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改,非她所想所願,只是她十分大度慷慨,應了那人的求。
不錯,就是如此。
長公主好不容易說服了自己,可身後床榻上的人卻不想讓她安生。
鮮钰的手露出錦被,見遠處那披着玄袍的人仍在抄書,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樣,明明都做了這等事情了,卻還裝作十分出塵。
她恨不得咬碎一嘴皓齒,哼了一聲道:“你自個不想痛快也就罷了,還那般扼制我,莫不是還想讓我同你一齊抄書?”
話音剛落,就看見遠處那人手裏的狼毫頓了下來,“你抄再多也無濟于事。”
“莫非殿下抄書就能靜心寧神了?”鮮钰恨恨道,愈發覺得不公,當即就坐起了身,身上衣料半掩,垂在身前的墨發遮了大半軟玉香蕊。
厲青凝又動了動筆,沒回答。
鮮钰輕笑了一聲,“那既然能靜心寧神,殿下為何不看着本座抄呢,尚還能熬煉心志。”
厲青凝挺直的背倏然一僵,側着看書卷的頭也不動了,她披散在身後的長發未幹,發上的步搖似要掉一般。
“殿下何不回頭看看本座,這樣也好知道心究竟靜未靜,神究竟寧未寧。”鮮钰不緊不慢道,她嗓音細軟,氣息又不大穩,這麽長一串字道出來,似喘還籲,似是還在沐池裏一般。
厲青凝更是不想回頭了,手中狼毫又落在了紙上,一個力透紙背的字被一筆一劃寫了出來。
“此番讓芳心帶你進宮,确實是本宮……”她頓了下來,似在琢磨要怎麽說一般。
頓了許久,厲青凝才接着道:“是本宮考慮不周。”
“僅是考慮不周?”鮮钰又笑。
厲青凝沉默了半晌,“是本宮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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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一度春宵?”鮮钰随即接上了話。
厲青凝額角一跳,“莫要打岔。”
鮮钰只好扯了扯錦被,将自己裹了起來。
“是本宮想,再續前緣。”厲青凝從唇齒間擠出這幾個字來,說完這數個字像是要了她的命一般。
鮮钰側頭看了過去,只見厲青凝微微揚起下颌,那鑲金綴玉的步搖登時晃了晃,濕成一绺一绺的長發貼在素白的脖頸上。
厲青凝回來後便換上了幹衣,衣裳穿得整齊,似是什麽事也未做過一般,也不知是想騙誰。
“原先問殿下是不是想再續前緣,殿下不答,如今殿下倒是想了,可也該問問本座答不答應。”鮮钰揚眉道。
厲青凝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殿下莫不是以為做了這等事,本座就會答應了?”鮮钰嗤笑了一聲,“殿下倒是打了個好算盤。”
厲青凝抿緊了唇,又動了動狼毫才道:“本宮未曾這麽想過,再者,此事是你求的,看你在沐池那般餍足,應當是如願了,此後就莫再那麽放浪了,着實不端莊,叫人看見了十分不好。”
這話音落下,寝屋裏一時很是安靜。
“本座,餍足,如願?”鮮钰又是震驚,又是憤懑。
厲青凝微微側過頭,雙眼卻往別處瞟着,沒往鮮钰那兒看。
她細眉一蹙,聽鮮钰這語調似是十分不滿的樣子,疑惑道:“莫非不是。”
鮮钰攥着錦被的手緊了又緊,只覺得一口氣險些沒喘上,她倒是不想糾結什麽端莊不端莊,放浪不放浪的事的。
沒想到,厲青凝竟覺得她餍足?
她哪裏餍足了!
