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如果我是你
粉絲們都假裝沒看見“暫時離開”那幾個字。說實話, 他們真的希望千裏趁這時間裏好好歇了一會,不然無咎的一番苦心就白費了。
“抱歉, 大家稍等一下。”無咎說着,自己摘下了頭盔, 角色也暫時離開了。
“千裏。”無咎走到千裏跟前, 托着他脖頸小心地幫他把頭盔卸下來, 拍了拍他肩膀, 輕聲叫喚。
沒有回應。
“千裏。”無咎的嗓音還是那麽柔和,明明是要叫醒他,卻又怕吵醒他。
沒有回應。
看着千裏心無旁骛的睡臉,無咎有點出神。
他蹲下身來, 靠在千裏的座椅邊,默默地端詳着他, 屋子裏的空調在無聲無息地悄然運轉,清涼的空氣恬然地萦繞着他們,夜色寥寥, 世界如此寂然。
那個熟悉的名字,無咎再叫不出口, 他實在不願意打攪他短暫的好夢。
就這麽看着就好。他想。再給他3分鐘……不,哪怕1分鐘也好。
願時光能流淌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就像那一年裏的許許多多個深夜, 他也是這樣,靜靜地看着千裏的睡臉。
透着疲憊,卻隐隐地有抹嬰兒般的寧靜安詳。
這個畫面, 溫暖着他的靈魂,也灼燒着他的心髒,疼痛中沐浴着滿足。
其實,早在LDM首屆職業聯賽進行到世界賽階段的後半期時,無咎的狀态就開始顯現出異樣了。
他以前到底因何住院,具體生過什麽病,做過什麽手術,會有什麽後遺症,他一點都沒有詳細地跟千裏說過,千裏也聽不懂,他要是追問,無咎随便弄幾個艱深的專業術語就能把他給糊弄過去,千裏只能聽得一愣一愣的,百度也百度不出個所以然。
他只大致地告訴過千裏,他的身體已經無大礙了,只要遵照醫囑注意作息和飲食,保持運動,以後也就和正常人一樣。
打算參加職業聯賽時,他不是沒有意識到這點,即便他沒想到,他父母也不會遺漏的,那一次春節,吾名戰隊初代成員第一次線下見面後,無咎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開門見山地和父母商量這個問題,并特意去咨詢了他的主治醫生。醫生的結論是,盡管理論可行,他也不建議無咎從事這樣對身體和精神都負擔極高的行業,始終都有風險。無咎的手術是成功了沒錯,可他最大的隐患不是那個病本身,而是從小到現在因生病和手術引發的一系列連鎖反應從而導致體質和免疫力不停地被削弱。高三那年,手術過後的無咎就像一個瓷娃娃,稍微用力碰一下仿佛就會摔得粉碎,至少在他父母眼裏是這樣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每天都過得戰戰兢兢,他們無論如何都想不通,曾經健健康康、各方面都比別人卓越優秀的兒子,怎麽突然就遍體鱗傷了?
這也是為何無咎在那時驟然間心灰意冷,醫生對父母說,他以後恢複得順利自然是好,但也要作好心理準備,若恢複得不順利,就只能好好養着,甚至,得一輩子養着。
這對父母來說不算什麽,他們有信心提供這樣的經濟條件,這可是他們唯一的孩子。可對無咎,這句話相當于上帝以手中的印章在他身上蓋上了“殘次品”三個大字。什麽事業,什麽前程,都與他無關了吧?除了父母,誰會願意拖着他這個累贅?誰會願意一輩子照顧他?
他感激父母的愛,但這種愛,只會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他是個被自然淘汰了的失敗者。
聽醫生那樣說,父母的意思也是堅決反對,無咎要玩游戲他們不阻止,但沒必要去打什麽職業,他們家不缺那個錢,更不需要那種無關緊要的榮譽,無咎就閑時娛樂開心開心就好,怎麽就當真了?
