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45)
錯愕地循着那寒意望去,卻只看見了彼此怔愣的臉,幾人面面相觑着,過會不由得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這些弟子,不乏十來歲的,有的還更小。
白塗見狀啧啧道:“你在這做什麽,來吓小孩兒?”
鮮钰腳步一頓,又轉身在這廣場之後看了一圈,在人群中細細搜索着,邊道:“找幾位舊友。”
“你還有舊友?”白塗登時笑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險些就岔氣了。
鮮钰本想去捂它的嘴,可手在那兔嘴前頓了一下,想想又覺得不對,轉而去捂起了這兔子的腹部。
白塗笑停後才道:“怎麽,莫不是你在島上時,有何人得罪過你。”
鮮钰眉一揚,臉上的珠簾被風給吹開了,露出一張明豔的臉來,她不緊不慢道:“也不算。”
确實不算,她只是想看看風翡玉如何了。
那一回她在路上将風翡玉給攔了,才得知泊雲讓風翡玉去渡雁臺取一古卷的事。
她将風翡玉攔下,又想讓風翡玉常常她前世靈海被毀之痛,索性廢了他的靈海。
若是風翡玉的靈海廢了,想來如今在慰風島上見不到他也不奇怪,畢竟這慰風島乃是傳授仙家之術了,靈海已廢之人再習不得仙家之書,再在這島上待着也無甚用處。
那風翡玉,怕是回停火宮了,她暗忖。
可這就有些奇怪了,怎連風願眠也不見了,莫不是風願眠同他一齊回了停火宮,那風停火的四子風北還又何在?
放眼望去,這一星廣場上哪有風家人的氣息。
鮮钰眉一蹙,轉身就往別處走了,依舊沒去找齊明,而是去了弟子們的寝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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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島上果真見不到一位風家人,也許這三位真的回停火宮去了。
風翡玉雖是被泊雲欺瞞了,可意欲盜走島上古卷為真,而風願眠也是十分要面子的人,興許覺得無顏面對島上的仙長,就跟着回停火宮了。
再觀那風北還,向來癡癡傻傻的,平日裏也無甚主意,還怯弱得很,現下兄長和姐姐都走了,他自然也會跟着走。
鮮钰思索了一番,心道定是這樣。
“找不着人了麽。”白塗悠悠道。
“罷了,不找了。”鮮钰鞋尖一轉,蹙着眉就走出了那院子。
可她心下又百般不是滋味,前世她被這幾人害得身為停火宮宮主卻回不得去,可這幾人卻出了島卻又輕易回去了。
是她執迷不悟,耿耿于懷,将前世的怨全帶到今生來了,可她卻十分不是滋味。
似乎……
今生暫且不談,可似乎就連前世,那停火宮也不應該是她的一般。
那些人敬她一聲“宮主”,卻不是打心底敬她,而是怕她。
鮮钰垂下眼,只覺得心緒忽就亂了起來,她連忙合起了眼,運起了周身靈氣,借此凝心靜神。
雙眸再度睜開,眼裏的陰冷已然消散。
“既然是你書寫的丹陰卷,你可感知得到那半卷所在何處。”她望着懷裏那只兔子道。
白塗眼一擡,“是老朽我寫的,可又不是我生的,況且那丹陰卷又未生靈智,怎麽感知得到。”