前世她尚能勾得厲青凝合了她的願,可沒想到這一世,厲青凝竟還真能忍,說的是要如她的願,可分明是在折磨人。
好個厲青凝,重活一世,她還越活越回去了。
“那好,那殿下就莫再想什麽再續前緣了。”鮮钰咬牙切齒。
厲青凝沒想到如了她的願,她竟還不樂意了。
“拿身衣裳給我。”鮮钰十分氣,可在人籬下,又不好直接拿人家東西,況且,她方才雖未明說,可分明是要拒卻再續前緣的。
厲青凝這才站起身,剛想去将衣箱打開,腳步忽然一頓,蹙眉道:“你想離宮?”
“本座又不住這兒,自然要走。”鮮钰揚眉道,“莫非殿下想将本座拴在這兒。”
厲青凝微微蹙眉,“本宮……未曾想過将你拴在這。”
鮮钰哽了一下,又将腿探到了錦被外,這才注意到,腳踝上的鐵鏈已被除去了。
“不過,鳳鹹王和三皇子如今被關押在了天牢裏,你可想去見上一見。”厲青凝道。
鮮钰嗤笑了一聲,“見他們作甚,去耀虎揚威麽。”
厲青凝又道:“鳳鹹王能走到如今這田地,還拜厲千鈞所賜,究其緣由,厲無垠功不可沒。”
鮮钰聽這些名字聽得頭疼,一時忘了還與厲青凝置氣的事,哂笑了一聲道:“這樣也好,省得還要花心思去對付鳳鹹王。”
她頓了一下,又道:“只是不知,皇帝在其中又做了什麽。”
“他派人去鳳鹹城搜查鳳鹹王私交妥那國的證據。”厲青凝淡淡道。
鮮钰展眉一笑,“看來本座要去去鳳鹹城了,好助他們找到證據。”
“三皇子厲千鈞還被關在天牢,還是因為蕭大人一案未查明。”厲青凝定神不往床榻那邊看。
“莫非銀絲紙出處尚還不明?”鮮钰垂下眼眸,見厲青凝未給她拿衣裳,索性躺了回去。
“不錯。”厲青凝淡淡道:“雖說清妃那兒少了半卷銀絲紙,她人如今也被關如牢中,可她卻不認,本宮料想賬簿一事應當不是她做的,秀清宮裏的銀絲紙,應當是被人偷了。”
鮮钰被蓋在身上的錦被又往上提了提,一雙漆黑的眼轉了轉,說道:“清妃未必不會認,若是二皇子想讓她認,有的是辦法。”
“你想如何。”厲青凝淡淡道。
鮮钰側過身,“鳳鹹王和三皇子倒不急着去見,鳳鹹城也不急着去,就算殿下不動手,厲無垠也會先除了他們二人,只是這清妃,必須得去看看了。”
“本宮确實打算隔日便去見見清妃,捏造賬簿一事與蕭大人一案牽連甚深,如今寺卿回來了,這一案自然也落回了寺卿那,二皇子現在盯大理寺盯得緊,怕是不好潛入。”厲青凝細眉微蹙。
“自然不能明着去看,若是被人見着了,說不定清妃捏造賬簿一事還被編排成殿下你撺掇的。”鮮钰一雙眼微微眯起。
“若非被授意審查此案,只能将厲無垠留在天牢附近的眼線引開。”厲青凝眸色沉沉,“否則萬萬不能去看清妃。”
方才鮮钰所言确實不假,人言可畏,誰知二皇子還會放出什麽流言來。
“罷了,本座想個十全的法子,總能見到清妃。”鮮钰細眉一挑,朝遠處站着的人望了過去。
只見厲青凝背對着她站得端正,右手微微握起,藏在了寬大的袖口裏。
鮮钰倒吸了一口氣,才展開的眉心又猛地蹙起,“你的手……”
“無妨。”厲青凝随即道。
鮮钰見她不以為意,更是怒火中燒,她咬起下唇,想到前世種種。
前世她也是受過那毒的,自然知道傷口潰爛是什麽感覺,一大片似被蟲咬一般,半個身近乎麻木得動也動不了,一呼一吸皆痛得厲害。
可厲青凝卻、卻頂着這痛也要唬弄她,還要在水裏做那種事?
