竟“勤務”的确是個伺候人的活兒,表面上看勤務兵與首長一家是平等的,但真若平等,那為什麽不是首長伺候勤務兵?
很多戰士為了在部隊裏的前途,心甘情願當一兩年勤務兵,任首長及首長家人差使,這是不争的事實。
很多不願受窩囊氣的戰士瞧不起勤務兵,也是不争的事實。
秦徐受家庭教育影響,雖然一直待勤務兵很好,但仍舊免不了俗,或多或少對勤務兵抱有一些不太正面的看法。
但他無法将這種看法加在一名被“獵鷹”選中,卻最終犧牲在救災現場的烈士身上。
那是令人心寒的亵渎。
韓孟眼中停駐着幽深而安靜的光,輕聲說:“他是為了柯揚。”
秦徐眼角張了張,疑惑地看着韓孟。
“他是他們連軍事素質最出色的兵,義務兵期結束後轉士官完全沒有問題,再熬個四、五年,說不定還能争取到去軍校深造的機會,從軍校出來,他就是軍官了。”韓孟摩挲着指骨,繼續道:“但是他等不了那麽長時間。他總覺得自己虧待了柯揚,沒能給柯揚像樣的生活……只有盡快升上軍官,他才能讓柯揚過得好一些。他沒怎麽念過書,父母去世後他一手撐起了家,四處打黑工,他不想柯揚繼續過他那樣的生活,想攢錢讓柯揚念大學。”
“他大概也打聽到了去首長家當勤務兵,去軍校深造的可能性更大吧,所以我們家上一個勤務兵被我打發走後,他就主動打了申請。”韓孟看着牆上的小窗,城市的夜空通常看不見星星,但此時卻正好有一顆發着微弱的光,一閃一閃地懸在暗紅色的天幕上。
韓孟出神地看着那顆星星,頓了一會兒又道:“我看不起他,所有主動到我們家裏來的勤務兵我都看不起。所以我總是捉弄他,在他剛拖完的地上潑髒水,将他才做好的菜掀翻在地,還用言語侮辱他……但他從來沒向我家裏人告狀,我丢給他的衣服鞋子他照樣洗得幹幹淨淨,我罵他他也不生氣。”
“我以為他怕我,巴結我。後來我才知道,他只是把我當成小孩兒,和他弟弟一樣的小孩。”韓孟半眯着眼,似乎這樣能更清晰地捕捉到星星的光輝,“他從‘獵鷹’回來後,我跟他提前以前的混賬事,他說當哥的寵愛弟弟都來不及,哪裏舍得生氣?”
秦徐突然有種奇妙的感覺——原來悲傷也可以溫柔得像山間的清泉,清冽,細膩,輕緩地滑過心髒,留下悠長的懷念。
黑屋裏又安靜了一陣,秦徐問:“他去參加‘獵鷹’選訓是怎麽回事?”
“‘獵鷹’選訓之前會舉行全戰區的比武,我爸知道他厲害,幫他報了名,他沒讓人失望,拿到了選訓資格。”韓孟自嘲地笑了笑,“我當時發了很大的火,不準他走,說什麽都不讓他走。秦徐你知道嗎,以前我們家的勤務兵幾乎都是被我趕走的,要不就是氣走的,只有他……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樣,我整他氣他,但是當他真要走了,我心裏只有一個想法——舍不得。”
秦徐想起曾在自己家裏工作過的勤務兵,他們離開時,他心裏也是舍不得的。
“我鬧得很厲害,我爸最後把我關起來了,還狠狠訓了一頓,說我不懂事。”窗外的星星被薄雲遮住,看不見了,韓孟有些失落地收回目光,又道:“他離開之前來看我,跟我道歉,說‘獵鷹’他是一定要去的,不僅是因為那裏有他的夢想,還因為如果通過考核,會馬上被推薦去軍校,這樣就能盡快讓柯揚生活得好一些。我關着門不見他,還讓他滾,躲在窗簾後看着他離開,心裏難受得不得了。但……”
“但這所有的難受,都比不上得知他犧牲的時候……我,我……”韓孟低着頭,半晌後深吸一口氣,“那天在靈堂,我走過去和柯揚跪在一起,跟柯揚說,從今以後,你就是我韓孟的弟弟,親弟。”
“你一直将柯揚帶在身邊?”秦徐想了想韓孟之前的話,“柯幸希望他念大學,他怎麽跟着你拍戲來了?”