鮮钰心道罷了,她心下依舊是不大想去找齊明。
“你不知去厲青凝住的地方看看麽。”白塗忽然開口。
鮮钰不想說她未想到,畢竟像殘卷這般重要的東西,厲青凝向來不會将其放在身側。
她冷着臉道:“我正要去。”
白塗嗤笑了一聲,若非他如今是兔子的模樣,定早就滿臉不屑了。
厲青凝那宅子幹淨得很,院子裏的魚甚是肥美,應當時時有人來投喂,又觀地上連片落葉也不見,應該是有人常來打掃的。
鮮钰從石橋上走過,手一擡,從石橋的護欄上撫了過去,竟幹淨得連塵灰也未染。
這般細心,即便是芳心也做不到。
她腳步一頓,只聽見側卧的門嘎吱一聲合上。
側頭看去,竟見是絨兒捧着盆從屋裏出來,盆沿上還搭着一塊濕布。
絨兒還是那副模樣,臉似乎圓潤了不少,未被檀夫人所害,在這島上好生呆着。
鮮钰站着未動,等到絨兒出了院子後,她才垂下眸緩舒了一口氣。
這一世确實不一樣了。
回過神,鮮钰進屋翻找了一番,連帶着牆也敲了一遍,這屋子裏能藏物的地方她都施以靈氣探了探,皆是一無所獲。
“還有何處可以找?”白塗打了個哈欠問道。
鮮钰倒吸了一口氣,蹙眉道:“莫問這麽多,睡你的。”
這一回非去找齊明不可了,只是不知齊明在不在院子裏。
雖說她吃了碧笙花後突破了境界,可以齊明的修為,想要匿形糊弄過去可就不是那麽容易了。
半刻後,鮮钰步至齊明的小院,方踏進門便覺得有一股無形之裏在誘她靠近。
那感覺分外熟悉,又十分溫和,似是有一只手在牽着她走一般。
鮮钰腳步一頓,探出了一縷靈氣,卻發覺那引她靠近之處竟無半分兇煞之意,甚至還将她靈氣中的戾氣還化解了。
甚是奇怪,似是有什麽本就屬于她的東西在喚她過去一般。
鮮钰雙眸一睜,心道莫不是丹陰殘卷。
如此看來,那丹陰殘卷果真在等着她。
她心下一喜,垂眸問道:“你可有覺察到什麽。”
白塗已在半夢半醒之間,聞言才睜開眼,動着鼻嗅了嗅道:“并無。”
鮮钰心道這兔子定是睡糊塗了,她擡步便朝院子裏走去,徑直走向了主廳。
她倏然停下了腳步,卻不是因那勾她前行的無形之力消失了,而是因為察覺到廳中有人。
不巧,那人正是齊明。
齊明背對着門,正在擦拭桌上一塊立着的玉牌。
他身姿颀長,一頭墨發高冠而起,看着依舊是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可修為卻似乎無甚長進。
鮮钰停在了門外,微微眯起眼朝桌上那塊玉牌看了過去,看着那玉牌的邊角,還有那出衆的玉質,猶覺得熟悉。
那玉牌正中刻着“慰風島”三個字,邊上似乎還刻了個名,可惜邊角上的刻字太小了些,她看得不甚清楚。
這一傾身,不由得就往前邁了一步。
僅是一步,那立着的玉牌陡然亮起。
鮮钰一怔,連忙又退了回去,只見那亮起的光漸漸黯淡,又恢複如常。
她倒是定下了心,可那正擦拭玉牌的人卻懵了。
齊明猛地将那玉牌捧了起來,擡手便往上拍了幾下,還疑惑道:“怎就亮了。”
屋外鮮钰屏息凝神,緩緩又退了一步,将身上那藏匿身形的術法給暗暗多加了一層。
齊明困惑地看着手裏的玉牌,“莫非是想見見光了。”
說完,他還真捧着那玉牌往廳外去,意欲将起拿到天穹底下漸漸日光。
鮮钰心裏恨極了那玉牌,本以為是丹陰殘卷在勾着她往裏走,未料到,竟是那塊被厲青凝埋在衣冠冢裏,後來又被挖了出來的玉牌在勾她。
齊明往前走一步,她便退一步。