事到如今也不知厲青凝究竟有沒有心了,看她連自己也不管不顧的樣子,或許是有心的,怕是冷的。
鮮钰又思及進宮前,白塗同她說的話,她前世中毒中得糊裏糊塗的,解了毒也不知自己中的到底是什麽。
如今一想,那毒神似蠍尾藤留下的,并非曬幹服用的症狀,而似是被其未曬成幹時觸及的樣子。
“莫非真是蠍尾藤?”她蹙眉道。
厲青凝微微側耳,自然而然聽到了“蠍尾藤”三字,“你查到了什麽。”
鮮钰道:“皇帝的症狀确實像是蠍尾藤導致的,殿下的傷……”
“應當也是因為那蠍尾藤。”她繼而又道。
厲青凝下意識想轉身,可剛稍稍側了一些,又猛地頓住了。
她自然知道她将鮮钰塞進錦被裏時,是将那一身濕衣都剝了的。
非禮勿視。
鮮钰見她忽然僵住了,心下一笑,“殿下不過來,本座怎确認那傷是不是因中了蠍尾藤的毒才變成這樣的。”
厲青凝額角一跳,“你将錦衾蓋好。”
“殿下在想什麽,不蓋着莫非要晾着麽。”鮮钰似笑非笑。
厲青凝這才轉身,眼眸剛擡就看見床榻上的人似要坐起身一般。
那錦被未遮嚴實,春光半露的。
厲青凝倒吸了一口氣,如今眼前沒有紅緞遮着,看得更是真切了,她鞋尖一轉,推門便走了出去。
屋裏的人悶笑不已。
半晌,芳心才叩了門走了進來,窸窸窣窣地将一身幹淨的衣裳放在了枕邊。
她心裏嘀咕着,難怪在沐池那兒時,屏風上似映有兩人的身影,難怪主子會讓她半刻後再讓人擡轎。
如此一想,她更是心疼這紅衣仙子了,被改了名姓,必定也知道自己被當成了旁人,卻還對殿下百依百順的。
着實可憐。
芳心一雙眼不敢亂瞅,低着頭放下了衣裳便低聲道:“恭喜姑娘如願。”
鮮钰如鲠在喉,怎一個兩個都覺得她如願以償了?
她真是有苦道不出。
第 62 章
62
芳心放在枕邊的, 依舊是一身宮女服, 約莫是怕鮮钰困惑,放了衣裳後又道:“姑娘換上這一身,奴婢也好帶姑娘出去。”
鮮钰微微颔首,眼下若是要去天牢, 仍是得先出去的。
她捏起衣裳一角, 看芳心仍杵着不動,正疑惑不解的時候,看見芳心低垂着眼眸開口。
芳心道:“奴婢侍候姑娘更衣。”
鮮钰欲言又止, 又見芳心低眉斂目的, 像是也不大願意的樣子, 連忙道:“不必。”
芳心這才長籲了一口氣, 才要側身出門的時候,餘光瞥見錦被下躺着的人坐了起來,那人身形颀長纖細, 柔弱得似是扶風弱柳一般。
不知怎的,她忽然覺得, 先前主子讓她找的人像是有了模樣,不再是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 臉龐更是生動起來。
她再仔細一想,那人的臉竟和這仙子的臉重疊上了,這仙子裏裏外外都與主子先前描述的人如出一轍!
