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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1)

這麽要死不活地躺了五天,黃西典看不下去,跑去找陳白雪。

「你去看看他吧,他這幾天狀況很不好,我叫他看醫生他也不肯。」

白雪吓得立刻沖去見他。

趕到電器行時,一輛警車停在店外,江品常正在跟兩名警察談話。

他氣色很差,瘦一大圈。

「怎麽了?」白雪上前關切。

「沒事,我跟警察去做個筆錄。」X的身分,終于被警察知道了。

她忙說︰「我一起去。」

「不用擔心,我很快回來。」他跟警察說︰「我自己開車去,又不是什麽大罪,不需要搭警車吧?」

警察同意了,江品常拿了鑰匙,上貨車。

白雪跟上去。「我陪你去好不好?」近乎哀求。江品常關上車門,看着車外的她。她還是這樣,被他罵了,仍不肯離開,如此緊張他。

陳白雪,你真是個好女孩,而我……撐不住你的關懷。

他溫柔地對她微笑。「回去吧,我頂多被罰款而已,別擔心。」他很累,他很倦,他要跟那女人做個了斷,在他離世以前。

白雪隔着車窗焦急道︰「可是、可是你看起來很糟,是不是不舒服?老板說你病了。」

「我很好。」他發動汽車,随警車離去。

不,他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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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不放心,在他的地方,等他回來。

在警局做筆錄,警察讓江品常看監視錄像帶的畫面。

「根據我們調查,你就是塗鴉慣犯X,你有什麽要說明的?」

「對,我就是X。」等這天很久了,他不慌不忙,很幹脆認了。

「因為你是累犯,将會有以下處分——」

「我要見市長。」

正在寫筆錄的警察愣住,好狂的口氣。「市長不是你想見就可以見的。」

「那麽,把我的身分證給她,保證她立刻來見我。」

由于他講得太篤定,警察不敢大意,去跟長官報告。

令他們訝異是,當他們把江品常的身分證傳真到市長辦公室時,市長過目後,不到半小時就趕到警局。高市長看着江品常,對一旁警員說——

「我要跟他單獨談。」

坐在江品常面前,高睿瑜忐忑着。

「我看過身分證了。」他的父母她都認識。沒想到啊,一直與她為敵的塗鴉犯,竟是……當年被她送養的……兒子?

「我、我覺得……」太尴尬了,不知該說什麽。而他淩厲的目光,教她更是難堪緊張到吞吞吐吐。

這孩子長大了,英俊挺拔,但從他平實的穿著判斷,T恤、破牛仔褲,物質條件應該普通。聽說是工人,在二手電器行工作,以上是她匆促間的了解。

「晚飯吃過了嗎?」沒想到,他問她這個。

「喔、還沒。你呢?餓了?」

「把我的罰款繳清,然後,跟我吃飯。」

「好、沒問題。我預約間安靜的餐廳——」

「不用麻煩,餐廳地點我選。」他淡定笑道。「放心,顧及你身分,我們去山上餐廳吃,平常日人很少的。」

「是……是。」她都答應,平常氣勢淩人的高市長,此刻反而像罪犯,百依百順,都由他。

支開幕僚,囑咐保密。

高睿瑜坐上江品常的貨車,跟他上山。

車上,江品常的手機一直響。陳白雪緊張他,一直打來,他只好調成震動。車子離開市區,駛往山上。

這時天空已暗下,山路蜿蜒狹小,路燈少。前路漸漸只看到兩盞車燈,及無數飛掠的蟲子。

高睿瑜坐他旁邊,惶惶不安着。她對這孩子太陌生,以為今生都不會再見面,她想抛下過往,也幫他找了好人家收養,為什麽他卻——

「是哪家餐廳?很遠嗎?」上山快一小時了,仍不見餐廳蹤影。

「朋友開的,都是些家常的臺式熱炒。」

「那裏有包廂嗎?」她擔心被市民看見,跟他的關系絕不能曝光。

江品常知道她擔心什麽。「放心,那麽偏僻的地方,不會有記者。」

然後車廂又陷入寂靜。高睿瑜注意他的表情,他顯得那麽平靜,更令她不安。車子駛在蜿蜒山路,四周盡是被黑夜染成墨色的山林,有種恐怖感。加上他一臉莫測高深,他在想什麽?