遠近适宜,那被齊明拿在手裏的玉牌未再亮起。
齊明更是納悶了,對着手裏的玉牌就道:“為師對你還不夠好麽,不但日日擦洗,還供了瓜果,你怎就只亮了一瞬。”
鮮钰閉起雙眸,不願相信那玉牌與她果真有些牽連。
齊明忽地蹙眉,這才覺得到有一絲不對勁。
陡然間,浩瀚的靈氣似浪湧般滔天而起,院裏的樹皆簌簌作響,地上的泥塵被卷至半空之中。
鮮钰怔了一瞬,只見那卷起的靈氣朝院子四處橫掃而起,那靈氣洶湧,只消一瞬便刮至她身側。
她身形一晃,陡然又退離了些許,卻聽見身後傳來嘭的一聲。
門合上了。
她還未曾見過齊明這般認真的樣子,原先以為齊明空有一身修為,卻不懂得如何去用。
現下一看,齊明到底還是有些本事的。
那掃蕩的靈氣觸及了她的衣袂,那匿形之術霎時被破。
鮮钰眼眸一擡,猛地擡手護在了身前,只見那朝她撲面而去的靈氣似撞上了什麽屏障,月白的光往回迸濺而去。
齊明訝異地望着遠處的紅衣人,握着玉牌逼近了一步,不料手裏那塊涼飕飕的玉石竟又亮了起來。
鮮钰尚還将手護在身前,朱紅的衣袂裏露出的那幾根手指白得晃眼。
她面上又遮着珠簾,眸光裏盡是冷意。
齊明看不清紅衣人的容貌,謹慎地又往前邁出了半步,沒想到手裏的玉牌亮得更甚。
鮮钰只覺得十分煎熬,登時百種解釋湧上心頭,思忖時眼眸微微眯着,那眼梢卻使勁兒往上揚,更似山中精魅。
“你是何人。”齊明不由得問道。
鮮钰倒吸了一口氣,緩緩從唇齒間擠出了兩個字:“師尊。”
“還有這般攀親的?”齊明大駭。
鮮钰衣袂一蕩,齊明手裏的玉牌便似是生了靈智一般。
齊明一時未抓穩,那未被焐熱的玉已然脫手而出,朝那紅衣人的手中落去。
鮮钰抓了個正着,這才看清了這玉牌角上刻着的兩個小字。
果真是她的名字。
她摩挲着那兩個小字,指腹下的玉石凹凸不平。
這玉石在落入了她手中之後,那光漸漸黯淡而下,可玉石卻未暗沉,反而潤亮得似是剛從水中撈起一般。
“難怪擦拭了這般久都未見透亮如初。”齊明啞聲道。
他眼眸一轉,又朝紅衣人望了過去,上下打量了許久也未敢道出那個名字。
鮮钰索性又喚了一聲:“師尊。”
那聲音已不如孩童時軟糯,雖依舊輕得很,似是無甚氣力一般。
齊明依舊瞪着眼,雖是收斂了周身靈氣,可卻未松下警惕。
“你在渡雁臺上教我術法時,可不是這般的。”鮮钰硬是從唇齒間擠出了聲音了。
齊明動了動唇,“這不可能。”
遠在都城,陽寧宮中。
厲青凝無意中碰到了紙上未幹的墨痕,指腹上染了一抹墨跡。
芳心低着聲道:“殿下,聽李大人說,三皇子又好轉了不少,身上有些許疱疹已經結痂了。”
厲青凝揉開了指腹上的墨痕,蹙眉道:“可見到兩大宗的人往太醫署去,李大人可有提其他。”
“李大人未提,不過陛下倒是将蒙大人召了過去,但孟大人先前也照看過三皇子,陛下擔憂,故而讓孟大人隔着垂簾以金線診脈的。”
厲青凝蹙起的眉心一展,“孟大人給陛下開了什麽藥。”
芳心想了想道:“是一些去寒滋補的,說是陛□□內有寒氣,身子又虛得很。”
她頓了一下,又道:“金麟宮今晨便燃了地龍,說是陛下受不得寒。”
厲青凝微微颔首,又問道:“那兩大宗可有再送湯藥進宮?”
“有,”芳心又道:“不過,确實比平時晚了一些。”
厲青凝唇角似微微勾起,可面色依舊冷得很,淡淡道:“兩大宗是把湯藥送來了,可陛下卻未必會喝了。”
芳心愣了一瞬,小心翼翼問道:“若是陛下不喝,那會如何?”