芳心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硬是将那半點餘光給收了回去,渾身十分僵硬地開門走了出去。
不是她不願相信, 只是先前殿下與那仙子分明是不認識的,莫不是……
仙子主動投敵,兩人有了嫌隙,故而認識才裝不認識,如今重歸舊好了。
可也不對,如此說來,殿下還給人更姓換名做什麽,莫不是要把人氣死。
罷了罷了,她想不通,還是莫要亂想了。
芳心出了門,半晌後,屋外站了許久的人才進了屋。
厲青凝垂着眼,在屋外吹了許久的冷風,微熱的耳廓也涼了下來,渾身似沾染了霜一般,看着又多了幾分薄涼。她冷着臉時,真真是高不可攀的明月。
可惜明月心有雜念,有了雜念便要墜落凡塵了。
厲青凝垂着眼,只隐隐看見那人俯身穿着鞋,腳踝又細又白,未束起的長發從頸側垂了下來,發梢險些及地。
如此還挺好,不說話時安安靜靜的,那般瘦弱恬靜,只叫人心生憐惜。
也不知前世時,她是怎麽與這人相處的,夢裏看見的都是那些親密無間的事,除那以外就沒有別的了。
可怎會只夢見前世那等事呢,難不成……
兩人一見面便如膠似漆的,一見面就要做那等事?!
明月是真跌入凡塵了,甚至還覺得自己十分不堪,不堪入目。
那人恣肆縱脫也就罷了,自己怎還同她一般不講禮節,不檢點收斂,這還得了?
厲青凝越想越是覺得心緒紊亂,只見床榻邊上坐着的人穿好了繡鞋,下裳的布料一垂,将那細瘦的腳踝給遮了起來。
那腳踝上被鐵鏈勒出的紅印早就消了,卻被幾道指印所替代。
厲青凝猛地收回目光,還微微揚起了下颌,忍着不讓自己的雙眼往那邊瞄。
她冷着聲道:“一會芳心帶你出去,這幾日莫要輕舉妄動,清妃之事,待厲無垠放松警惕再做打算。”
“等他放松警惕,想必清妃已經被逼得認下這莫須有的罪名了。”鮮钰哂笑了一聲。
厲青凝微微抿起唇,“賬簿一事,總會有人去頂罪,就算不是清妃,也會是別的人。”
“那為何不幹脆找到厲無垠偷換了銀絲紙的證據,好叫皇帝看清他的面目呢。”鮮钰蹙着眉,實在不明白為何要将這事弄得這般複雜。
她又道:“直接讓厲無垠那狼子野心暴露在皇帝眼中,叫皇帝殺了他,也無須髒了本座的手了。”
若是要報前世之仇,她大可直接出手将那些人殺了,只不過如今修為尚未恢複完全,殺是能殺,但尚未想好後路。
她着實不想令厲青凝為難。
厲青凝沉默了許久,而後淡淡道:“你可知厲載譽有幾子。”
鮮钰揚眉道:“六子。”
厲青凝颔首:“不錯,大子雖未出過什麽幺蛾子,但也非聰慧之人,這些年一直沒什麽作為,既不擅文也不擅武,在及冠後便被封了王,留在朝中任一閑職。”
這确實不是繼位的好人選,實在太平庸了一些。
鮮钰蹙眉:“難不成厲載譽還怕後繼無人?”
厲青凝坐了下來,掌心朝上搭在了桌上,那右掌的傷依舊觸目驚心,紅白兩色相間,久久未曾愈合,那血肉模糊的痕跡近乎要蔓延至指縫間。
她卻神色不變,就像看着的不是自己身上的傷,手也不是自己的手一般。
鮮钰見慣了厲青凝這不冷不熱的模樣,也仍是心如刀絞,這得暗暗忍下了多少苦痛和不甘,才能如此漠然。
久久厲青凝才道:“二子便是厲無垠,倒是聰慧,但心機叵測,又甚是殘暴,心狠手辣至極,比先帝過之不及。”
“确實不好招惹。”鮮钰蹙眉道。
