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淩晨一時,月光從茄苳樹密密的枝葉間灑落下來。泥土地上,樹影搖曳。江品常還沒睡,對外小窗敞開着。
小房間書桌上,筆記本電腦開着。計算機前,整齊排列着各種精密的電子零件。有背蓋、螺絲、震動模塊、觸控面板、黑色手機殼……
陳白雪作夢也想不到吧?才剛把新手機借給江品常,晚上立馬被分屍拆解。
江品常打開筆記本,将拆解過程、零件組裝順序,都紀錄繪制在筆記內。這是他的興趣,每次拿到新的3C産品,就忍不住想卸去外殼,探究內容。拆解、組合,整個研究過程,可使他平靜,減輕焦慮。
焦慮?他焦慮?
嘆息,擱筆,暫停繪制,掐揉眉心,眼楮又痛了,心也慌慌的。
雖然,他剛從美麗的空姐家回來,卻沒有過去跟美女約會後的輕松愉快,獲得一夜好眠,反而好焦慮。今晚他惶恐的發現,他對美女失了興趣。
晚上,他只跟蔓鈴品酒聊天,當蔓鈴示好地偎入他懷裏,他也只是輕撫她長發,沒有更進一步動作,軟玉溫香在懷中,他的身體沒反應?!
下午才跟陳白雪炫耀自己對女人的能耐,晚上就功能失調。
甚至,當她将紅唇嘟過來時,他還撇開頭,假裝要喝酒,一整晚他不斷下意識回避掉她種種的性暗示。最後蔓鈴甚至稱熱,脫外衣,直接穿蕾絲內衣褲走動。
而,他不興奮?!他沒反應?!甚至,還覺得反感?!
也難怪最後當他要回去時,送他到門口的蔓鈴忽然哭了。
「我對你失去魅力了?」
對長相美豔、身材婀娜的空姐來說,确實值得哭,還是嚴重打擊。但是對江品常這個男人來說,這打擊更大吧?!
一回來就把手機拆了,摸索到現在。
然後慌慌地發現,他也很想将某人,逐一摸索……探索她的內在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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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近,老是會想起陳白雪。
是因為對她産生興趣,所以對其他女人失去性致嗎?
而他,是不可能和任何人戀愛組家庭。
而她……是那樣認真地盼着可以被好好呵護照顧。
江品常托着臉望着窗外,看晚風輕輕拂動茄苳樹……
那時在KTV,她背對他跪在地上,虔誠但搞笑的禱詞,惹他發笑。
她臉色疲憊,頭發散亂,而白皙臉龐、蘊着淚的大眼楮,卻有股認真。
憨憨粉紅的臉兒,感覺該是柔弱的女人,卻做着粗重污穢的工作,清理肮髒的嘔吐物。他一時不忍,才會出手幫忙。
她像一只鹿,有着純真眼色,卻混跡在聲色混雜處。那裏有着大量吵雜的音樂、荒腔走板的歌音,還有濁臭混着煙酒跟廉價噴香劑的空氣。
她素樸地呆在那兒,惶惶無助。
後來才知道,原來是為了房貸,她才在那裏工作。他心中欽佩,一般女子容貌不差的話,孤苦無依時,最便利的方式就是走入風月場或當大老板的情婦。
可是,她卻做那種辛苦工。
現在,有大老板追她,真好。
這苦過的女子,該有幸福生活。王朔野眼光好,陳白雪外柔內剛,娶來做妻子,一定會待他忠誠,與他相扶持。
眼看着,白雪,應是會接受王朔野的。有哪個女人撐得住夠這樣好條件的人熱烈追求呢?
可是,為什麽我們要相遇?
那麽多的巧遇,害他的記憶裏烙下了白雪的身影。
他,真不喜歡對感情萌生依賴的自己。讨厭開始期待她出現,在興奮之後,又因她離去,感到失落。
他不愛對某人産生興趣的自己,因為好奇,進而想了解。,了解,然後喜歡。,喜歡了,就想日夜相處——然後呢?他能承諾誰,我永不抛下你?