“且看着便是。”厲青凝指腹上的墨跡卻未揉散,反倒還染黑了大片。
她擡手道:“帕子。”
芳心連忙将銅盆裏的帕子擰幹給她遞了過去。
厲青凝細細擦拭着指腹,垂着無甚波瀾的眼道:“他當時做出那樣的決斷,如今造成的種種都因由他自己來承。”
芳心蹙眉:“那殿下,我們要做些什麽。”
厲青凝淡淡道:“無甚好做的,隔岸觀火就是了。”
芳心似懂非懂地點了一下頭。
“現下,再等着看看國師會做些什麽。”厲青凝将手裏那濕帕遞了出去,待芳心接過去之後,她又執起了狼毫。
厲青凝執着狼毫蘸了些墨,那稍稍幹起的筆毫又軟了下去。
她從桌上抽出了一張信箋來,蘸了墨的筆毫落在了紙上,一行筆鋒犀利的字緩緩書下。
芳心站在一旁收斂了目光,她見厲青凝是要寫信,便未再多看一眼,待餘光斜見厲青凝将信箋折起,她才低聲問道:“殿下,這信是要送給何人?”
“拿去太醫署,交到李大人手裏。”厲青凝面無表情道。
她頓了一下,又說:“不過多時,兩大宗之人必會去太醫署,屆時有些事需要麻煩李大人去做。”
“奴婢這就去送信。”芳心連忙道。
厲青凝微微颔首:“小心些,莫被他人瞧見。”
待門合上,厲青凝才想起一事,她眉心一蹙,連忙撕下了一角浣花箋,在上邊寫了一行字。
寫好後,她确實将那紙攏進了掌心裏,将其揉作了一團。
那團紙兀自燃起,在厲青凝的掌中燃成了灰燼。
見那角浣花箋确實被燒沒了,厲青凝才舒了一口氣,站起身便朝木架上的銅盆走近,将雙手泡入了盆裏細細搓洗着。
直至手中沾着的灰燼被洗淨了,她也未将手從盆裏擡起。
心十分亂,尤其是在想到鮮钰留給她的那碎布時。
一想到那角碎布,不由得想到鮮钰将那布料撕下時的神情,那隐忍卻又克制不住地逸出微喘的模樣。
她兩眼一閉,幹脆将手從盆裏舉起,擦幹了手上沾着的水後邊朝床榻走去。
從布枕下,她拿出了那一角碎布來,似是迷了神一般,不由得像鮮钰當初所做那般,将這碎布舉到鼻前嗅了一下。
厲青凝陡然回過神,彎腰便打開了床榻邊上的小櫃,欲要将手裏這碎布往櫃子深處扔。
可剛打開櫃子,她便看見櫃子深處躺着一塊帕子。
她自然知道這帕子為何會在裏邊,是她扔的。
為何要扔,是因她多看這帕子一眼,便會想起那日對鏡的不堪。
方才湧上心頭那點旖旎心思頓時煙消雲散,厲青凝一哽,索性将手裏的碎布也扔了進去,接着就将那木櫃關緊了。
她心有雜念,想法分外不堪,着實要不得。
也不知為何,開了葷後竟像是有了瘾一般,定是被那人禍害的,厲青凝暗忖。
她冷着臉走到了桌邊,擺正了鼓凳便坐了下去。
既然心有雜念,就該反省,一日反省不得,明日便接着反省。
如何反省,那自然是抄書。
而在那一角浣花箋在她手中燃成灰燼之後,遠在慰風島上,站在庭院裏的齊明忽然見有一角碎紙迎風而來。
他擡手接住,卻未見紙上有字,其中卻又蘊着靈氣。
鮮钰看着齊明将那紙燃盡在掌中,又施以術法,令樹葉與屋檐上的霜水沖他而去,後又歸聚在他的掌中。
被打濕後,灰燼在掌中凝聚成了字。
齊明訝異地擡頭,難以置信地朝遠處的人看了過去。
鮮钰看他薄唇一動,久久才有聲音從他的唇齒間逸出。
齊明仍是不敢信,似要将嘴裏那些個字音都嚼碎一般,他蹙眉道:“她道……”