厲青凝卻搖頭:“并非好不好招惹,只是王朝若是落到了他手裏,定然不能長久。”
“不錯,”鮮钰想到那三皇子,接着厲青凝的話道:“三子軟弱易受騙,是有那麽點小聰明,可常常聰明反被聰明誤。”
厲青凝颔首,搭在桌上的手緩緩握起,“四子愚鈍,幼時病壞了腦子,成日瘋瘋癫癫的,也不是繼位的人選。”
“那五子和六子?”鮮钰細細一想,前世似乎她還未見過這兩位皇子。
厲青凝這才道:“五子驕橫霸道,又十分不學無術,近些年被慣得更是不知體統。”
她頓了一下,又說:“六子就不必提了,尚在襁褓之中,日後會長成什麽模樣還不知,厲載譽知道自己是撐不久了的,若是他将六子封為太子,這六子日後怕只能當個傀儡皇帝。”
“厲載譽這是死也不敢死了,數百年基業若是毀在他這兒,他怕是不敢去見列祖列宗的。”鮮钰冷哼了一聲。
厲青凝握住了右手手腕,握在其上的力度不輕,似是意圖減輕右掌的痛楚般。
她緩緩道:“是以厲載譽如今又忌憚二子,卻也不得不寄希望于他,仍舊是想賭上一賭的,即便當下二子犯了錯事,他也會想着去遮掩一番。”
厲青凝停頓了一下,長眉一颦,“瘋馬一案,二子急不可耐就讓人杖斃了那姐弟,皇帝又不是瞎的,自然看出此事不對勁,可他作聲了麽,未曾,他借機息事寧人,還想看看二子接下來會做什麽,總而言之,無非一個賭字。”
鮮钰笑了,“莫不是想賭二皇子能不能遂他的願。”
提及“遂願”兩字,鮮钰一哽,險些咬住了自己的舌頭,又氣又臊。
她渾身一熱,不由得想到沐池裏的幕幕。
那沐池露天枕地,周遭僅隔着一圈屏風,屏風前的木臺上各置一盞燭臺,燭光闌珊搖曳,照得人影模糊不清,重影迷離。
不知周遭有沒有宮女在守着,她又甚是擔心厲青凝會将手泡進池裏,故而才小心地握着對方的手腕,似被雨淋的花般顫抖不已,卻連半點聲音也不敢哼出。
如此一想,幕天席地的,是太放曠了一些……
鮮钰不由得抿起了唇,忽然也覺得是有些不檢點了。
但這怪不得她,雖說是她先撩撥了厲青凝,可也是厲青凝硬是要碰她的。
厲青凝大可不碰她,可偏饑不擇地,在沐池裏就動了手。
若非她擔心厲青凝的手,才由不得她胡作非為,非得要換個地兒,還要做主導的那一個。
她暗暗朝厲青凝看了過去,卻見厲青凝也轉動了眼眸。
兩人的目光僅碰了一瞬,又各自錯開了。
鮮钰倒吸了一口氣,反正她不想擔這個責,料想厲青凝也是這般,定是要怪她放浪不自重的。
她抿了一下唇,這回不單單覺得厲青凝這一世越活越回去了,還覺得她自己也越活越回去了。
明明是前世司空見慣的事,怎到了現在就忍不住羞了。
肩頸不由得繃緊,吐息也熱得起來,雙頰也似是燙了起來,後知後覺實在太臊了,定然是因為隔了許久,生疏了的緣故。
厲青凝也不知床榻上坐着的人怎忽然就收斂了姿态,淡聲道:“不錯,厲載譽在賭,賭厲無垠會不會有些改變,不過厲無垠快要加冠了,若是及冠後便被封到什麽犄角旮旯之地去當王,那便真真是被厲載譽舍棄了。”
“可厲載譽等得起麽,有人會肯讓他等麽。”鮮钰氣息一亂,話音也不由得弱了幾分,可她卻不想給厲青凝看出她心亂了,硬是揚聲答了一句。
那話音前半句尚還弱者,後半句倏然拔高,聽着十分古怪。
厲青凝忍不住睨了過去,卻見那人坐得端正,像是要洗心革面了一樣。
洗心革面?可這怎麽可能。
重活一世都未曾洗心革面,在沐池裏荒唐了一回卻知羞了?