“他啊,看着柔柔弱弱,其實是個挺倔的小孩兒。”韓孟說着笑了笑,“其實那時我也才16歲,和他一樣是個小孩兒。我把他帶我家裏來,他沒有拒絕。但我帶他出去買名牌衣服、進高檔餐廳時,他全部拒絕了。他跟我說,謝謝我收留他,但是他希望能自食其力,還說如果他哥還在,也不願看到他如此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他總是拿他哥來壓我,我沒辦法……說來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天道好輪回,以前我成天壓迫柯幸,現在他弟一提他的名字,我就只能服氣。”
“自食其力是指?”
“他在我家當了個小傭人。”韓孟無奈道,“你有沒聽見過他叫我韓少?”
秦徐想了想,點點頭。
“我讓他叫我哥,他不叫,在家裏叫我韓少,在別人面前就叫名字。”韓孟說,“14歲的小屁孩,會的事還挺多,家務搶着做,炒菜居然也會。白天去學校上課,晚上回來給我洗衣服。我比他大2歲,但你也看到了,我以前是真不會洗衣服,大熱天打球出了一身汗,衣服濕噠噠的,我自己都嫌棄,他二話不說拿去洗,等我洗完澡出來,他把我換下來的內褲都洗了。”
秦徐笑道:“你他媽還真是個少爺。”
“誰說不是呢?”韓孟停了一會兒,又道:“我那時強迫他念書來着,但我自己就是個成天逃課的混球,‘你要好好念書考大學’這種話說着實在別扭,也沒說服力。看他一天心思不在學習上,我就問他到底想幹嘛,你猜他說啥?”
“想當明星?”
“對,也不對。”韓孟坐得太累,換了個姿勢,順手摸出錢包抛給秦徐,“對了,裏面有柯幸的照片,你看看。”
秦徐接過一瞧,輕聲罵道:“我去!”
“很帥對吧?”韓孟笑,“以前在原部隊,連我爸都說找不出比他更俊的兵。”
秦徐又仔細瞧了瞧,“你當時怎麽想的?對着這麽一張臉怎麽欺負得下去?”
“可能是因為嫉妒吧。”韓孟淺笑着開玩笑,“柯揚跟我說,他哥以前想過去拍戲來着,演那種很帥很厲害的特種兵,但後來軍營夢還是戰勝了演員夢,他入了伍,成了一名堂堂正正的軍人。”
秦徐端詳着照片,那是一張帥得很溫和的臉,沒有任何鋒利的感覺,就算照片已經泛黃,但從柯幸的眼睛裏,還是看得出這個男人骨子裏的溫柔。
那種溫柔與懦弱無關,是真正的強者才有的厚重、大氣,與包容。
“如果沒有那場地震那場泥石流,他就是特種兵了,不用演,他自己就是。”韓孟輕輕吐出一口氣,“柯揚給我說,他想試着去演戲,或許以後真能演個特種兵,也算是完成兄長的一個心願。這話觸動了我,如果不是這句話,我現在和你一樣,已經是個軍人了。”
秦徐既覺得詫異,又覺得韓孟的決定在情理之中。
人生有太多的選擇,年少輕狂時,很多決定其實沒有那麽多“為什麽”可追溯,僅僅是一時的沖動,甚至是一個旁人看來幼稚無比的約定。
韓孟說:“我想塑造一個以柯幸為原型的特戰英雄,至于誰來飾演他,我希望……是我。”
“所以《淬火》并非你接的片,而是你親自籌拍的作品?”
“以前不是說過嗎?我是這部片子的投資方,當時你還不信。”韓孟語氣輕松了一些,“我家裏就我一個兒子,當初我血氣上腦,非要去混娛樂圈時,家裏雞飛狗跳了半年。後來我媽終于妥協了,還動用各種關系為我鋪路。網上說我被包養、有靠山,否則為什麽有那麽好的資源。我沒法否認,如果不是家裏的關系,我現在應該還是個十八線。”
氣氛終于不像之前那樣壓抑了,秦徐笑道:“韓少,我發現你還是挺有頭腦——沒一出道就拍《淬火》,而是步步為營,吸了一大幫粉,成了一線小鮮肉才将《淬火》擡上日程,是想讓《淬火》大紅一把,讓更多人看到劇裏那個鐵骨铮铮的特種兵吧?”
“是,但也不止是這點。”韓孟點頭,“這3年我一直在請人寫劇本,做各種準備,之前的劇本一直不太滿意,現在這一版終于讓我看到了一個有血有肉的豐滿形象。”
“你啊……”秦徐将錢包抛回去,笑道:“雖然幹過挺多混賬事兒,但也算得上一個至情至性的纨绔了。如果不是平時嘴太賤,我覺得我都快愛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