明明自己身體就像随時可能引爆的炸彈,灰飛煙滅。或者成為失明者,徒增他人負擔。
他最恨被抛棄。
所以,絕不對任何人許諾。他知道被抛下的痛苦,沒能力給承諾,最好是玩笑般地、嘻皮笑臉地只在喜歡的事物邊圍繞,淡淡然好似随時要告辭。
淡淡地讓人明白,他随時要走開,不要期待他永遠停留。将心比心,沒人在付出情感後,喜歡徒勞無功的結果。
白雪開始跟王朔野約會,他是大忙人,只能利用會議空檔吃個午餐,或深夜下班後短暫時間,帶她上高級餐館、高級酒館、高級會館,都是豪華場所。
「我想介紹你認識一些人,都是對你事業有幫助的。」他安排她認識一些出版界大老板、藝廊主人、專業策展人——
他的用心,令白雪感動。只是長久來只跟熟悉朋友往來,面對這些大人物,她言語貧瘠,互動尴尬,常有冏掉的感覺,很不自在。而且,他們好愛撂英文喔。
「我覺得我安心創作就好了,工作上的人際往來,我有經紀人幫忙打理了。」和大人物聚餐幾次,白雪求饒。但王朔野以一種看着阿鬥的表情,搖頭嘆。
「傻丫頭,你看過這些人,應該感覺到了吧?」
「感覺到什麽?!」
「你那位經紀人跟他們一比,簡直小巫見大巫。你願意的話,我随時可以幫你找個厲害的經紀人——」
還只是約會階段,都還沒成為他女朋友呢,他已經迫不及待展現他的好能力,幫她規劃起未來,畫起大餅了。
「我習慣跟亞麗合作,不想換經紀人。」
「我只是建議,你考慮看看。你不想到國外參展?不想跟世界級的藝術家交流?甚至平起平坐?」
「我可以嗎?」好心動。
「當然。對了,你要加強英文能力,我那邊有教材你拿去看。要有國際觀,就要先搞定語言隔閡——時間就是金錢,浪費時間就是在賠錢。你要好好利用時間充實自己,整天渾渾噩噩的人是不會有長進的,吃飯要跟了不起的人吃飯,眼界才會開,水平才會提升。」
喔,是喔。唔唔,好像有道理喔。
再來個最後的大餅。「等我秋季新産品的事搞定了,我打算幫你在世貿辦個展。」
「我?我嗎?我的作品還不行吧?」
「但你有我啊,錢那些的我會搞定。辦展覽最重要的不是作品,是錢。」
呃,這塊大餅怪怪的,白雪有梗住的感覺。
現在除了約會,每周兩天,白雪依然在美術社教孩子們畫畫。她喜歡待在美術社跟小孩子們玩顏料,更愛下課後,在那些繪畫素材跟缤紛顏料堆裏混,東摸西摸,認識新産品。
亞麗替白雪接了繪制筆記本的工作。
「對方希望繪制大自然的昆蟲鳥類,預算很少,但可以自由發揮,有興趣嗎?
在你接過松野那種大案子後——」
「我想做。」
「對方說可以參考百科全書,稍做修改就行。」
「那怎麽可以。」白雪堅持到公園或山裏拍照,拟草稿,搜集素材。
亞麗時常追問白雪賣屋的進度,跟中介聯絡了嗎?廣告刊了嗎?
白雪支支吾吾,總是推說有在進行。
但其實,她一直沒辦法走進中介公司,遞出資料。
每當她看見深夜裏,長椅上,總一個人坐着打電動,才十歲就這麽孤單的沈熙旺。
她刻意保持距離,不跟他建立感情。
有時她坐在餐桌吃飯,沖着他看,看到發呆了。她能看見爸爸的影子,熙旺跟爸一樣有雙眼皮。熙旺很瘦,臉好圓,跟爸一樣,天生一張可以騙人的無辜臉。一回她又失神盯着他看時,意識到她的目光,熙旺擡起臉。
白雪見他害怕地瑟縮一下,低頭癟嘴,拿起手機往房間走,很自卑地駝着背,一副為自己的存在感到羞愧抱歉的模樣。
「我知道了,我去房間。」小小的聲音,軟弱的口氣。
白雪嘆息,感覺心頭,被鞭了一下。
她真壞,竟讓個孩子這麽有壓力,可是……她壓力更大吧!