“她道,你要什麽,便給你什麽。”
第 94 章
94
她要什麽, 就給她什麽。
鮮钰愣了一瞬, 蹙眉想去看齊明手裏那灰燼凝成的字,卻不料在齊明念完之後,那灰燼登時散了開,連半點字形也不見了。
那混了灰燼的水從齊明的指縫間淌下, 在地上迸濺開來。
齊明仍是不敢信, 他那麽小一個徒弟呢,那麽小一個徒弟去哪了,怎轉眼間就長這樣了。
再仔細一看, 面前那人眉眼與小徒弟似乎是有些相似的, 雖說紅衣人描了眉, 眼眸也長得更豔一些, 但那上翹的眼梢卻是與他那小徒弟一模一樣。
鮮钰不知齊明在想什麽,但不難看出齊明仍在懷疑。
她想起先前在島上之時,她故作懵懂無知, 将那柔弱可欺的模樣拿捏得正好,哄得齊明肯答應到渡雁臺上教她術法。
如今再回來, 她不但變了個模樣,将齊明的靈氣給擊退了, 還隐隐多了幾分恣睢驕橫,怎麽看也與先前不同,這叫齊明怎麽敢信。
鮮钰緩緩将氣焰抑下,将揚起的眉也往下壓了些許。
她學着先前的模樣,收斂克制了些許, 好讓齊明好接受一些,這才道:“如此,你也該信了。”
齊明倒吸了一口氣,心道那玉牌碎了還能複原也就罷了,怎人還能變個模樣,這還是原先的人麽。
“可你先前為何……”他到底還是想知道為何會這樣。
聞言,鮮钰索性摘下了面上覆着的珠簾,一張素白的臉露了出來,隐隐能看出幼時的輪廓來,但比之幼時,更稠麗了許多。
齊明五指一攥,掌心裏餘下的水珠登時消散。
在鮮钰摘下了面上的珠簾後,他倒是看出來相像了,可仍是想不明白。
鮮钰并不想說翺仙山和碧笙花的事,翺仙山上的時日與山下不同,吃了碧笙花才能令骨頭抽長更快,令靈海擴生,令血脈不至于被拉扯寸斷。
那并非常人能想象得到的,如今再回想起那時在山上的幕幕,像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若讓她再經歷一回,她怕是就熬不過了。
不知時日,也聽不見聲音,聞不見氣味,骨子裏記住的,只有那斷骨重生一般的痛。
痛不欲生,恨不得将這一身骨頭掰斷,好讓它無需再長。
可若是不提翺仙山和碧笙花,那該如何解釋。
鮮钰抿起唇,眼眸微微一擡,只見齊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她心道,反正她前世也騙過不少人,當過令人聞風喪膽的魔女,孩童僅聽聞名字便會被吓破膽的惡鬼。
齊明蹙眉道:“那你先前為何是那副模樣,為何……”
他哽了一下,話音一頓,便不知該如何說了。
鮮钰唇角一揚,雙眸全半閉而起,“你就當我騙你了。”
白塗動了一下耳,那雙腥紅的眼半閉半睜着,一副将睡将醒的模樣。
齊明雙眼一瞪,轉身就往屋裏走,那門嘭一聲就關了起來。
院子裏,鮮钰仍站在原地,在看見那門合上之後,不由得露出了一絲茫然來,她垂眸就朝懷裏的兔子看了過去,壓低了聲道:“那本座的殘卷呢。”
兔子掀了眼,也道:“那你的殘卷呢。”
鮮钰擡步便朝齊明那屋門走去,叩了門便張了唇,唇齒是動了一下,卻一時難以開口。
她心道要委婉一些,莫再将這心思脆弱的師尊給吓着了。
緩緩倒吸了一口氣,鮮钰才道:“師尊,那钰兒的殘卷呢。”