故意違法塗鴉,與她作對,然後要求見面?想幹麽?跟她相認?但他臉上并沒有喜悅。還是要她補償?她鼓起勇氣,斷斷續續解釋起來。

「什麽時候知道我的?」

「這重要嗎?」

「我……希望你了解,那時我還在攻讀研究所,所以才——」

「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

「既然這樣,為什麽還要畫那些……我、我知道,我是對不起你,但我會補償,你需要什麽我都可以——」

他笑了。「市長不愧是做大事的人,飯都還沒吃,這麽快就切入正題。」

她脹紅面孔。「已經發生的事我沒辦法挽回,但我真心想補償,你想要什麽?」

「那我就不客氣了,我要你去戶政事務所,更正我父母的姓名。我要入你的戶籍,我要母親欄上寫你的名。」

這不就等于昭告天下,他是她兒子?她抛棄過的兒子?高睿瑜臉色刷白。

「這……這不大好吧,你的養父母會傷心。」

「不會傷心,他們愛我,知道我跟生母團聚,會祝福我。」

假如她毫不猶豫同意,那麽,他還有一絲可能,相信她并不是真要遺棄他,只是當年有苦衷。

而今她有能力了,她也高興跟他相認。但顯然,她為難的表情跟勉強的語氣,證明他只是她的麻煩,一個她恨不得撇幹淨的包袱。

「不是我不願意」她尴尬解釋。「只是,我現在有我的家庭,這事不好辦,我們商量看看有什麽折衷辦法,我必須考慮我的政黨還有——」

她解釋得更多,只讓他聽着頭更痛,更火大。

到最後,她甚至自認很有誠意地,拿出私人名片給他。「以後只要有任何需要,打到這裏都能聯絡到我,我不會逃避。」

江品常沒接下名片,她只好将名片放前方座臺上。

他很怒,而火焰般的灼熱感刺激着頭部,憤怒像将引爆的炸彈,堵在頭顱內。在劇痛跟憤怒裏,眼前暗路,疊影幢幢。

江品常眯起眼楮,試圖看清楚前路。

事實是,她一無所有時不要他,她飛黃騰達了也不要他,她抱定主意不愛他,從懷上他的那天起,她就希望他消失。

我的誕生,沒意義。

見他凜着臉不語,沒辦法同意他的要求,她感到抱歉,被罪惡感折磨。

「我真的很為難,你要是恨我也是應該的。我沒話講,但是……唉,我希望用別的方式彌補這個錯誤。」她哽咽道。

錯誤?所以我是個錯誤?

「如果你需要錢還是房子,我都可以辦到,我能在生活上照顧你一輩子。」想用錢打發?呵,他笑了。「那個人,你愛他嗎?!」

「誰?」

「跟你懷了我的那個人。」

「那時我們年輕,我沒讓他知道你的事——」

原來如此。

江品常忽然說︰「我感到很抱歉。」

什麽意思?高睿瑜愣住。

他口氣輕描淡寫。「我為我的出生感到抱歉。」車在路旁停下。

「到了。」在山路旁,有一往上延伸的小徑。

他們下車。

「餐廳就在上面。」江品常說。

高睿瑜松口氣。确實是非常隐匿的地方,随他走上小徑,小徑兩旁是往下的山坡,黑不見底,雜草叢生。

走了約五分鐘,蚊蠅多,又暗又低氣溫。高睿瑜問︰「還很久嗎?」她穿着短裙套裝、高跟鞋,走得很吃力,蚊子也叮咬她的腳。

「我想,這裏就可以了。」他停步,看向錯愕的她。

「這裏?」看看左右,一片黑,哪來的餐廳?