“厲無垠已經鋪墊了這麽多,不但暗中與兩大宗結盟,還害死了一位忠臣,約莫就是不想讓厲載譽等了,他如今太心急,連裝乖扮巧也不願裝了。”她沉思了片刻道。
鮮钰兩手往腿上一搭,除了坐在殿下床榻上的舉動不太合規矩以外,看起來還真像個聽話的小宮女一般,還是十分貌美的小宮女。
她又暗暗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才道:“那殿下眼下有何計劃?”
話音一頓,又微眯起眼道:“若要做些什麽,可莫要瞞着本座了。”
厲青凝搖頭,見她那驚乍的模樣不由得心裏一緊,那模樣分明是因前世被推開了多回,如今怕了。
她唇舌一幹,按捺住心下悸動,緩緩道:“按兵不動,見招拆招,厲無垠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殊不知錯漏百出。厲載譽是在賭,可若讓他知道厲無垠早在觊望他的命,定就死了心了。”
她話音剛落,轉而又道:“本宮先前有一友人名崔菱,可惜回來匆匆見上一面她便去了,走前她提及了國師二字,可惜話未說盡便咽氣了。”
“本宮尚未想得起前世種種,也不知這國師在厲無垠的計謀中是否也極其重要。”厲青凝繼而說道。
鮮钰微微蹙眉,淡色的唇一張一合的,默念起“國師”二字,細想了一番,可并未想得到前世時那國師做過什麽。
不過,後來她在宮中将厲青凝放在龍椅上時,忽然被牽制住的那一下,那浩瀚的靈氣十分陌生,非兩大宗宗主所為。
“不知,記得前世時國師不常露面,面上常遮面具,身形高挑颀長,穿着一身雪色長袍,他不曾在人前說過話,叫人一時辨不清是男是女。”鮮钰思忖着道。
“本宮僅在幼時見過國師一面,聽聞國師常年住在蔔星樓中,數月也不曾出戶,即便是崔菱被他收養長大,也不曾見過他幾次。”厲青凝眉心緊蹙着。
鮮钰更是覺得那國師十分古怪,也不知那人與兩大宗究竟是何關系,前世竟偏偏要等到她殺了厲無垠才出手。
“總之,此人是敵非友,絕非善茬。”鮮钰冷聲道。
厲青凝微微颔首,她側頭朝窗外望去,只依稀看見窗棂外一片漆黑,夜色分明又暗了許多。
她道:“你此番莫要再輕舉妄動,出了去便在城西安心呆着,本宮過幾日定會去見你。”
這話音落下,她忽地噤了聲,不由得想起她前世讓鮮钰走時,也是這般承諾的。
前世未踐諾,今生又說了一遍。
她朝鮮钰望了過去,卻見那人神色不變,似是未覺有異。
頓了一下後,她又道:“本宮決不食言,若宮中有變,定會傳信予你。”
鮮钰愣了一瞬,這才明白過來厲青凝方才怎忽然就沉默了。
她張了張嘴,卻只字未提,說釋懷那是不可能的。
前世被推開了多少回,她已經數不清了,最後一回隔了十年才見到厲青凝一面,再見到時這人已成屍骸,已是不能再開口将她推開了。
若是厲青凝未死,說不定還是會設計讓她走的。
如今是說清了,可她心裏已經是像落了個石頭,每每想起就硌得慌。
厲青凝見她不言,便揚聲将芳心喚了進來,回頭又道:“一會兒芳心便帶你出去,你且安心在城西住上一段時日。”
可未想到話音剛落,坐在床榻上的人才像是回過神一般。
鮮钰臉色一沉,似忘了起初說要走的人是她一樣,她磨牙鑿齒地道:“殿下用了本座,這就要将本座舍下了?”