看看眼前這片狼籍之地。
她忙着約會時,他們也沒忘了繼續糟蹋。
茶幾上是空啤酒罐、可樂瓶、吃光的零食袋、餅幹屑。木地板沙沙黏黏的,久未打掃拖地。長椅上有沈檀熙亂扔的包包衣物。廚房更可怕,流理臺必堆放他們母子用過的杯盤碗筷。
垃圾桶絕對滿的,只要白雪不動,敵方也不動。她打算撐到他們先投降,結果他們比她更有意志力。
這裏已崩壞了,嗚。
半夜,下起大雷雨。閃電劈亮窗戶,緊跟着轟隆巨響。
白雪醒來上廁所,聽見書房傳來啜泣聲,推開門,黑暗裏,看見隐約的人影。熙旺抱膝,屈在床角。
「幹麽哭?」白雪開燈,見熙旺擡起臉,都是淚。「怕打雷?」
他哽咽。「我想出去,但是下大雨。」
「這麽晚出去幹麽?」
「我肚子好餓。」
「你不是都自己跑去拿我的東西吃?幹麽?今天這麽客氣?」
「都吃完了啊,嗚……我晚餐沒吃,餓到睡不着。」
可惡,沈檀熙要誇張到什麽程度?丢下孩子去上班也先把夥食備好吧?
「你等等。」白雪去廚房翻箱倒櫃開冰箱找不停,真是蝗蟲過境,存糧全被幹光。了不起啊了不起。拿了錢包,回書房。
「過來——帶你去便利商店吃。」
「好。」他哭哭啼啼,還髒兮兮,渾身臭。
「你沒洗澡嗎?」
「沒衣服換了,所以不能洗。」
深吸口氣冷靜冷靜,不要怒,不要同情,這孩子跟你無關啊。
但白雪還是熊熊燃起一把怒火,想沖去滅了沈檀熙。
「走吧,先吃飯。」
結果她替這個跟她無關的小孩買了什麽?
在便利商店,餓瘋了的沈熙旺真是放開來了。
他拿了國民便當、咖哩飯、一大把波露巧克力。
「我叫你拿吃的不是買零食!」
「姐姐拜托我愛吃巧克力。」無辜的眼神,教白雪覺得拒絕會死。嗚嗚,她好弱,她想到老爸也超愛吃甜食的,總是被媽罵。
結果除了便當,還買巧克力、養樂多,而且他要求喝三瓶。
「你孩子啊?好可愛。」結賬時店員說。
我孩子?!
白雪沖去廁所鏡前,崩潰。
披頭散發、穿一件式寬松家居服的她,果然很像老媽子啊。都是為這饑餓的死小孩,害她邋遢出門!
沈熙旺坐在面窗的長排桌椅間,好滿足地狼吞虎咽吃喝起來。
「吃慢一點,」白雪坐在旁邊。「我叫你吃慢一點!」
沒辦法,小家夥餓壞了。繼續兇狠地秒殺食物,什麽都急着塞嘴裏,大口扒飯,又急着喝養樂多,又吃一把巧克力。
「不要這樣。」白雪笑出來。
「吃不夠我會再買。」拿紙巾抹去他嘴角醬汁。「這咖哩飯好吃嗎?」
「好吃,姐姐也吃。」舀一匙,就往她嘴巴嘟。真誠眼神、期待的表情……
嗚,白雪融化了,張嘴,讓熙旺喂了一口。
「好吃吧?」
「唔,好吃。」
「看吧,我沒騙你吧。你愛吃岣。」湯匙往飯盒一比,撥出大半範圍。「愛吃的我留這邊都給你,我對你很好吧?」
是是是,謝你了岣,白雪又笑了。
熙旺像小大人那樣又舀了一大匙。「來,嘴巴張開,快——」
「啊——」白雪張嘴。
「啊唔——」還幫她配音咧。「好吃岣?好好吃昀的?我喂你,你乖,你慢慢吃。」
唉,沒辦法拒絕,白雪吃着,心裏又感慨,這孩子跟爸一樣是左撇子。
「真是一對好恩愛的姐弟啊。」有人背後涼涼道。
白雪回頭。暗!江品常,神出鬼沒是你拿手本事嗎?