而他站在暗處,目光凜凜地看着她。「只剩一件事我不明白。既然抛棄親生孩子,為什麽又在媒體前大談護兒政策?這麽高調張揚你慈母的形象?」

她困窘,滿臉通紅,支支吾吾。「正是因為曾經……我這麽做,也是為了彌補。」犯過罪,即使沒人知,心中仍有愧,于是更竭力表演慈母形象,宣揚護兒政策,為了掩蓋年少時錯誤,就怕被知道這黑暗醜事。只是,當初承諾絕不洩漏她身分的認養人,竟然——

「你還真是厚顏無恥到極點。」他咬牙道。「你不知道吧?每每看你在媒體前那樣賣力表演,真令我作嘔。」

「對不起,我實在是——」她羞慚困窘,眼眶泛紅。

「不要再說抱歉,這裏沒攝影機,不用演戲。」他苦痛地笑了。「既然要抛棄我,至少給我健康的身體。」

「你身體怎麽了?你病了嗎?」她靠近,他退後,跟她保持距離。

「托你的福,我江品常的人生過得真他媽的有意義!」他驟然怒嚷。「知道我要什麽嗎?這就是我要的!」一把搶過她的皮包,朝山坡擲去。

「你幹什麽?!」皮包消失在黑暗裏。

他目光如炬,面色陰郁。「我要的就是只要一次,一次就好,我日夜盼的就這麽一次,讓你明白被抛棄是什麽感受,因為你根本不知道被抛棄的我,過的是什麽生活!」憤恨唯叫,他罵紅雙眼。

「現在,你,被我抛棄。」

不顧她驚愕、她痛哭,說完,往下坡走。

不,不可以!高睿瑜追下去,近乎驚慌地尖叫。「你不能把我丢在這裏!江品常,我的東西都在包包裏,江品常!」她穿高跟鞋,追得跌跌撞撞,追下山徑,看他上車。

「你不可以這樣!停下來!停下來!」追着駛離的貨車跑,她摔跌在地,

不顧痛,又爬起來追。山路黑暗,四周沒人。她害怕,一直喊他,慌亂哭喊。

但他鐵了心不理,将她棄在罕無人跡的山上。

江品常看向照後鏡,目睹黑暗山路她跑得狼狽,終于那黑暗吞噬她。

高睿瑜,我抛棄你了。這世上,難道就只有你能抛棄人?

呵,痛快。

他大笑,開窗,任強風灌入,吹痛臉面跟眼楮。扭開音響,搖滾樂響在黑寂山間,一路咆哮嘶吼。

<whscanIDO?>Smokie咆叫怒嚷,重複這撕裂人心的絕望吼叫。

WhatCanIDo?WhatCanIDo?WhatCanIDo?

江品常知道他能怎麽辦,他放肆大笑,強風吹散滲出眼角的淚。他想象她颠簸驚恐,在無人山中倉皇奔跑,走投無路,她會明白,天地間恍似只剩自己,仿佛被全世界抛棄的恐怖。

被抛下的無助,僅剩自己的恐怖。

那就是他一直以來的感受。你,終于也嘗到了吧?

