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44)
木輪子不知怎就好了,想來是神仙顯靈了。”
垂簾裏的小童迷糊中聽見有人喚他,他緩緩睜開眼,險些松開了手。
猛地一個哆嗦,他連忙把金盤給拿穩了,他小心掀開錦布看了一眼,只見裏邊的聽濤珠完好躺着。
“我怎睡着了。”小童自語自語道,似是忘了方才之事一般。
車夫的聲音從垂簾外傳了進來,“仙童,可要坐穩了!”
那馬車忽然動了起來,小童往後一仰,詫異道:“老伯,方才車不是壞了麽。”
車夫道:“已經好了!”
小童着實摸不着頭腦,讪讪道:“那得是修了多久,我才會在馬車上睡着了。”
那從車輿裏消失的紅衣人,轉身出現在了街角處,那一角衣袂在白牆後被風一掀,又垂落了下去。
無人看見那一角揚起的衣袂。
鮮钰懷裏抱着白塗,看着那車漸漸駛遠,這才低頭道:“這一回怕是也等不到她來找我了。”
她眸色涼涼的,眼睫倏然一顫,心被緊緊揪了起來。
前世厲青凝讓她等,沒守約的是厲青凝,這一回厲青凝依舊叫她等,可她怕是不能守約了。
她是恣意妄為,是無拘無束,可卻不是不知分寸的。
總不能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讓厲青凝和她上一趟慰風島,前路也諸多未知,還不如讓厲青凝留在宮裏。
這一趟,她必須得走,那丹陰殘卷,她勢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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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厲青凝,卻無萬分必要同她前去。
罷了,這一回讓她來當那個言而無信之人,之後厲青凝想如何折騰她,便悉聽尊便了。
鮮钰眼裏的恣睢驕橫一瞬消隐了大半,似是那劃破了半空的雷電沒劈到底一般,雷聲大雨點小,只一會,她整個人便柔和了大半。
白塗若是個人樣,那定已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了。
他瞪着一雙腥紅的眼看那懷抱着他的紅衣人,從腹中傳出的聲音似是在磨牙鑿齒一般,“你為何要去了那小童的記憶,讓其将那卦珠帶進宮。”
鮮钰揚眉道:“若非如此,厲青凝又怎麽知道國師已開始動別的心思了。”
“可若是如此,卦象必定會被他人知曉。”白塗道。
鮮钰笑了,不以為意道:“知曉便知曉,國師意指城西,只道災星伏城,卻未劍指殿下。”
“不過,依老朽看來。”白塗忽然開口。
“如何?”鮮钰蹙眉。
白塗又道:“如今細細一想,災星伏城四字确實是卦象所示,可後邊四字卻像是後面添上去的。”
“怎麽說。”鮮钰垂眸問道。
白塗想了許久才道:“那些裂紋有些不同,粗細與深淺皆太刻意了些,看起來也更顯雜亂。”
鮮钰嗤笑道:“若真如你所說,那便是國師自行添上去的,他占出了自己是災星,現下又要歸罪于他人了。”
“你想做什麽。”白塗見她神色陰沉沉的,連忙問道。