他挑着眉,一副她很好笑的樣子。之前還擺着強悍姿态,口口聲聲講要賣房子,這會兒竟然在便利商店上演姐弟情深?陳白雪,你好矛盾。
矛,是一種刺人工具。盾,是一種保護身體的遮擋物。矛盾的陳白雪正是在打殘自己的氣勢。
她一陣虛弱,總在邋遢時被他目睹,這種感覺好不舒服。
「你是誰?」熙旺轉頭問白雪。「姐姐,這是誰?」
「哈羅。」品常彎身,對孩子笑。「你好啊。」好瘦的孩子。
「你好,我叫熙旺,你可以叫我旺旺。」
「嗯哼。」
「熙旺,你去跟那個店員哥哥買冰淇淋。」白雪拿出銅板。
「好耶!」熙旺開心地跑去櫃臺。
江品常瞥向白雪,看她脹紅面孔,有點難堪地解釋。「那女人把孩子丢家裏,我肚子餓,才順便帶出來。」
一桌子食物。「吃真多,這咖哩好像很好吃岣。」
又來了,白雪翻白眼,看他又坐下來打劫別人的食物了。「我看你讓他喂得很開心。」
「嗟。」
「所以你現在還要幫着帶小孩?白雪真善良。」
「我沒睡好,你最好不要酸我。」
他哈哈笑,扒了咖哩飯,又喝了熙旺的養樂多。
「有這麽餓嗎?」
「晚上消耗太多體力。」
「嗄?」
「你知道做那檔事是很——」
「閉嘴,不想聽。」
他大笑。「開玩笑的,我要去看球賽。」
「現在?」淩晨一點?「看球賽?」
「不知道嗎?世足開打中啊。」
「這麽晚哪裏可以看球賽?」
「前面啊。」
前面?白雪記得這附近沒有運動餐廳。
熙旺跑回來了,很辛苦地拿着三根冰淇淋。「我買了三個,一個你的,一個我的,一個大哥哥的——」人人都有分。
「幹麽買給他?」
「只有我們吃他沒有的話很可憐欸。」
「好孩子。」品常摸摸他的頭,接下冰淇淋。
唉。如何讨厭這孩子?天使似的。
江品常扒了幾口飯,起身走人。
「大哥哥你要去哪裏?」
「去看球賽。」
「我可不可以一起去?」熙旺拉住缸雪,拜托地說︰「姐姐我們也去好不好?」
「可是——」
「走吧。」江品場看了熙旺,走出店外。
什麽啊——她不用睡覺嗎?「他明天還要上課啊。」
白雪追出去,跟在他們後面。
淩晨時分,雨停了,空氣潮濕,路燈迷蒙。
她跟着他們,看那一大一小熱烈聊天。
江品常說︰「那裏有免費的飲料可以喝,還能吹免費的冷氣,看免費球賽。」熙旺雀躍。「怎麽那麽好哇!」
幹麽?白雪翻白眼。是認識很久了嗎?明明第一次跟這孩子踫面,江品常真是
不矜持,跟誰都随便好起來。
可是,也幸好有江品常在。她不用應付熙旺,熙旺單純可愛傻憨憨,惹人憐愛,面對他時,總教她矛盾,內心有種種掙紮。對他好,感覺像背叛媽媽,對他不好,又有罪惡感,很糾結啊。
「你看——」品常指着一地被雨打落的金黃花,問熙旺。「漂亮嗎?」
「好漂亮。」熙旺蹦蹦跳跳地跑去,撿起一朵。「這什麽花?」
江品常回答。「是阿勃勒。」
「阿伯樂?阿伯很快樂?我喜歡阿伯花。」
「是阿勃勒,興致勃勃的勃,不是阿伯很快樂。」白雪糾正。她跟品常都笑起來。
江品常說︰「沒關系,就叫它阿伯花,非常美的阿伯花。」
熙旺撿了好幾朵,拽在懷裏。「我要拿給汪美美看。」
「汪美美是誰?」品常問,熙旺笑咪咪。
「坐我隔壁的女生,我好喜歡她。」
「那她喜歡你嗎?」
「怎麽可能會喜歡我?好多人都喜歡她,汪美美太漂亮了,我這麽糟,她才不
會喜歡我。」
「你哪裏糟了?」
「我沒有把拔……而且我很臭,汪美美說我好髒——」
白雪聽着,眼眶紅了。可憐的熙旺……唉。
至少,我比他幸運啊,我小時候,可是被當公主寵啊。
望着眼前黑暗長街,沿着公圜邊緣行走,一地是被打落的黃花。
白雪想起那年夏天,爸爸拉着她,指向樹梢的金黃花,告訴她花名。那是阿勃勒,那是黃金雨。情境相似,而人事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