屋裏連丁點聲音都沒有,似是沒人一般。
過會,鮮钰又極不要臉地揚聲說道:“師尊,師姐讓您把殘卷給钰兒。”
她話音方落,那門似是被門吹開一般,門邊無人,卻有一樣物事從裏砸了出來。
鮮钰連忙擡手,将那物事接住了,懷裏的兔子卻被當頭一砸,登時眼冒金星。
那從屋裏砸出的,是一卷竹牍。
在那竹牍被擲出後,門又倏然合起,合上的那一瞬,門框上的塵灰簌簌落下。
竹牍陳舊,狹長的竹片以細剩相連,其上刻字密集,竹片上痕跡斑駁,不但還燒焦的痕跡,更有刀斧劈痕。
可如論是用何種手法,竹片上的刻字依舊清晰深刻,筆鋒剛勁有力,未模糊半分。
鮮钰只看了一眼,便知手裏的便是那丹陰殘卷。
雖只是半卷,但稍一掂量,便知手裏這竹牍應由百餘枚竹片連接而成。
竹片雙面皆有刻字,每個字大小有致,每一個字皆藏了浩瀚無邊的靈氣,若非如此,又怎會火燒不爛,刀劈不毀,水泡不化。
她怔了片刻,将手裏那寒涼無比的竹牍展開,難以置信地細細打量起來,果真是丹陰殘卷。
就連白塗也睜大了腥紅的眼仔細看着,嗓子略微顫動,似是激動非常,他道:“确實是那後半卷。”
想不到齊明還真給的,給得還這般不鄭重,似是扔什麽無甚重要的東西一般。
鮮钰将手裏那竹牍翻來覆去看了許久,忍不住合起眼便将五指覆了上去,感受着手底下那深淺有致的字痕。
雖是合了眼,可那手底下的字卻似是鑽進了她的仙筋靈海一般,每一個字皆在她的心中有了形,還有了聲音。
上半卷是白塗口頭教的她,而如今,她才真真見到了這被視為邪物的丹陰卷。
那在腦中響徹的聲音,似是白塗在刻字時所低吟出來的一般,她的指腹每劃過一行字,腦中便會有聲音念出這一行字來。
深刻入心,聽之不忘。
指腹正要往下一行字劃去時,忽覺一痛。
鮮钰連忙睜眼,卻見是白塗咬了她。
懷裏那兔子露着牙,在将她的手啃出了血後,竟還轉頭唾了一下。
鮮钰這才發覺,她竟一不留神就入了卷,幸好尚有痛覺,這才被拉回了神思。
方才她是從這竹牍的後半段起閱的,連前半段也未看過,若不及時止損,她怕是會在這卷中失了神志。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易斷章取義,如此失了神志便容易入魔障。
她心下一哂,皓白的手腕一轉,手裏那陰冷沉重的半卷竹牍登時不見了。
面前的門緊關着,也不知齊明在屋裏做什麽,怕是一時不敢信自己昔日那乖順的徒弟沒了,忍不住就傷春悲秋了起來。
鮮钰隐隐還有些愧疚,可她确實前前後後騙了齊明數回。
隔着那薄薄的門扇,她微微躬身行了個弟子禮,這般恭恭敬敬的還是頭一回。
随時難以啓齒,可尚還能擠出聲音來,她道:“多謝師尊。”
屋裏沒半點動靜,裏邊的人連氣息都收斂了,似是裝作不在一般。
她正要走的時候,忽然聽見屋裏的人道:“謝為師作甚,是她給你的,不是為師。”
鮮钰揚眉一笑,轉身才想到一事,微展的眉心一蹙,回頭問道:“方才來時我破了海上的迷陣,卻發覺那迷陣已有變動,上島時又見幻陣重重,不知是不是島上出了什麽事。”
屋裏的人盤腿坐在榻上,聞言險些一口血湧上喉頭。
他錯愕地瞪大了雙目,“那陣被你解了?”