“我……”鮮钰面色冷如霜色,眸光陰恻恻的。
她心下暗忖,那時國師将執鏡擊落,想必便已猜測到什麽了。
國師在東洲裏號稱天算,沒什麽是他算不出來的,只看他有沒有心思去算罷了。
如此說來,能算蔔出她居于城西也無甚奇怪。
國師能打她的主意,但未必敢動當朝長公主的心思,這麽一想,若是她離了都城,興許厲青凝還能安全一些。
厲青凝必須得在都城裏,若是跟她去了慰風島,說不定得誤不少事。
鮮钰冷笑了一聲,心下已有了主意,“不等她了,我們該去拿回殘卷了。”
“上慰風島?”白塗問道。
“是,上慰風島。”鮮钰悠悠道。
白塗心下一喜,“正好,去看看島上的人究竟長了怎樣一雙慧眼,不但藏了老朽我的殘卷,先前還囤了那盞聚魂的青燈,真真是慧眼識珠。”
鮮钰心下了然,這老頭也就記得這些無甚重要的事了。
不過多時,那從天師臺裏出來的小童穿過了宮門,捧着那金盤往元正殿去,而其身後,跟着兩位禁衛。
那兩人腿腳卻不及這小童,跟在後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跑着,而那小童卻行若扶風,看模樣走得十分悠閑,可瞬息便到了百步之外。
在将卦珠與金盤呈上後,那小童跪在地上道:“陛下,這卦象是國師剛剛蔔算所得。”
昏暗的元正殿裏,厲載譽将金盤裏那顆卦珠拿了起來,擡至眼前細細打量了許久,卻依舊看不出究竟。
“此乃何意。”他冷聲道。
小童跪着道:“不、不知。”
“國師未教你看過卦象?”厲載譽朝地上跪着的仙童望了過去。
小童連忙道:“國師不輕易将蔔算之術傳授予人。”
“國師命你将此物呈來之時,可有說過什麽。”厲載譽問道。
小童登時心慌如焚,哽了許久才磕磕巴巴道:“國、國師道,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厲載譽險些就将手裏的聽濤珠擲在地上了,他猛地揮手,命那小童退下。
過後許久,他才冷着聲道:“宣長公主。”
陽寧宮裏,厲青凝正在抄書,如今她已能心無旁骛地抄下一整頁經書了。
芳心站在一旁為她研墨,偶爾将茶盞滿上,時不時悄悄斜去一眼,看看自家殿下有沒有将字寫錯。
厲青凝起先還寫得端正,抄到後邊,心又不靜了,每個字都似飛揚而起般,刀頭燕尾且力透紙背。
現下心亂,卻不是因為思及那些羞于啓齒之事,而是因自那日之後,國師便未再傳訊入宮了。
她先前應了鮮钰,若無別事便會同她一齊上慰風島。
可現下卻因為國師忽然呈來的卦珠而被絆住了腳,也不知國師究竟是何意思,更不知道,從先帝時便為東洲效命的國師,是不是已變了個人。
如今事态移宮換羽,她若想離宮,似乎不是那麽容易了。
在國師将那“國将大難”的卦珠呈來時,他想必已經有了打算,只是不知接下來他會如何借龍脈、吞國運。
待将最後一個字寫下,最後一個筆畫似是成了幾欲斬破蒼穹的利刃,唰一下掃到了紙外,在案上留下了一道墨痕。
芳心愣了一瞬,訝異地拿起了帕子,連忙道:“殿下,奴婢來擦。”
可那帕子還未碰到桌案,門忽被叩響。
一位小宮女站在門外,低着聲道:“殿下,陛下宣您到元正殿。”
厲青凝放下了筆,蹙眉站起了身,問道:“可是陶公公來了?”
