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啞巴好
對江沅而言,她最最看重的不過,名分二字。她大概是一只鳥,實在過分愛惜自己羽毛,對于那個叫傅楚的男人,她早知道他聲名狼藉,是傳聞中的地獄魔鬼,然而,假若他真的願意娶她,給她一個身份與地位,其實,她還是抱有期待幻想。
男人靠不住,婚姻給女人的最大好處就是名譽和地位。有了名分地位才能在這世立足。假如,她是一個男子,早就離家出走,去外面闖一番事業,然而,她又不是。被困于這一方小小的三畝宅地,哪都走不了。未婚夫陸鐘毓同時又給她狠狠上了一課,像什麽男女情愛,山盟海誓天長地久都是假的,猶如鏡花水月,一戳就破碎。
只是,萬一有可能呢?假如那男人真的願意給她個名分、娶她,對她負責?
江沅覺得不能再繼續想下去。
***
相府,傅楚正側卧于美人榻、懶懶散散獨自個兒趕圍棋。
陽光打進來,映着他的臉,這實在是一個美得不像話的男人,如同詩裏所寫,“轉側绮靡,顧盼便妍,鮮膚勝粉白,曼臉若桃紅”。
“哥!你救救我!趕快救救我!”
傅楚一怔,手中的白棋子夾于指間,他輕擡起頭,星眸輕眯。
來人是他的親兄弟傅容。披頭散發,狼狽凄慘。“我闖禍了!”
他弟弟傅容嘴角凄凄慘慘地抖,“我把十四王爺的兒子一根手指給砍斷了!他們、他們揚言要把我抓起來,說也要來剁我的手指頭!你救救我!你快救救我!求求你了!”
磕頭聲砰砰砰。接着,氣氛剎那的微滞。
“——誰?”
傅楚道:“你剛才說,你把誰的手指給剁了?”
傅容連滾帶爬,抱着傅楚的大腿哭求不停,“十四王爺的那小兒子,他、他他他和我搶一只鬥雞,我一怒之下,就剁掉了他的一根手指頭……”
“哥!你想法兒救救我吧!想辦法救救我!要不然,這次我準死定了!他們要把我的手指也砍掉拿去作賠償,我的手,怎麽能被他們砍斷呢!哥,求求你救我!”
“……”
傅楚把手中的那枚白子夾起就往傅容額頭使勁一釘。
撩袍又起身下榻,擡腳又往傅容心窩狠狠一踢。
傅容被踢到了門檻,越發模樣狼狽凄慘。
傅楚走上前兩步,低下頭,狠狠扯着傅容的衣領,“平時裏,我勸了你好幾次!給我收斂!給我好好地收斂!十四王爺的兒子你也敢去剁人手指,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你去死吧!這次,我保不了你了!”
又漠然轉身,背對傅容,懶得理他。
江沅目前的生活是一朵朵爬滿蟲卵的月季花,同樣,如果非要以此類比形容,傅楚的生活就是那一碗碗馊掉的山珍海味,處處彌漫着腐爛發黴的氣息。
傅容比哥哥傅楚小了整整十歲,哥哥的那一窩心腳,将他口角的隐隐血絲都踢了出來。
這是一個實在長相太過陰柔的男子,陰柔得不正常,沒有一絲陽剛氣。
面部稚嫩,瞳眸裏卻含有不合年齡的仇恨、陰暗、扭曲。
他的血絲還在流,再痛,不過他很會裝可憐演戲,即便對這眼前的這男人,所謂親大哥也有同樣扭曲的怨和恨。
他眼裏含着悲,邊用袖子擦嘴,邊道:“哥,您是堂堂的一個首相,難道,您現在,真救不了我嗎?還是不想救?”
傅楚:“——滾!”
傅容玄色寬大的袖口倒不像在擦嘴了,血絲不一會兒被擦得濃濃暈開,塗抹得下巴到處都是,實屬地表演。
傅容閉着眼,聲音沙啞,“——大哥!”
他的嗓子像薄刀片,尖而扁:“我知道我這次是做得太過分了!真過分了!居然動起了十四王爺府上的人,我又要連累你了!可是,不能怪我,這真的不怪我——”
他抽噎得斷斷續續,像忍了世間最大的辱:“他們都罵我!一個個都罵我也就罷了,他們還罵你!”
傅楚微一頓,幹幹道:“他們罵什麽?”