多少次他忍受病痛,憤恨無助,而前路茫茫,他自問無數次。whsCanIDo?回答他的只有孤寂,像一縷幽魂飄晃在人間。

過去人前表現出來的所有淡然冷靜,全在這刻破滅。

長久以來,表演對世間一切的滿不在乎和無所謂,只是為着不發瘋。這麽長久的淡定,就為這刻要如火焰般瘋狂。

焚燒掉這爛透的生命,銷毀掉那恨透的女人。

大腦脹痛灼熱,将爆開般的痛楚泛濫吧。

就讓那沈寂已久、折磨已久的花兒放肆開展吧。

他已完成他的複仇,她活該,她活該。

「啊——」他怒吼。但為什麽尚有一絲不忍?為什麽還緊張她?假如她真遭遇不測,假如她——

前路模糊一片,忽像有把尖刀,刺入腦殼。尖銳劇痛,看不清前路,他松手按住頭部痛處,車子失速滑出道路,往路旁的芒草叢沖去,颠簸沖撞一陣,終于靜止在草堆裏。

貨車冒煙。

他癱在駕駛座,夜蟲唧唧,暈眩中,聞到濃濃的氣油味。而音響遭此撞擊,播放的歌曲,摻着雜音。

他的頭好痛,呼息沉重而吃力。感覺到,死亡迫近。他不想掙紮,活着太累。

但做了最後一件事,他摸出手機,拿起那張名片,努力辨識上面的電話號碼,打到市長辦公室。

有人接起電話。

「派車去找市長,她在——」報完路名,像用盡力氣。

最終,他還是輸了,他太弱,沒勇氣抛棄生下他的人。不要緊,他可以抛棄自己。虛軟地閉上眼,就這樣吧,就在這裏默默死去。

因為活着不快樂,要死了也不感到太悲哀。

音響播起另一首愛歌,神秘蒼涼的嗓音,幽暗迷離的旋律。

TheLastShadowPUPPSS唱着<MyMistakesWereMadeForYou>,相當應景呢。伴随着夜蟲唧唧聲,在山裏這樣死去,還不算太慘吧?他苦笑。意識混沌,腦中閃現許多過往。

那天,他朝空中奮力擲出飛盤,親愛的狗兒撲向天空,餃住了,真帥啊小乖,他最親的小狗。

他其實也好想,在被殘酷命運抛擲出去時,有人,接住他。

當他墜落黑暗深淵,當他殘破而傷痕累累時……撐住他。

說不在乎、不要愛,是騙誰?一個人承受這些苦,不屑被安慰,在騙誰?

他只是不想再看見,那種,嫌他麻煩累贅的眼神……

手機,每隔一陣就在掌間震動。固執、堅持地震個不停。

他被這震音搞得煩透了。他知道是誰,一直頑固找他。舉高手機,猶豫着,按下接聽鍵。

「你在哪裏?幹麽不接電話?」她大吼大叫。「我去警局他們說你早就做完筆錄了,為什麽還不回來?頭還在痛嗎?江品常?江品常!」

他嘆息。

她咒罵他,聲音焦急瘋狂,在他聽來,竟像天使的聲音很溫暖。

他苦笑。「你真的很煩——」

她,是他唯一想保護的。假如他健康正常,她是他唯一想厮守的。

但這是奢望。

她嚷嚷着。「我很擔心,快跟我說,你在哪裏?」

「這裏……」他看向黝暗天空,視線模糊中,隐約見着是一輪明月。

「好美——」模糊成一汪白啊,像她純淨明朗的眼神。就算命運多難,依然保有的那種小鹿般眼神呢。

她慌張地說︰「在哪裏?我要過去!」

不,他将要去的地方,離她太遠太遠了。

倚靠車窗,冷冷山中空氣漫進來,圍繞他。彼岸,也是這麽寂黑寧靜嗎?如果是,不算壞。

「以後不要再打給我了。」他道別,聽見汽油,滴滴答答落地聲。

「為什麽?說什麽蠢話,王八蛋!」

他口氣虛弱。「我讨厭——倒貼的。」

「你到底在哪裏?為什麽聲音這樣?」她不罵了,哀哀哭泣,絕望傷心,那哭聲搗毀他的寧靜。

「不要抛下我——我好怕,求求你不要抛下我,求你啦——」她放聲哭,重複大聲哀求。

江品常淌淚。

她緊張無助,失控地一直喊。

「不要抛下我!篙托你,求求你!桂丢下我,我好怕,江品常——回來。」

他小時候,也在心中無數次對養父母吶喊,哀求着,驚恐着。

不要抛下我,不要抛下這樣脆弱無用的我啊,因為,我只有你們了。

不要抛下我。

他掙紮,車身發燙,充斥汽油味。他終于推開車門——

轟!貨車爆炸。

彼端,白雪聽見巨響,尖叫道︰「江品常?!江品常——」

江品常?江品常?江品常?