“回殿下,是。”門外的小宮女道。
芳心愣了一瞬,壓低了聲音道:“陛下這時候傳殿下去元正殿作甚。”
厲青凝沉默了許久,她站得筆直,即便是身側站了人,卻依舊像是孤零零的,似是一株剪雪裁冰的冬花,一身傲骨。
她久久未言,等到門外那小宮女有疑惑地喊了一聲“殿下”,她才道:“本宮已知曉,陶公公可先行。”
芳心彎腰将桌上那墨痕給擦淨了,仰着頭朝厲青凝看了過去。
厲青凝淡淡道:“不知所為何事,她怕是等不及了,替本宮傳訊到城西,讓她……”
她話音一頓,半晌才道:“讓她再等等。”
芳心連忙颔首,低着聲道:“是。”
厲青凝這才去打開了門,朝屋外走去。
雖然嘴上是讓芳心傳訊,讓鮮钰再等一等,可厲青凝卻分明覺得,她大概是無暇出去了。
眼下厲載譽還因國師先前差人送來的卦珠而傷神,她得留在宮中,不但能盯着厲載譽的一舉一動,借機還能看看那天師臺裏的國師究竟想做什麽。
她也該設法親自去探一探,看看那國師為何不輕易見人了。
明明說了不會再拂鮮钰的意,可一回,似乎又不知不覺便走了舊時的老路。
不知那人若是等不到她,會不會又像前世那般,因她而心涼大半,明明是被抛下的人,卻依舊不依不饒地為她受累。
厲青凝低垂的眼眸一擡,眸光冷冷淡淡的,只見那陶公公仍舊在遠處恭恭敬敬地站着,她心一沉,緩緩道:“走罷。”
進了元正殿,果真見到了厲載譽。
厲載譽手裏正捏着一顆聽濤珠,探究般地看了許久。
在殿門開了後,他擡眼看見那身着玄衣的長公主走了進來,沉聲便道:“國師又給朕送來了卦珠。”
厲青凝面色一冷,“敢問皇兄,不知國師可有讓人帶話。”
“不曾。”厲載譽蹙眉道。
厲青凝的心驟然急跳了一下,似是有種不好的預感湧上了心頭,那預想不知從何而來,說不清道不明,卻令她繃緊了肩頸,整個人似是一柄幾欲脫弦而出的箭。
她朝厲載譽走了過去,只見桌上已然擺了一個金盆,盆裏盛了不少水。
将那卦珠接來後,厲青凝垂下手,将腕骨沒入了水中,五指一松,手裏的卦珠便落在了盆底。
卦珠中那黯淡的光在水裏散開,水面上晃動的水紋也映上了黯光,頓時波光粼粼一片。
珠子裏的裂紋随着光映在了金盆的盆壁上,隐隐約約能看得清楚。
雜亂的裂紋交縱着,有數道細紋将斷未斷。
“如何。”厲載譽問道。
厲青凝蹙眉看了許久,倒不是看不懂,只是心裏似是堵了一把火般,唯想将那天師臺和國師府給燒了。
這聽濤珠中的裂紋,分明是“災星伏城,窺匿于西”。
伏城,于西。
那不正是城西麽。
城西能有什麽,除了一群百姓,那便只有她藏在宅子裏的心上之人了。
厲青凝眸色一冷,壓抑着心底的怒意,只消一瞬,她眉目間凝起的黑雲一散,又恢複了平日裏那面無表情的模樣。
以此看來,國師果真窺探到了什麽。
她緩緩道:“恕臣妹學識淺薄,竟看不懂這卦象,皇兄怎不将國師請來。”
厲載譽當即扶額,“朕何嘗不想請國師前來。”
厲青凝道:“若是連皇兄都請不動國師,那誰能請得動國師,國師本就萬人之上了,莫不是連皇兄的話也聽不進了。”
她說得極慢,似要将這一個一個的字皆說進厲載譽的心裏一樣。
厲載譽抿唇不言,但厲青凝卻不能再多說。
她現下暫且不能提國師觊觎龍脈和國運一事,若是厲載譽問及,她怕是不好回答,還有觊望皇權之疑。
一旦說出,若有幸除得國師,她怕是也極難再往下走。
厲載譽長嘆了一聲,緩緩道:“這些年,幸而有國師坐鎮,東洲才這般風調雨順,誰人不知,先帝征戰沙場之時,便是國師在後祈佑。”
“可皇兄,父皇已去,如今東洲是你的天下。”厲青凝緩緩道。
厲載譽眉心緊蹙着,“這自然是朕的天下。”
厲青凝沉默了半晌,那沉靜的眸子緩緩擡起,“自然這天下是皇兄的,皇兄又何必忌憚國師。”
“就因為這天下是朕的,朕才需忌憚數不盡數的人。”厲載譽的聲音回蕩在這大殿之中,說完又猛咳了幾聲,似要斷氣一般。