無咎就是當真了。他看着父母,面色平靜,卻無比堅定,他說,他決定了,他要去參加職業聯賽。
他要投身職業生涯。也許是沖動,但這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沖動。
父母都訝異了。無咎身體垮了後,性子反而硬了起來,小時候,父母怎麽安排他就怎麽做,因為他認為父母就是人生各方面都成功的榜樣,他們的智慧值得跟從。可現在,無咎有自己的想法了,他不聽父母的話,而要遵循自己的意願了。
從童年到青春期,他雖然一直堅信自己的未來一片光明,可這未來确切的模樣,他并不知道。功成名就、前程似錦到底意味着什麽,他也不清楚。反正,他是天之驕子,他注定一帆風順。
而當他以為他徹底失去所有希望後,他忽然找到了一件自己強烈想要去做的事。
未必功成名就,未必前程似錦,投入不一定能得到回報,一切都是未知之數。
一切,都要去做了之後才能看到結果。
面對無法理解的父母,他說,當初醫生判斷他未必能順利恢複,可他順利恢複了,到底哪一種才是他的命運,是注定被擊倒,還是注定要爬起,誰知道哪一條才是原本的軌跡?他不知道,他只能去繼續前進。
既然參加職業聯賽理論上可行,那誰又能斷定他會失敗呢?
他不想要什麽安全,不想要什麽穩當,手術之前的他,躺在病床上回想起自己短暫的一生,發現它是那麽無趣,那麽平庸,那麽不值一提,除了一股本能的求生欲,連自己都尋找不出什麽獨一無二的閃光點。
夠了,夠了,他只希望,當下一次他将要面臨生命可能到來的終結時,他發自內心湧起的是燃燒過激情的熱淚與無憾而滿足的笑意,而不是空虛的悵惘與悔恨。
讓我去做吧。
無咎深知這一路将會非常艱難,然而,艱難的程度,仍然一次又一次地超出了他的預料。
積分賽後半段,他和千裏之間猝不及防激發的矛盾不僅影響了他們自己,也影響了整個隊伍,隊伍的戰績不堪入目,無咎的心也一天比一天煩亂。
他已盡力控制自己,他按時吃飯按時睡覺按時鍛煉,可心情不是他說好就能好起來的。
幸運的是,事情總算解決了,吾名戰隊及時回到了正軌,以最後的絕地反擊成功沖出了積分賽的重圍,名列第八,在尾巴的位置驚險地擠進了季後賽。
由于季後賽是冒泡賽規則,這個賽制下,積分賽排名越高的隊伍越安全,最大限度地保護了發揮穩定的高水平隊伍,吾名戰隊要打進前三,冒泡賽的前半段就一場也不能輸,輸一次就得卷鋪蓋走人。
他們承受的壓力是空前的,這是之前對突發事件處理不當所造成的惡果,當名列前茅的隊伍在悠哉悠哉地調整狀态、稍加休息的時候,吾名戰隊卻一刻不能松懈,別人只要研究兩三個甚至一兩個對手,他們卻要研究五六個對手,且比賽間隔還那麽密集,他們連一分鐘都浪費不起,日程緊張,心态更緊張。
隐隐約約地,無咎一天比一天感到力不從心,但在戰隊快節奏的運行下,他不能說,一句也不能說,他們的士氣不能再經受任何打擊了,他們容不得一點失誤與意外。無咎以自己強悍的毅力與韌性,硬生生地堅持了一場又一場比賽,直到吾名戰隊打進前三,走出國門,登上世界舞臺。
後來,即使他們沒有止步于四強,無咎估計也撐不到總決賽了。最後一場比賽結束的那一晚,無咎就病倒了。
他們以最快速度回國,無咎入院,一段時日後,吾名戰隊不得不宣布,無咎休賽一年。
一年已是最好的期望,醫生一如既往地沒有給出絕對的保證——若情況不樂觀,則需要休養更久。
然而,一年是無咎給自己的最大期限。
就在這時,無咎和千裏起了第二次争執。
也是他們認識這麽多年以來,最嚴重的一次争執。
千裏不得不面對一個兩難境地——一邊是無咎,另一邊,是職業聯賽。
千裏沒有糾結太久,他的決定甚至有點快刀斬亂麻的意味。他要和無咎同時宣布休賽,陪他養病。
無咎拒絕了。
非常堅決。
那一天,在冷冰冰的病房裏,無咎坐在床上,千裏站在他面前,兩人各執一詞,誰都不肯退讓一步。
無法退讓。
“你也休賽了,戰隊怎麽辦?比賽怎麽辦?”無咎铿锵地質問。
千裏看着他,說不出話。
“你的職業生涯怎麽辦?”無咎說。
休賽一年?別開玩笑了。電競選手的職業生涯可謂轉瞬即逝,黃金巅峰期更是關鍵中的關鍵,在這個階段拿不到最高榮譽,有可能這輩子都不用想了。千裏現在正是二十一、二歲之間,非要說巅峰期的話,都算是巅峰期的末班車了,他這個時候休賽,跟葬送自己的職業生涯有什麽區別?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無咎的問題,千裏回答不上,一個都回答不上。
怎麽辦?