他躺在一片白茫茫裏。

從不知道,他的名字,這樣好聽呢。

也不知道,有人,會這樣急着尋他呢。

疼痛消失了,睜開眼,眼楮也看清楚了。

他躺在這荒煙蔓草處,周遭都是晃蕩如浪的蘆葦……

天空藍,白雲緩緩飄。

江品常?江品常?江品常?

有人喊着,撥開蘆葦,尋到他了。

他微笑,望着她。

她也笑,她過來,蹲下,将他攬入懷裏。

然後她親吻他頭部那最痛的地方。

他閉上眼,在這柔軟懷抱裏,感覺腦中那朵花兒啊,被她吃掉了。

那人抱着他,輕輕搖晃。

那人,聲音真好聽,她說——「謝謝你……陪我。」

陰雨綿綿的早晨,高睿瑜前往江家,拜訪品常的養父母。

院子裏,一只跛腳的老黑狗,對她吠個不停。江品福過來,抱住老黑狗,好讓高睿瑜進屋。

「我們以為他早就跟你相認了……」聽完高睿瑜的話,江太太驚愕,哽咽了。

「我以為這幾年都你在照顧他。」這孩子真是……

江先生懊惱道︰「沒想到他現在才找你,不知道那孩子這幾年怎麽撐下來的。」

「這全是我的錯。」高睿瑜慚愧。「請你們告訴我,那孩子到底生了什麽病?」

「是腦瘤,五歲時發高燒,醫生做了檢查才發現——」江氏夫妻拿出江品常小時候的就醫紀錄,巨細靡遺地告訴品常生母……

尾聲

陳白雪,沒再跟誰交往。

時間過去兩年,一天一天過下去,平日不覺得,但一恍然,竟有這樣多的時間逝去了。她可以交男朋友的,如果想把握青春,找個好男人嫁,結婚生子,組織家庭,生養幾個小功寶,應該也算幸福的,像她這樣年紀的女孩,大多有了自己的家庭,有公婆、有孩子,她卻沒有呢。

美惠結婚了,生了胖小子。

亞麗也變了,她漸漸膩懶了,不再上網找炮友,倒是跟個窩在深山的陶藝家交往,每隔一段時日就住山裏陪男友。

「沒想到我可以耗在山裏大半月都不膩。」她似有領悟。「這大概就是反璞歸真吧?」

「是能玩的都玩過了吧?」白雪揶揄。浪女也能有好歸宿呢,真不賴。

好姐妹們有了歸宿,大家相聚的時間就少了。

白雪呢?不寂寞嗎?怎麽不交男朋友?沒人追嗎?

她教學的美術社,有哈她的單親爸爸。

近期合作的文創公司,企劃經理也頻頻約她,但白雪就是提不起勁跟他們約會。

如果你是白雪,會有興致找男朋友嗎?

分析一下她如今的生活狀态吧。她會孤單?會寂寞嗎?

家裏,有個正值青春期的弟弟,老是帶好朋友回家玩,吵死了。

沈檀熙,經亞麗介紹,在藝廊上班。下班後就變大宅女,老是窩家裏看韓劇,廢斃了。

而白雪,怎麽會孤單?

江品常,總是在家裏,像全家人的避風港。

有他在,吃喝少不了。而且一定都親手烹調,安全又健康。他的拿手菜,白雪如數家珍呢。最愛吃他弄的蔥爆牛肉,超下飯的。還有炒辣豆瓣竹筍,真是鮮嫩美味啊,好多好多好吃的喔。

吃慣他的菜,哪肯流連在外,跟其他男人上餐廳?