厲青凝垂眸又朝金盆裏那聽濤珠看去,這一回她未說出卦象之意,故而這卦珠也未碎成齑粉,正在金盆裏躺得好好的,似在等着人去解一般。
她将手探入了盆中,稍稍波動了水面,水紋一起,登時又是粼光一片。
“臣妹鬥膽,不知皇兄可有想過,若是當初不大興高武之風,不扶持大小宗門,不讓宗門進入朝堂,削國師,或許便無今日這局面了。”厲青凝淡淡道。
話音既出,大殿中寂靜一片。
站在遠處那太監暗暗擡頭朝說話的人望了過去,那瞳仁忍不住顫了顫,驚得握緊了手裏的拂塵。
厲載譽面色沉沉,落在膝上的雙手緩緩攏緊了。
他面色煞白,本已是一副恹恹之色,現下更像是半截身入土了一樣。
誰人敢當着國君的面說他的不是,可厲青凝再三斟酌後,卻依舊說了出來。
厲載譽抿唇不言,似在醞釀着滔天的怒意一般。
厲青凝後退了半步,雙手交疊着緩緩擡起,又道:“不知皇兄可有再服用兩大宗送來的湯藥。”
過了許久,厲載譽才沉聲道:“有。”
厲青凝微微低下頭,發上的步搖微微一晃,“如今皇兄只服用兩大宗呈來的湯藥,臣妹雖不曾參與議政,但隐隐有耳聞。”
她話音一頓,冷聲又道:“太醫署已有些不滿,就連朝中不少大人也對此頗有異議,四方貳言乍起,道皇兄似是……”
“似是什麽。”厲載譽問道。
厲青凝道:“欲要架空百官之權。”
“這等黑言诳語,是從何處起的!”厲載譽登時口出怒言。
厲青凝一擡眼,“皇兄息怒。”
“這叫朕如何息怒?”厲載譽猛地拍案,那桌案随即嘭一聲響起。
厲青凝唇角似微微勾起了些許,可那弧度只一瞬又隐了下去,依舊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
她繼而又道:“不過,皇兄服用了兩大宗的湯藥許久也未見起色,何不請禦醫看看,仙株靈植雖不同于尋常凡物,但兩大宗畢竟不是名醫世家出身,雖有靈植,卻未必懂得用藥。”
厲載譽朝她看了過去,疑惑道:“何意。”
“皇兄何不讓兩大宗将那仙株靈植交出,與太醫署一同研制配方。”厲青凝淡淡道。
她暗暗打量起厲載譽的神色,在此時提及讓兩大宗交出蠍尾藤一事也是她思忖了許久的。
如今厲無垠遇難,兩大宗宗主定坐立不安,而厲載譽又已對這兩大宗門有所顧慮,再加上百官的擔憂,厲載譽定會命他們将蠍尾藤交出。
屆時厲載譽若是停藥,定會深受那藥瘾之害,兩大宗必會亂作一過粥。
厲載譽似是怔了一瞬,而後才恍然大悟般,雙眼閉起又睜開,沉聲便道:“研墨。”
那戰戰兢兢站在遠處的太監這才小步走來,他暗暗朝厲青凝望去一眼,難以置信地研起了墨來,抿緊了唇一句話也不敢言。
厲青凝垂下了眉眼,淡淡道:“不知卦珠一事,皇兄要如何求解。”
“無論如何,必須将國師請來。”厲載譽揮起了狼毫,側頭看那太監磨好了墨,又沉聲道:“鋪紙。”
那太監連忙又将紙鋪開,弓着腰站在一邊。
厲青凝眸光一斂,緩緩道:“如此,臣妹便先行告退了。”
厲載譽微微颔首,側頭又命那太監将聽濤珠從水裏撈起來,放回那金盤之上、靈羅錦緞之下。
元正殿外的天依舊陰沉沉的,恰似大雨欲來,還有幾日便要入冬了,風肆意地在宮中的每個角落裏刮削着。
厲青凝長舒了一口氣,搭上了小宮女的手,淡淡道:“該回去了。”
小宮女扶着厲青凝的手走到了步辇邊上,機靈地搬來了腳凳,彎腰道:“殿下請。”
厲青凝坐上了辇座,随即四人擡着步辇一搖一晃地往陽寧宮走着。
這步辇晃得很,厲青凝的心也不甚安寧。
如此看來,她真不能陪着鮮钰去慰風島了,這宮裏,還有諸多的事等着她,她還必須盯好國師,警惕其對鮮钰下手。
可細細一想,若國師真有那翻雲浮雲且又能偷天換日的本事,他何須懼怕鮮钰。
莫非,他忌憚的,根本不是鮮钰?