傅容不哭了,趕緊利利索索,來了精神氣,重又跪膝爬着上前,手指哆哆嗦嗦,死拽着傅楚衣袍下擺不撒手,哭得梨花帶雨,擡頭用一雙含淚悲情酸楚乞求的眼神凝神哥哥。“他們說,咱們是下賤貨!說咱們兩兄弟來路不明,都是雞種!你是只披着鳳凰袍子從山溝裏爬出來的,魑魅魍魉,而我,我……”
“我就是只被人骟了的——”
只聽碰地一聲,傅楚擡腳把身前的紫檀木棋盤就一踢,棋子哐哐啷啷,散落得滿地,像崩碎的生命骨片。
屋內的幾個侍女吓得渾身發抖哆嗦。
傅容一把鼻涕一把淚,聲音中帶着綿軟和酸楚,續道。“大哥,你怎麽可能會不管我呢!怎麽可能會見死不救呢!我記得,小時,咱們家有一頭水牛,那是咱家最最寶貝值錢的東西,我很愛它,可是,娘要賣給周員外家給爹爹看病,那個老牽頭……我很舍不得,就跑去他家想把那牛給偷回來……結果,被發現了,他們都打我,舉起蘸了辣椒水的鞭子好一陣毒打,大夏天,是你,跪着哭着求他們,要代替我受罰——”
“哥!你是我親大哥啊!冬天的水那麽冰,都凍成塊兒了,我們幾個兄弟姊妹沒有衣服穿,是你到處去搜那些女人的臭襪子洗,才換得幾身好衣料……”
傅容眼淚簌簌下落,抱着哥哥傅楚的大腿越發聲音撕裂哽咽,哭着哭着,甚至撩起他下擺錦緞缂絲袍角楷起眼角來,樣子委屈可憐地,如羊羔。
傅楚精神有些恍惚,像是回憶起某段往事,他到底把弟弟傅容拉拽起來。
恨鐵不成鋼,咬牙切齒,冷道:“呆會兒,你給我從這裏好好滾出去,滾回你的府邸閉門思過,我替你到底收拾了多少爛攤子,嗯?”
“——這是最後一次!”
傅容一僵,嘴角不停抽搐牽動。“哥!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我!你是我親大哥!我就知道你定不會不管我的!”
“……滾!”
***
次日大清早,相府的大總管程敏來報。“爺,戶部尚書陸大人說來給您送賀禮了!”
傅楚:“賀禮?——什麽賀禮?”
程敏也委實怔了好一怔,笑道:“相爺,您、您那天親口不是對那陸尚書說,您要成親了!您準備娶兵部侍郎江景爍的嫡長女為妻,而那位小姐,還是個啞巴,就是,就是那天和您一起在江府的——”
程敏點頭哈腰,特又加補了一句。
有丫鬟這時進來給相爺奉茶,是碧螺春,傅楚正想關于那十四王爺等事如何收尾處理,随意找了張堂屋的太師椅疊袍翹腿、悠悠坐下,他随後又叫一個小厮把書房中的折扇匣子來過拿看,裏面據說是曾經某遠古朝一位風雅皇帝禦用過的泥金折扇。那十四王爺有收藏癖,這把扇子,禦筆親繪,泥金的扇面繪有雙鳥伫立山茶花間,設色鮮麗典雅。
傅楚把這把扇子展開了翻過來、又翻過去地看。
也不回答大總管程敏的話。
陽光像一絲絲線透過雕花格的木窗,那一根根晃亮白灼的絲,正好通過扇骨的縫隙像篩子似篩進了傅楚的眉眼裏。
他的那雙眉眼,眉如墨畫,瞳如水洗,如今,經陽光一打,卻又如黑亮的寶石蒙了塵埃。
他把那扇子細細看,又細細地品究。
程敏恭立在那兒,卻是一下子就看得心驚肉跳。
男人折扇,翻扇,嘩啦啦,輕輕把扇子又一疊攏,再展開,遮擋了半壁眉眼,香霧流風,萬種風情,風華絕代。
程敏看得心就越發跳動不止了。
恍恍惚惚,随着眼前男子扇面翻花的動作,其姿行雲流水,他想起多年以前,自己還是街頭旮旯的一個混混。
京都某梨園戲班,一個叫吳玉霜的名角兒橫空出世。
男人的名字,被無數人用大紅的條幅高舉着,擎拉着,尖叫聲,吶喊聲,興奮,哭泣與歡呼,女人們一會兒在驚天動地嚎哭,男人們也跟着哭。
他踮起腳尖站得遠,想瞻上一眼,然而,終是夠不着,唯有戲臺上男人一阕袂袖,像天上的流雲,偶爾飄進了他視線。
吳玉霜,玉,是瑤林玉樹的玉;
霜,是霜天白菊的霜。
***
江沅果然猜得沒錯,這個男人,有口無心,對于自己所說過的話,所幹過的事,早就忘得九霄雲外了。一會兒,傅楚讓那個陸尚書進來。
而就是這個狗彘不食的老東西,很久以後,江沅得知事情始末總免不了百感交集,真正促成她和傅楚這段婚事的,他竟功勞莫屬。
“相爺,這不,您吶不是馬上就要成親了,下官特意準備了一份薄禮,相爺您若賞光不嫌棄就收下下官這份心?”