“是。”鮮钰頓了一下,又道:“但只是暫時鎮住了陣眼中的靈氣,只消片刻那法陣便會恢複如常。”
齊明哪敢信,這還是他那柔柔弱弱的,連煉氣入體時都會岔氣的小徒弟麽。
他倒吸了一口氣,恍惚覺得,他先前教這小徒弟馭水火,分明是在班門弄斧。
細細一想,方才在院中,鮮钰似還收斂了些許,收斂了尚且與他不相上下,那若是是進渾身解數……
他思緒一滞,不願再往下想。
也未問鮮钰要丹陰殘卷作甚,但既然厲青凝要給,那他便給了。
過了許久,齊明定了心神,在屋中道:“之所以布下法陣,是因前些日子,有心懷歹意者闖了島。”
鮮钰蹙眉,不知這島上有何物值得闖島的,莫不是……
思及此處,她垂眸朝白塗看了一眼,心道莫不是丹陰殘卷。
“那人為何闖島。”她問道。
屋裏傳出齊明的聲音,“不知,傷了幾個弟子,可惜長老們趕至時,那人已經跑了。”
“可知是何人?”鮮钰又問。
“不知,但那氣息亦正亦邪,十分古怪。”齊明沉聲道。
隔着那門,鮮钰哂笑了一聲,口中道出一個名字,“泊雲。”
齊明在屋裏本來納悶着,想着自己那好端端的小徒弟怎變成如今這模樣了,聞言他瞪直了雙目,側頭便朝窗棂外望去,可惜眸光被窗棂上裱糊的紙給截住了。
他眸光一閃,訝異道:“可泊雲修的并非……”
“他修了邪術,不知他是何時闖島的。”鮮钰蹙眉問道。
“半月前。”屋裏的人道。
鮮钰眸光凜凜,看來泊雲是不死心,仍是想拿丹陰殘卷。
泊雲不知她拿走了星衡柱裏的錦盒,自然以為丹陰殘卷還在島上,可她卻是被厲青凝給糊弄得不知究竟了,吹了數次枕邊風才得知殘卷還在島上。
“泊雲數日前尚在都城,可去都城尋其蹤影。”鮮钰緩緩道。
她手臂一擡,掌心裏登時出現了那遮面珠簾,在将珠簾緩緩遮回面上後,她才道:“畢竟是從慰風島出去的人,清理門戶這等事業得慰風島親自來做來好。”
齊明在屋裏悶不出聲,久久才道:“不知殿下在都城可好。”
“殿下無恙。”鮮钰道。
她說完便要走,已着急着想尋個清靜的地方好好看一看這殘卷了。
可腳剛往外一轉,屋裏的人忽然又道:“前些日子我觀星見天穹有變。”
鮮钰本未放在心上,天穹常常有變,晴日變,雨落時也變。
可繼而想到宮中之事,不由得額角一跳,怕是國師又出手了。
“如何變。”鮮钰問道。
齊明在屋盤着腿打坐道:“道是東洲覆塵,龍脈将斷,恐窺探天機,故而便出了渡雁臺。”
鮮钰愣了一瞬,蹙眉道:“東洲不會覆塵。”
她不敢斷言龍脈會被國師如何,但她萬萬不會讓東洲覆塵的,不但不會,還将迎來新主。
那人,只能是她的長公主。
齊明在屋裏沒說話,他是琢磨了許久才十分困難地從口中擠出這幾句話來的。
他隐隐聽見屋外的人道了一聲“告辭”,接着就沒了動靜。
窸窸窣窣從榻上下來,齊明走去打開了門,卻見院子裏空無一人,那紅衣人當真走了。
他依舊不太敢信,于是踏出了門檻又朝正廳走去,只見桌上那原本放着玉牌的地方确實空着了。
那玉牌物歸原主,當真被帶走了。
海上的法陣又被解了,那從外邊飄蕩而來的扁舟又漂浮着沿着原路而去。
煙波浩渺間,那扁舟似是無根芝草一般。
鮮钰又将那殘卷拿了出來,此回未敢細看,唯恐一不留神就神魂入卷,到時船飄到哪兒了也不知。
白塗也朝那竹牍瞧着,忍不住道:“沒想到老朽我的的字竟是這般。”