厲青凝靠在椅背上凝神沉思着,倏然睜開了鳳眼,眸光冷得似是能刮骨一般。
跟在一旁走着的小宮女低着頭,并未看見厲青凝的神色。
回了陽寧宮,她步入了寝屋之中,等着芳心傳訊歸來。
一個時辰後,芳心叩開了厲青凝寝屋的門,眼裏盡是慌亂。
“怎麽了。”厲青凝蹙眉問道。
芳心倒吸了一口氣,一鼓作氣道:“仙子已不在城西宅子裏了。”
厲青凝愣了一瞬,眸色倏然一沉,那瞳仁黑得似是藏了遮天蔽日的濃雲一般,她險些捏碎了手裏的茶盞。
她冷聲道:“那只兔子何在。”
“不知。”芳心低頭道。
厲青凝手裏的茶盞啪一聲便碎了,那滾燙的茶頓時四濺而出。
那茶水是燒開的,一瞬便将她的手燙紅了,她卻似是不覺疼痛一般,手裏還握着那碎裂的茶盞一角。
“殿下,你的手!”芳心慌亂道。
“無妨。”厲青凝冷聲問道:“屋內可有打鬥的痕跡,可有覺察到他人的氣息?”
芳心連忙定下心細細回想,片刻才道:“都不曾見有。”
厲青凝緩緩呼出了一口氣,那丹紅的唇微微張着,久久才又問道:“她可有留書。”
芳心這才睜大了雙目,似想起什麽一般,連忙往袖口裏摸。
她邊找邊道:“未見留書,不過桌上的茶盞下壓了這一物,但……奴婢不知仙子是何意,順手便将其帶回了。”
厲青凝只覺得頭昏腦漲,聞言便冷着臉朝她看了過去,只見芳心雙手裏正躺着一角布料。
那布料是墨黑的,用金翠兩色的線繡了繁複的花紋。
她認得,這布料是從她的衣裳上撕下來的。
是那日清早,鮮钰躺在桌上情動忘神,喘着氣從她的衣裳上撕下來的。
那時鮮钰撕了這布料,将其放至鼻邊細細嗅了嗅,噙着笑道:“有殿下身上的香氣。”
她那時已被欲念沖昏了頭,按住了那人的手便道:“你待如何。”
“我……”鮮钰話未說完,忽地咬住了唇,雙肩微微一縮,顫得似是展不開了一般。
她一邊按着鮮钰的腕骨,一邊動起另一只手。
鮮钰眼梢紅得很,緊咬着唇的牙關一松,忍着未嗚咽出聲,将一個字一個字費力地從唇齒間擠出來,道:“要将此布收起。”
“收起來作甚。”她繼而又問。
“自然是讓你我看到時,都能想起今日是如何的荒唐,好讓我不在殿下身側時,殿下日思夜想,孤枕難眠。”鮮钰笑道。
思及此處,厲青凝陡然回神。
她一時啞聲無言,半晌才冷靜了下來,連忙伸手去捏起了芳心手裏那物事,哽了一下才道:“壓在茶盞下?”