看慣他在廚房忙碌的背影,白雪忍不住就會拿其他男人跟他比。

每每有男人追她時,她忍不住先問︰「會煮飯嗎?喜歡做菜嗎?」

可恨啊,那些男人,要嘛是靠媽媽煮吃,要嘛就是希望未來老婆洗手作羹湯。溝通下去,常聽到的是他們對未來另一半的期待——

「我要求不多,只希望工作疲累回家後,可以吃到老婆親手煮的熱騰騰的飯菜。」

白雪聽了心裏發毛,老娘不跟你們約會,回家就有熱騰騰飯菜。我跟你們好上了換我要搞熱騰騰的飯菜?我豈不越活越退步?

不成,不成。

吃定江品常就夠了。

交男朋友幹麽咧?當然,有男朋友還有一大好處,就是可以親親抱抱,月圓時興致來,共度春宵嘛。所以,白雪需要男朋友?

這,更不需要了。

她跟江品常說好了,他不想耽誤她,所以他們雖然在一起,但沒承諾,不束縛彼此,要直到對方膩煩為止,誰有另一半就分手!在那之前,就将就着在一起吧。所以有時,氣氛好,興致來了,他們睡一起。

假如要聊到江品常這方面的表現嘛,咳咳,身經百戰的江先生,對經驗匮乏的陳白雪來說,猶如國小生上大學,有他帶領,怎麽膩啊?以他在這方面的世故,要調教小缸兔般的陳白雪,那可不是一、兩年就會讓她煩的。

在情yu方面,白雪被王朔野吓過。但是,跟江品常就不同了。

被他親吻、被他擁抱,都好自然,都好喜歡。她喜歡江品常慢吞吞地吻她,喜歡他的聲音在耳邊低語。低沉嗓音,像暖的風,撫慰白雪的心。又像來自遠處的召喚,喚醒體內,對擁抱的渴望。

她的心靈需要他,她的身體也要他。

她的生活需要他照顧。

他這麽滿足她,把她胃口養大了。現在,她能找誰當男朋友?她不需要啊。

但是,江品常認為他虧欠她。

如今,他喪失正常視力。

那次山中意外,車燒毀,幸好在爆炸前一刻,他摔出車外,昏迷前,打開手機GPS定位,白雪才得以跟救護人員找到他。

江品常緊急入院,接受加馬刀立體定位放射手術治療。切除大部分腦瘤,但視力也永久受損。從外表看與常人無異,但目中所及,只是各種顏色光影,及模糊的物體輪廓。

他感到抱歉,他愛護白雪,所以不說愛她。

也許有天,他離開人世,她還能找到好伴侶。

也許有天,她終于厭倦,她也能毫無罪惡感離開他。

他從沒說——我愛你。

也從沒以男朋友的身分,在她朋友前表現占有或炫耀。他甚至時不時催促白雪,多認識男人,看看有沒有可以結婚的對象。

白雪總說,已經認真在找。

而他們是什麽關系呢?

情人?知己?家人?朋友?

模糊啊。

偶爾在氣氛浪漫的夜裏,有肌膚之親,熱情纏綿。也有某些時刻,他們思想交流,互相扶持照顧。也有某些時刻,半夜不睡,一起窩在客廳地板,放音樂,他聽有聲書,陪白雪工作繪圖。

他們之間,情人夫妻,該有的交流都有了。唯一沒有的是承諾、誓言,或者說一聲我愛你(你)。

白雪曾以為愛情是明朗而純粹,專一對待,沒有模糊暧昧不清地帶。直到跟江

品常發展出這樣怪異的關系,沒有任何詞彙足夠定義他們的情感。說他們之間是朋友太膚淺,說他們是情人又沒承諾。若只是家人關系?那麽那時而發生的激情夜晚又叫什麽?炮友關系?那麽他替她下廚,照料家裏。他身體不适,她陪伴照護,那又是什麽?那可不是上床完畢,揮手再見的關系。