傅楚懶洋洋地讓人接了賀禮,招呼陸尚書坐,又命丫頭上茶,“——成親?哦?本相何時要成親?”
陸尚書:“……”
他結結巴巴又一頓,“這,這不是您那天在下官的府上——”
傅楚一怔,用扇子敲着頭說,“哦哦哦!好像是有這事兒!對!确有這事兒!你不說,我把這事兒都已經忘了!”
陸尚書此時表情可以想象,抽搐着面皮,臉黑得難看,偏要表現出恭敬歡喜的神采來。
他胸口像積壓了一座火山,随時想噴發。
那天,他當真給那小賤人響亮亮磕了一百個響頭。
他以為這傅楚是來真的,看那架勢,一直怄不過這團氣,心想,這傅楚腦子有病,居然真要娶個啞巴當夫人。
那麽,現在的意思是,這人基本将這事兒忘了,若非他——陸尚書氣得要死。
“相爺,其實若論這事兒,下官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他是堂堂一尚書,不是心眼狹得偏要和個小丫頭計較,還狠下對方爛藥,那丫頭,只別纏着自己兒子不撒手、嫁進他們陸家做兒媳就萬事大吉,他本不該再管其他,實則,這陸尚書精明之處就在于高瞻遠矚、料事深遠——這江府的啞巴丫頭,一旦果真嫁給這姓傅的,從此,朝野上下,江家和陸家,就今非昔比。他以後多半得看江家人顏色,甚至奉承巴結讨好。再者,退婚這事兒已經和小丫頭杠上了,今後斷沒有好果子吃,他們陸府今後種種前程,都會受這丫頭影響。
傅楚慢慢刮着茶蓋子:“說!”
陸尚書:“她和您實在不般配呀!相爺,您是什麽人,她一個啞巴,還是終身帶殘的,這能相配嗎?要下官說,這江家小姐是有幾分姿色,模樣也長得不錯,可也犯不上您娶來做正室夫人吶!”
傅楚把茶慢悠悠遞至唇邊,也不看對方,笑:“那依陸大人高見,應該怎麽才好?”
陸尚書趕緊:“相爺您果真想要擡舉她,娶來做個小妾,讓她當個姨娘對她來說就是飛上高枝兒了,她們家應當都歡喜得不得了!——做您的夫人,依下官認為,京都有那麽多的名門閨秀,一個個生得又健全又美麗、知書識禮,相爺您随便用手指指,多少人排着隊等呢!”
傅楚不吭聲,依舊用手有一下沒一下刮着茶蓋,“陸大人!”
過了好一會兒,說,“你是在害怕什麽吧?”
陸尚書趕緊跪下:“下官不敢!”
傅楚:“我呢,得虧你提了這個醒兒!難道你不知道我的脾氣嗎?女人太聒噪,我嫌煩,娶個啞巴當老婆,她一不能說,二又不會滿嘴噴糞罵人,清清靜靜地——陸尚書!”
他又姿态悠閑蹲下,勾着陸尚書肩頭,并用手輕輕拍他的嘴:“難道,都像你們這樣,一張嘴說得溜圓,今天不是搬這個,就是明天弄那個,下了地獄都會被閻王拿去拔舌,一個大男人,活像個長舌婦……嗯?這樣好?”
陸尚書一屁股跌在地,吓得六神無主,男人這話意有所指,他自是聽明白了。
“相爺恕罪!相爺恕罪!”
傅楚冷而嫌惡斜乜他一眼,“你這賀禮呢,我就收下了!”
他又笑:“您陸尚書的禮,我怎麽能不好好收下呢!只是,閑暇之餘,別忘了回去好好跟你們府上人解釋,那兔兒爺三個字,究竟什麽意思,嗯?”
陸尚書抖如篩糠,恐懼得不成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