“是。”芳心道。
厲青凝将那碎布往手裏一攥,一腔怒意登時消散,唯想去抄經書。
由此看來,鮮钰未栽在國師手裏,她是自己走的。
走了還不成,還得留下一物來惑亂她的心緒。
第 93 章
93
浩瀚天地間, 一葉扁舟迎風而行。
無人劃槳, 可那扁舟卻在時而高湧、時而下滾的海浪上漂浮前行着。
船頭紅衣人負手而立,而舟篷裏卻蹲着只兔子。
鮮钰是真走了,在渡口用玉石換了一葉扁舟,抱着兔子就上了船。
船是在渡口時, 用玉石和一個船夫換的。
換船之時, 那在岸邊站着的船夫難以置信地看着手裏躺着的玉,張嘴湊近咬了一下,磕得牙疼才信這是真的。
他錯愕地看着船上的人, 問道:“姑娘要坐船去哪兒。”
“出海。”鮮钰道。
那船夫聞言更是難以置信, 連連擺手道:“姑娘, 這船出不得海, 況且海上渺茫一片,出了去連路都識不得了,這兩日風浪又大得很, 這船定會被掀翻的。”
“無妨。”鮮钰面上遮着珠簾,面容模糊不清的, 可觀其身姿和氣度不凡,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那船夫想得就更是多了, 心道這姑娘莫不是要私奔,又抑或是被人傷了心,這才想去到海上去尋一時清靜。
他欲言又止,看着那紅衣姑娘上了船,卻不曾碰船上的槳, 那槳又沉重得很,哪像是這姑娘能劃得動的。
又觀那紅衣姑娘懷裏還抱了只兔子,那撫在兔子身上的手素白如玉,一看就是不曾沾過陽春水的,出了去哪活得下來。
船夫拿了玉石,心裏又分外清楚這破破爛爛的小舟根本連半兩銀子也不值,更是覺得虧欠了人家,不由得道:“姑娘這時候當真出不得海,同別人置氣也就罷了,莫要與自己置氣。”
鮮钰笑了,回頭便道:“你怎知我是在同別人置氣。”
船夫撓了撓頭,“姑娘總不會是無緣無故要坐船到海上的,莫不是和誰生了龃龉?”
“是。”鮮钰想了想說道。
“哎,有何事是不能攤開了說的,怎這般同自己置氣,這要是到了海上,可不是鬧着玩的,那風浪一過來,船定然得被掀翻,老夫看姑娘也不像是劃得動槳的,若不……”那船夫頓了一下,撓頭撓腮起來。
半晌,船夫才接着道:“不如老夫将玉石還給姑娘,姑娘将船也還給老夫,這玉石啊,老夫拿得也甚是不安心。”
鮮钰眼眸微眯,那眸光裏兇戾一現。
船夫渾身一僵,總覺得是被惡鬼盯上了一般,可轉瞬,那姑娘眼裏的兇光又不見了,他連忙擡手拍了拍胸口,心道大抵是他看錯了。
鮮钰唇角一揚,緩緩道:“确實是有人得罪我了。”
船夫問道:“何人?”
“一個令我不甚舒服的人,整日說我不知分寸,可不知分寸的人分明是她,只會使勁兒折騰人。”鮮钰緩緩道。
她想到走前壓在了茶盞下的那碎布,哂笑道:“不過我走前給她留了樣東西,她若是看到,定也會不舒服得很。”
那船夫聽得雲裏霧裏的,半晌才問道:“那姑娘,老夫這船……”
“這船自然是我的了。”鮮钰道。
船夫未來得及阻止,只見那船徑自動了起來,在水面上拖出了一道常常的波紋,而紅衣人抱着兔子站在船上,竟動也未動。
他使勁兒揉眼,可分明看到那木槳好端端在船尾擺着,可船确實又動起來了,倏然間便到了百步之外,似是被疾風推着前行一般。
船夫呆呆站在岸邊,許久才垂頭看向了手裏的玉石,似是癡傻了一般。
後來有人去拍他的肩,他才陡然回神,猛地将手裏的玉石藏了起來。
那人問道:“怎今日不去捕魚了?”
說話的人話音一頓,往遠處一看,又道:“你的船呢?”