他也不知道怎麽辦。
他不知道。
這是他們一手創立的戰隊,他們沒有說走就走的自由。此時離開,與抛棄何異?
他想奪冠,很想很想,也許比任何人都更想,多少個晚上,他連夢裏都是比賽的場景,電競已深深地嵌入他的生命裏,成為他靈魂的一部分。
但是,面前這個人,是他靈魂的另一部分啊。
“如果你是我,”千裏輕輕地開口了,“你會怎麽做?”
無咎頓住了。
他的問題,千裏回答不上,那千裏的問題,他回答得上嗎?
片刻,無咎笑了笑,笑容中的苦澀一晃而過,“如果你是我,你又會怎麽做?”
千裏澄澈的目光凝望着他,一語不發。
是啊,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呢?
誰能告訴我一個完美的答案?
如果我是你,我無論如何都會陪在你身邊,因為我知道那樣的不安與孤獨會如何日複一日地侵蝕你的內心,我明白那種煎熬與折磨、惶恐與憂慮……那種深陷黑暗深處的無力與絕望,我體會得到,你會多麽需要支持與陪伴。
我真的,真的不想一個人度過啊。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會鼓勵你去追逐夢想,因為我知道它是你生命裏的光,是你所有抗争與不屈的意義,是你心中那團烈火燃燒的能源,是你之為你的根本原因。我知道,理解這夢想的分量,對你有多麽重要。
除非生命燃盡,否則,我無法放棄。
可我不是你。
千裏的兩難境地,也是無咎的兩難境地,他那樣子去逼迫千裏作出選擇,連他自己都感到殘忍。可他不得不殘忍。
不管千裏怎麽選,他都必定會辜負某一方。選擇比賽,他要辜負無咎,選擇無咎,他要辜負戰隊,辜負粉絲,更辜負自己。那種負擔之沉重……他扛得了嗎?
無咎有點後悔他當初的沖動了。如果他能預見到今日的局面,放下那可笑的執着,不邁出最後一步……也許,如今的千裏,也就不會這麽痛苦。
那一場争執最後以雙方的沉默不了了之,千裏犟,無咎也犟,誰都拿不出足夠有力的論點來說服對方。
彼此都想得很透徹,都清楚,自己不會動搖,對方也不會動搖。
似乎是個死局。
事實又一次證明,方法總比困難多,幾天後,千裏提出了一個方案。
把戰隊的基地搬到無咎的醫院附近。
千裏不休賽,但他也做不到這一年裏放着無咎一個人呆着。
這目測是最兩全其美的計劃了,連無咎也沒有再拒絕的底氣。
真正實行起來勢必附帶着諸多麻煩,比如整個戰隊基地的搬遷,無咎所在的那家醫院屬于S市在相關科目方面最好的醫院,算是歷史悠久了,基本處于市中心,周圍都是老房區不說,房價還很貴。吾名一個戰隊還帶着游戲設備,對網絡也有高要求,不是随便一個房子就能将就的,比原來多花幾倍錢是跑不了了,丁香之吻他們得知這個情況,前前後後沒少幫忙,可外人終歸是外人,到頭來還得靠自己。
然後就是千裏的時間分配,戰隊其他成員說好了每周都會來看望無咎,千裏也是這麽說的,可別人是每周一次,他是……每周七次。
白天訓練,晚上去醫院,這就是千裏那一年裏的日常。
無咎不在了,戰隊的工作量大增,要招募新隊員,要和新隊員磨合,以前用過的很多戰術都不能再用了,千裏更要全面調整自己的打法,還得在不影響無咎養病的前提下适當給他補習,免得無咎一年後回歸戰場時一臉懵逼。各方各面,都要兼顧。
每當去醫院時,千裏都會帶上筆記本電腦,在醫院裏不能打游戲,甚至不能大聲喧嘩,千裏只能用筆記本電腦來研究資料和戰術,有時還得拿紙筆寫寫畫畫。無咎醒着時,他就和無咎一起讨論讨論,很多事情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無咎就算不上場了,也還心明眼亮着,多少能啓發一下千裏。無咎睡着時,千裏就戴上耳機,自己默默鑽研。
開始的一段日子還好,千裏嚴格地控制着自己的日程表,一切井井有條。