推門進來的芳心渾身一僵,不得不裝作一副沒聽清的樣子。
厲青凝:……
她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解釋,她絕非這樣的人。
第 63 章
63
門半開着, 屋裏的燭光灑到了門外, 雖依舊黯淡,但比之月光要明亮許多。
芳心探頭朝裏看着,這回進去也不是,退出去更說不清, 索性眨了眨眼, 恪盡職守地低垂着眉眼,低聲道:“殿下。”
她心裏忐忑,看屋裏的兩個人面面相觑着, 一個抿着唇怒目直視, 一個卻冷着臉沉默不言, 分明是又鬧不愉快了。
也不知這兩人究竟是怎麽了, 可她自然是希望主子心無煩擾的,當即也跟着噤了聲。
厲青凝自知前世她做過了許多令鮮钰不悅的事,也知這心結并非那麽容易就解開的。
她有錯在先, 自然有理先低頭。
芳心低垂着眉眼,暗暗朝屋裏瞅着, 屋裏燭光黯淡,兩人的眸色也變得有些晦暗不明了。
“芳心, 你且先出去。”厲青凝淡淡道。
她聲音本就冷清,許是身居高位久了,話語裏多少帶了點強硬。
在這寂靜之中,忽然道出的聲音更是顯得肅冷,可卻在被刻意壓低了後, 又帶了點含糊不清的意味。
芳心連忙應聲,松了一口氣便退出去掩上了門,可退了出去仍是惴惴不安,生怕裏邊兩人一言不合就打起來。
畢竟兩人“打”來“打”去也是常有的事,是她……
這一般人所理解不能的。
屋裏。
厲青凝頂着鮮钰投來的那不齒又略帶譏諷的眸光,沉默了許久才垂下了眼眸。
燭光明滅搖晃,她的臉在明暗之間,身上的冷厲似被這柔和黯淡的光給抹去了不少,身上鋒芒隐下了大半,變得柔和而又婉約。
像是棱角被打磨了一般,分明是在讓步。
也不全然是讓步,而是覺得她得做些什麽,讓鮮钰信她才是。
“本宮當真不會騙你,半個字都不會。”厲青凝不緊不慢說,每個字都似是斟酌過的一般,比之平時竟似多了幾分鄭重。
她說完才朝鮮钰望去一眼,那眸色也溫和了許多,也不蹙着眉頭,目中橙黃的燭光跳躍着,也沒有了冷意。
或許是厲青凝這模樣太鄭重也太過認真,似乎是真的想好好解釋,也想說服她一般,鮮钰竟錯愕了一瞬。
一時之間竟有些不适應來,她微微張開嘴,眼眸動了動,目光忍不住閃躲了起來,渾身鋒芒似被裹起來了一般,沒了這戲谑恣意的僞裝,還有些不知所措。
鮮钰還真別開了頭,身上鋒芒是被這柔軟的燭光給裹得連刺兒也不剩了,可仍是硬拉下臉,說道:“殿下莫非是在讨好本座。”
她本來想說她可不吃這一套,可心下分明就吃極了,哽了一下後,後半句話怎麽也吐不出來。
先行示弱的人微微颔首,唇齒間擠出一個字,“是。”
如此簡單明了,連絲毫猶豫也不曾有,唇一張就道出了一個“是”字。
這麽簡單的一個字,卻讓鮮钰瞳仁微微一縮。
鮮钰抿起唇,或許是厲青凝這姿态一時間放低了許多,竟無所适從了。
她欲言又止,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眼眸一躲一閃,剛想偷觑厲青凝一眼時,才發覺厲青凝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果真是直勾勾的,卻與鈎子不一樣,十分柔和,不見尖銳的金刺,也不逼着她咬上鈎餌。
從前世被逼得颠沛流離,後又在萬人面前被施以重刑,再到重生一世,在停火宮遭受冷眼,她已許久沒被這麽溫柔地看待過了。
真的過了許久。
很久,極其久,久若隔世。
或許在沐池裏時,厲青凝待她也十分溫柔……