船夫慢悠悠道:“仙人拿去了。”
那拍他肩的人百思不得其解,當是這人癡傻了。
鮮钰就這麽到了海上,施以靈力來促這扁舟前行。
慰風島正處大陣之中,就連島外五裏之遠也在陣裏。
若是禦風而行,不但會被迷霧遮眼,還會連這陣法的破綻也尋不着,畢竟陣眼只會是在下,而不會浮在無處可倚的半空。故而她不得不用玉石換了這輕舟,好闖入這陣中。
遠處白霧漸濃,霧鎖煙迷,周遭的海景漸漸模糊不清,就連天穹也被雲霧遮蔽,叫人上看不見天,下看不見海,只瞧得見足下踏着的船。
在這雲霧迷蒙之中,船拖曳出一道水紋來,繼續朝着遠處行去。
“入陣了。”白塗在船篷裏冷不丁發出了聲音。
鮮钰卻并不因這濃霧忽起而發憷,心下不免還有些欷歔,上一回登島時,她可是乘着慰風島的船上去了。
那時她仍似個豆芽一般,瘦瘦小小的,似是風一吹就會倒,細細一想,距那時也未過多久,她如今卻已變了個模樣,興許那完好如初的玉牌認得她,可齊明,怕是萬萬不敢認她的。
她皓臂一擡,靈氣從靈海中緩緩逸出,凝在了掌中。
朱紅的衣袂一甩,掌中的靈氣登時被拍了出去。
可卻似是打在了棉花上一般,只聽見噗的一聲,卻驚不起浪花,也拍不散周遭缭繞的霧。
鮮钰微微蹙眉,“這陣似乎和先前不同了。”
那窩在船篷裏的兔子這才窸窸窣窣地爬了出來,爪子一擡,扒在了鮮钰的繡鞋上。
鮮钰不得不彎腰将白塗抱了起來,蹙眉問道:“為何揮不散這霧。”
“它将你的靈氣侵吞了。”白塗緩緩道。
鮮钰又擡起了手,指尖上那聚起的靈氣泛着幽藍的光,遠遠看着竟似是一團鬼火。
“莫試着去揮散這霧,既然它要吞你之靈氣,你便反将其侵陵霸盡。”白塗那蒼老的聲音從腹中傳出。
鮮钰皓腕一轉,手裏驟然出現了一盞燈,燈中空落落一片,古樸陳舊得似是蒙了塵一般。
倏然間,周遭霧氣倏然聚起,那白茫茫的一團,似是猙獰着臉的白無常一般,一瞬便被吸納到了這燈盞之中。
濃霧一散,倏然間,又有霧氣從海上缭繞而起。
雖那白霧消了還會再生,可這空暇之間,已足夠讓鮮钰看清這海面的模樣。
只見遠處立着八根石柱,那石柱是從海裏伸出來,苔藓緊覆着,遠遠看去幽綠一片,叫人看不清上邊刻着的紋路。
待船又駛近了一些,鮮钰才得以看清,那石柱上刻着的分明是極其繁複的符文。
“破。”白塗忽然道。
鮮钰手腕一轉,只見那破空而出的靈氣似是一道寒芒,那寒徹入骨的冷光倏然一散,分成了幾道打入了石柱之內。
只見雲霧陡然一凝,竟沒有再生起,也沒有四散而開,似是被定在了原處一般。
船駛向了慰風島,一眼望去卻見不到一個人影。
島上寂靜一片,就連誦讀聲和弟子們練劍時那寒劍噌響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這也太古怪了些,鮮钰心道。
下了船,鮮钰腳步一頓,望着這偌大一片島,頓時沒了方向,她這才想起來。
厲青凝只同她說殘卷還在島上,卻未告訴她,殘卷在島上的何處。
這叫她如何找,莫不是要将這島掀起來找?