那就這樣吧,別去定義了。

白雪希望日子自然地靜靜流過,像一條平靜小河。白雪希望只要他健康安在就很好。白雪樂意就這麽默默陪着,不問他心中有沒有她,只要品常還願意住在她家,只要看到他還好好的,她就好歡喜。

不知道,江品常愛不愛她。

但知道,我愛他,那就好了。

他們都不說,我愛你。他們卻都,保持單身對其他人無感。

在五月漫長的梅雨季結束後,這日中午,大量金色陽光,收拾了接連幾日的陰天氣和綿綿雨。

熙旺去上學,沈檀熙去上班,黃西典開車載品常回醫院複診。

已卸任的市長高睿瑜,會在醫師診間跟品常會合。歷經兩年持續努力,江品常終于放下對她的恨,接受她在醫療方面給予的種種協助。不僅如此,現在江品福也常常帶着小乖,到白雪處探望哥哥,甚至跟熙旺成了好朋友。

小乖跟主人重逢的那日,江品常緊抱住府狗,被牠舔得臉濕透。(或者是哭的關系?)一回,江品常甚至玩笑地摟着小乖,跟白雪說——

「這是我兄弟,牠跛了,而我瞎了,我們都殘廢了。」

「知道了,你們是難兄難弟。」白雪笑嘻嘻,根本不覺得他廢。

人,唯有被豐沛愛着,才可能對過往不幸釋懷,才有原諒的可能。是因為陳白雪的照顧,給予大量的愛,江品常過得幸福,才終于走出仇恨。也因為經歷過太多不幸,他更能品味如今的幸福,更能珍惜這好運。

當江品常在醫院複診時,白雪也沒閑着,她将所有被單枕套拆下,拿去陽臺曬太陽。

她将品常睡着的灰色枕套拆下,裏面,掉出一張護背好的A4紙。拾起來瞧,掩面,她的淚,淌下來。

這張紙,正中央寫着他名字,江品常。

然後,圍繞這名字的一格一格方塊,寫着他命中環繞他的泡泡,裏面填着他的興趣跟生活重要事物。

白雪記得這個,這是那時他們透過courses網絡教學平臺上課時,教授要求提交的生命環作業。

那時,她跟熙旺好認真地畫了自己的生命環,一邊讨論一邊交換看。江品常寫了什麽,卻不給看。沒想到,他也認真畫了他的生命環。在他視力尚可時,從中央延伸出去的某一個大泡泡,寫着LOVE。而,在那個類別裏,他只填上某人的名字。

陳白雪。

這方塊裏,只有她,被她獨占。

他把所有的愛,都給她。

在江品常的生命環中,她是圍繞他生命的重要類別。

白雪啜泣,微笑明白,他心中有她,只有她。将所有的愛給她了,但提都不提,從不聲明強調着︰「你看,我有多愛你?」

這份愛,沉默,但踏實。

她想起很久以前,被王朔野熱烈追求、被張揚愛着。他慷慨給予承諾,仿佛在施舍她。當時他常說︰「看吧,我多愛你。」然後,因為他愛她,所以他期待她回饋種種夠格的感情,配合他要求做出種種勉強自己的改變,好配得上他的愛,反而