進入比賽期後,這個日程表就顯得越來越吃力了。回憶起來,整個賽期裏,千裏每天來回醫院的路上簡直走路都能睡着。
可任由無咎怎麽說,千裏都不為所動,比賽日不能去醫院已是他的底線了,平時的時間裏,他都風雨不改在晚飯時間準時到達無咎的病房。
更過分的是,有時候連比賽日他都會在比賽結束後偷偷地摸過來……只為了和無咎說上一兩句話,或悄悄看他一眼。
記不清有多少次了,無咎在半夜醒來時,幽冷的燈光下,一個人枕在他床邊,呼吸細微而均勻。
放在一邊的手提電腦已因長時間不操作而進入休眠模式,耳機還塞在千裏的耳朵裏,他就那樣趴在那裏,沉沉地睡着了。
夜那麽靜那麽靜,無咎的喉嚨有什麽東西梗着,什麽聲音也發不出。
他想起一句很流行的歌詞。
想你的夜,多希望你在我身邊。
又多希望,你不在我身邊。
某一個夜晚,無咎又一次醒來時,千裏仍是那樣趴在他床邊。
然而,這一次,無咎的手上有種異樣的觸感。
無咎緩緩地起身,才發覺,千裏正緊緊抓着他的手。
無意識的動作,卻很用力。
是否,夢裏也正經歷着些什麽?
無咎看着千裏,許久許久。
他不想趕走千裏,他不忍心趕走千裏。
千裏的世界已坍塌過一次,他親眼看着他生命中第一個最愛的男人在他面前離去,他的蓋世英雄一句話都沒有對他說,就默然地閉上了眼睛……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千裏沒說過,無咎也沒問過,但無咎想,千裏潛意識裏或許多少認為父親的去世有自己的責任……是自己的錯。
這一次,他是否也會在內心深處難以抑制地指責自己?
有一點是肯定的,那樣的痛,他承受不起第二回了。
不要再離開我了。
他怕,他很怕,怕有一天他的腳步踏出這間病房後,他就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
曾經的他是那麽堅強,那麽坦然地接受自己将獨自走完的未來,所有的苦難與孤寂都并不如想象中無法忍受,他的生活充滿了動力,孤軍作戰又何妨?
可誰知道,他的堅強被攻陷了,他跌入了溫柔鄉的陷阱,他逐漸沉溺于溫暖的安逸中,他習慣了每天睜開眼睛就知道今天那個人會和他肩并肩地闖蕩江湖,并且明天也會,後天也會,将來的每一天都會。
這個游戲,沒有了你,我竟覺索然無味。
你說,我要怎麽辦呢?
千裏是第一次陪人住院,他深深地感受到了自己對許多事情真的一無所知,很多東西都是丁香之吻和修羅他們打點好的,他自己連挂個號都不懂要怎麽操作。
他知道的,他不像無咎那麽會照顧人,不像無咎那麽懂得和人相處,不像無咎知道在對方生病時要怎麽做,不像無咎總能注意到許許多多的細節,他能做的,只有單純而執着地陪着無咎,看着無咎,抓着無咎的手,讓無咎知道,他一直在。
你快點回來,好嗎?
一定要回來。
沒事,我回來了。
若累了,就休息一下吧。
無咎握上千裏的手腕,和第一次見他時沒有多大區別,白皙,瘦削,修長,骨節分明。不知是否錯覺,他的手無論做什麽,哪怕只是拿一個杯子,都那麽幹淨利落,沒有一絲贅餘的動作。
好像,又瘦了。無咎細細地掂量着他的腕口,是的,又瘦了。再如何細微的變化,無咎都感覺得出來。
住進戰隊基地後,千裏的夥食毫無疑問比以前好了,奇怪的是,這些年不管怎麽喂他他都不長肉,不僅完全沒有發胖的意思,體重一不小心還會往回降。
他還說自己好養,他好養個屁,吃了不認賬,淨讓人操心。
“起來了。”無咎喚道。
“嗯……”好一會兒,千裏模模糊糊地低低應了一聲,艱難地睜開眼皮,呆呆地看了無咎好一會兒,才猛地想到什麽,刷地撐着椅子坐起來,左右瞅了瞅,望到窗外漆黑一片的天色,才愕然道,“現在幾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