她錯愕地站在原地,一副怒而不敢言的樣子,倒吸了一口氣之後,将那湧上喉頭的憤懑又咽了下去。
這确實怨不得厲青凝,是她忘了問,在得知殘卷還在島上便會沖昏了頭,一時興起就來了。
白塗見她不走,疑惑道:“站在這做什麽。”
鮮钰哽了一下,卻未回答。
她心道,既然丹陰殘卷是交由慰風島保管的,那想來島上的長老應當知道那殘卷被厲青凝藏在了何處。
只不過,長老們知道是一回事,說不說就是另一回事了。
如今厲青凝又連一樣信物都未曾給她,這叫她用什麽憑證來拿那殘卷。
鮮钰站在岸邊,只覺得頭都要疼起來,想來還是得找齊明。
“你莫不是……不知道殘卷在何處。”白塗緩緩問道。
“是。”鮮钰磨牙鑿齒着道。
白塗哂笑了一聲,悠悠道:“你那長公主殿下,總不該什麽都未給你,你拿着殿下給你的東西,去同人要不就得了麽。”
可問題就出在這兒,厲青凝似乎什麽也沒給她。
可仔細想想,厲青凝卻又給了她許多,連她不想要時也硬是要給,可那些皆是在床榻上給的。
鮮钰那素白的臉倏然湧上了一片紅雲,卻不是羞,而是被氣紅的。
她都被翻來覆去的這般和那般了,厲青凝竟連一樣定情信物也不曾給她,雖說她想方設法問出了丹陰殘卷所在,可那殘卷還未拿到手,便算不得。
“如何。”白塗瞪着一雙通紅的眼問道。
鮮钰垂下頭,看着懷裏那雪白的兔子欲言又止,過了許久才問道:“你可會什麽縮骨之術,就是能讓模樣變小的那種。”
“要多小。”白塗還真當她是想學縮骨術。
鮮钰想了想道:“就是那種可以讓我看起來像七歲小兒一般的。”
白塗倒吸了一口氣:“縮骨只能讓身形看起來小,可卻不能讓你返老還童。”
鮮钰心道也是,想了許久也想不出個辦法來,索性道:“罷了。”
“又如何?”白塗又問。
“帶你去見見人。”鮮钰覆面的珠簾微微一擺,薄唇張合着道。
起先白塗還不知道鮮钰要帶他去見誰,直至他被緊緊勒在懷中,一口氣差點沒喘上,再看鮮钰隐蔽了氣息,輕車熟路地沿着山路走着。
雖上島時聽不見比劍的聲音,也聽不見人言,可在走上那蜿蜒的山路時,白塗才發覺,竟是個幻陣。
在破開那幻陣後,鮮钰登上了那高低不一的石階,迎着狂如肆虐般的山風直往上走。
她只微動手腕,便毫發無傷地入了幻陣之中,可陣中的幻象卻困不着她。
在将幻象識破之後,這島山的真容也映入眼中。
白塗那腥紅的眼往旁一轉,果真如鮮钰所說,待他來見人了。
他起先并未想過這慰風島上會有這麽多的弟子,似是書院一般,弟子們皆穿着弟子服,三三兩兩的在論道,在下棋,亦或是在談天說地。
未料到,島外的人小心翼翼地修行,只能對外稱作是高武,而這島上的弟子們,卻連半分擔憂也沒有,不但無須躲躲藏藏,還有仙長點撥。
只是那些弟子修為還尚欠,全都覺察不見有外人上島。
甚至連鮮钰從他們身旁走過時都未曾發覺,還是一副副言笑晏晏的模樣。
鮮钰如閑庭信步一般,步調慢得很,顯示在一星廣場外停留了一下,見無長老在旁觀,這才往裏走去。
紅衣人從人群中穿過,那衣袂翻飛着,她臉上有噙着冷笑,宛如厲鬼一般。
正是周遭的人皆看不見她,依舊在打鬧吵雜着,她一身兇戾之氣與之格格不入,更像是惡鬼索命。
有些個五感靈敏的弟子怔愣着停下了動作,只覺得身邊似有一股寒風刮過一般,可又與山間得風不一樣,那寒意令他們不由得瑟瑟發抖,似是連靈海都不由得緊縮了一下。
分明是修為高深的仙長向他們施壓時,他們才會有這般感覺。
那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