帶來極大壓力。而且越被他愛,越沒自信。

她曾被虛華的愛過,她曾經歷華而不實的愛情。

當她渴望單純做回自己,那個高調張揚、口口聲聲說愛她的男人,卻憤怒不已。曾如何寵她捧她,之後便如何眨低踐踏她。

她愛錯過。

所以,才真正懂得愛。

江品常愛她,但不聲張。從不因為愛她,所以要求什麽要挾什麽。

當她要他走,他走,不帶一點委屈可憐相,怕她會內疚。

當她要他回來,他就來,也不洋洋得意,更不自視甚高擺出傲态。

他只是如清風般光臨她生命,陪伴她、溫暖她,小心翼翼守護她。

而當她想守護他時,他卻顯得別扭忐忑,怕害到她。

他真是,真是讓她離不開啊。

将那張紙摟在懷中,白雪感動着。

我跟他,我們倆。不白馬王子,也不白雪公主。我們啊,只是平凡。尋常地生活着,樸素地相處,平淡知足。只要健康活着,暖暖作伴就好。愛得越平常,是不是就越久長?沒有轟轟烈烈大排場,沒有高調張揚做炫耀,沒有鑽戒,沒有明确宣

告的伴侶關系,更缺乏那張婚姻紙做保障。可是,我們很相愛呢。

江品常,我愛你。這世界也許會忘記你,但陳白雪會記得你。

在世界遺忘你之前,或你遺忘世界之前。在這中間,讓我愛你。

這天晚上,沈檀熙跟熙旺睡了後。

白雪跑去品常房間,她端着托盤,托盤上放着她最愛的蹂躏蛋糕。江品常坐在書桌前,戴着耳機聽音樂,雙手逐條摸索「點字書」。

她摘下他的耳機。「來——嘴巴張開。」

他愣住,照做。白雪舀一大匙蛋糕,喂他。「好吃嗎?」

好吃。他微笑。「竟然瞞着熙旺偷藏蛋糕。」

「因為這是專門買給你吃的啊。」

「你也吃。」拉她坐在他腿上,她偎在他懷裏,讓他圈抱着。

他拿走湯匙,舀一大匙,往她嘴裏塞。「來——張嘴。」

「啊——」換她把嘴張大大的,咬住湯匙,吞一大塊。

「在聽什麽音樂啊?」白雪把他的耳機往頭上罩。「好聽嗎?!」

「唔,好聽。」

他繼續以手指撫觸書本,讀書。

白雪坐他懷裏,聽着他的音樂。

然後不時地你喂我、我喂喂你。蛋糕這樣你喂我喂地玩下來,嘴裏肚裏都摻和得甜滋滋。

品常開始讀不下書,覺得懷裏那柔軟家夥像團火。握住她下巴,将她的臉擡起,他吮吻,品嘗她舌尖上的蜜,滑潤親昵。交纏臂膀,圈緊緊的熱身體。

他拉白雪一起往旁邊的床倒去,他們都笑了,又忙噓着彼此小聲點。然後這甜蜜蜜的身心,然後熱潮般泛濫開來的欲望啊,他們熱情纏綿……

淩晨,被他徹底愛透了的陳白雪,好滿足啊,在他床上睡去,緩緩呼息,呼息聲細微,但聽在視力不佳的江品常耳裏,異常清晰,他喜歡聽她柔和安穩地呼吸。

他還不想睡,撐坐起來,背靠床頭。

抽來放桌上讀一半的書,輕輕将白雪拉過來,讓她靠着他大腿,頭就枕在他身上,他将書擱在她側躺的肩膀上。

江品常撫着書頁,在黑暗裏,讀書。這是他最近讀得最迷的書,差幾頁就可以讀完了。

黑暗裏,聽她呼息。

他享受這親昵依偎的夜晚,一切這麽寧靜平和。

終于讀到結尾,他來回撫觸那一行末句。臉色微變,不對。那行點字,是黏貼上去的,不是書中內容,那行字這麽說——

自從跟江品常一起生活……陳白雪再也不需要其他人。因為她太幸福,又很滿足。謝謝你喔……江品常。

江品常笑了,又,悄悄哭了。掩臉,啜泣。

她從沒說愛他。

但是,她愛他。

并不激烈,默默愛着。

江品常撫着她的發,細軟的發絲漫過指間——他最心愛的小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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