他頓了一下,又道:“可惜了,如今未能長手,即便是想起字怎麽寫了也寫不了。”
鮮钰沒搭理它,摩挲着那竹牍的邊緣,沒想到那刀劈火烤的幕幕似是被記在了這竹片之中一般,竟似風浪一般,直湧入她的腦中。
這竹片,分明也非凡物,否則怎連後人在上邊是如何留下痕跡的也記得這般清楚。
神魂似被這竹牍引走了一般,她不由得閉起了雙眸。
這雙眼一閉,果真看見了一把刀朝她砍來。
她心猛地吊起,連眉心也蹙緊了,可惜那刀太快,她未來得及避開,只隐隐看見一束寒光迎面而來。
那寒芒凜冽,其中殺伐之意藏在了鋒利的刃上。
下手之人,定是使了全力。
鮮钰渾身一僵,忽然發覺動也動不了,只聽見啪的一聲,那削鐵無聲的大刀已然落下。
可她卻不覺疼痛,只見那刀緩緩又擡起,繼而又落了下來。
刀是鋒芒逼人的刀,那刃口锃亮,定是剛打磨過的。
雖說她動也不能動,可這般陵勁淬砺的刀卻未傷及她分毫。
在那把大刀再度被提起之時,她隐隐看見了一張猙獰的臉,那臉上坑坑窪窪的,沒有一處光滑平整的皮膚,而五官也扭曲得很,分明是被火燒過的。
然而這人是誰?
鮮钰還未看清,便見那人驟然消失了。
轉而眼前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光燭天,那燒得豔紅的火裏,隐隐似有一抹藍。
再一看,确實是藍。
那是用靈氣所燃的火,那要燒她的,分明是個修士。
火刮刮雜雜地燒到了她的身上,可她卻動彈不得,只覺得熱氣撲面而來,周遭皆悶得厲害。
可她已然不覺疼痛,依舊毫發無傷。
鮮钰怔了片刻,擡頭便見一只手高懸而起,而随着那手緩緩攥緊,火越燒越旺。
她循着那手臂往上看,看見了一片寬大的袖口,那袖口橙黃一片,不知本就是這個顏色,還是被熏黃的。
再接着往上一瞧,竟又看見了那張已看不清面目的臉。
那張臉上本還帶着笑,可漸漸的,那笑意褪盡,連半分也不剩了。
随後,身穿長袍的人猛地垂下了手,火勢倏然止下。
鮮钰猛地回過神,她才發覺,她并未被刀砍,也未被火燒,而經歷這兩劫的,分明是她手裏這卷竹牍。
只是映入眼中的幕幕太真實了些,令她一時之間錯以為受難的是她。
可那人是誰?
長袍,臉被燒傷,細細在記憶中搜尋了一番,依舊一無所獲。
“怎麽,莫不是又入卷了?”白塗忽然問道。
鮮钰垂下眉眼,額上還布着一層薄汗,是方才被吓出來的。
她蹙眉道:“你有沒有見過這樣一個人。”
“怎樣?”白塗問道。
鮮钰回想着方才看到的幕幕,緩緩道:“方才我窺探到,這殘卷是因何而留下刀痕和焦痕的。”
她邊說,細長的手指邊朝那古卷上的痕跡撫去,方才所看到的幕幕猶在眼前。
“因何?”白塗問道。
鮮钰沉思了片刻,回想着那張被燒得醜陋可怖的臉,緩緩說道:“是一身着長袍的人所為,那人一張臉被燒毀,看不清原貌。”
“下刀劈這殘卷的是那人,用靈力燃火将其燒焦的也是那人。”她繼而又道。
白塗愣了片刻,雙耳微微一動,沉重如鐘的聲音自腹中傳出:“似乎未見過。”
鮮钰當他是不記得了,畢竟這人自己的丹陰卷都能忘,再忘記一個人也無甚奇怪的。
她沉默了半晌,又道:“不過那人似乎是想毀了這殘卷,就連手握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