可卻分明是在按捺着意欲,又像是在揉磨她的戾氣,不然為何會将她的腳踝捏出紅印來。
不像現在這般,真真是柔到像是風平浪靜的湖水一般,她是湖中的島,正被包裹着。
她看得出來,厲青凝是真的變了許多,不再像前世那般孤高冷傲,也不再不由分說就讓她走了。
“我……”厲青凝的唇微微張開。
鮮钰猛地擡眸,聽到這向來高高在上的人竟這般自稱,明擺着又放低了姿态。
“我是在讨好你,也是在讨你恕諒。”厲青凝慢聲道。
一字一句,皆慢到像是要讓她聽進耳裏,記進心裏一般。
那一瞬,鮮钰只覺得渾身的勁似都被卸下了一般,一時竟不知靠什麽支撐。
她忽然發覺,她将前世受過的委屈都化作今生的戾氣,數次對着厲青凝都十分咄咄逼人,似乎就是為了這句話。
前世厲青凝讓她走,然後不告而別,只留給她一具骸骨,她憤恨無處宣洩,即便是屠了皇宮,又殺了那身穿龍袍的人依舊不解氣。
原來,為的是這句話。
鮮钰如夢初醒,原來她在等這句話。
一時之間,所有的委屈似是找到了突破口一般,似山洪一般瀉出,将她沖刷得頭昏腦漲的,渾身都沒了勁一般,只能微微發顫。
她就是想聽厲青凝鄭重地賠罪,想看厲青凝放低姿态求她諒解,而不是依舊像是高高在上的明月一般,冷若冰霜地說一句不痛不癢的話。
這一哽塞,登時雙眼也氤氲了起來。
鮮钰将頭別開,莫名覺得有些丢人,她前世被那般慘待都未曾流過一滴眼淚,如今倒是鼻眼酸澀了起來。
“殿下這讨好,看起來并非十分有心。”她努了努嘴道。
厲青凝見她移開雙目,那雙霧蒙蒙的眼裏銳利的神情也軟了下去,問道:“你想我如何讨好。”
鮮钰聽後就笑了,也不知這厲青凝是真不知還是裝不知。
她沉默了下來,還是覺得十分別扭,半晌才道:“前世我夜宿陽寧宮時,殿下偶爾會讓芳心熬一碗糖粥來,後來殿下被盯得緊,我雖仍能潛進來,但糖粥沒有了。”
厲青凝聽出了她的意思,“現下就想吃麽。”
“想。”鮮钰言簡意赅。
厲青凝微微颔首,側頭朝門那邊喊道:“芳心。”
門外哆嗦着站了許久的人冷不丁聽到自己的名字,倒吸了一口氣便推開了門,探進頭小心翼翼問道:“殿下可是有事要吩咐?”
芳心目光十分克制,只朝地上望着,看屋內的人影在燭光下微微晃動着。
“去熬一碗糖粥。”厲青凝道。
芳心哽了一下,“殿下可是餓了,還要備些什麽?”
厲青凝卻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回頭朝鮮钰看了一眼。
鮮钰十分受用,更是覺得不習慣,“只要糖粥。”
“聽到了麽。”厲青凝問。
芳心連忙應聲:“奴婢這就去熬。”
應了聲,芳心又小心阖上了門,兩眼圓瞪着沿着小路走去,滿心在想,為何此時要吃糖粥,莫不是有什麽講究?
想到這她不免又懷疑起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為何是一碗而不是兩碗,莫非還你一口我一口?
她一個黃花大閨女,臉都紅了。
屋外芳心走去熬糖粥,屋裏兩人仍坐得十分規矩。
鮮钰總覺得她如今這姿态未免太過忸怩了,輕咳了一聲後,佯裝鎮定道:“你的手讓我看看。”
厲青凝這才走了過去,伸手給她看。
鮮钰沒擡眸看她,眼眸低垂着,見那細長的五指伸到了自己面前,便盯着那手去了。
原先未細看,如今借着這昏暗的燭光,更是覺得那掌心的傷駭心動目。
那手掌本是素淨的,掌心柔韌,掌紋清晰可見,可如今過半的掌紋全看不見了,皮肉模糊着,紅白一片,再深一些定可見筋骨。
鮮钰握上了厲青凝的腕骨,待五指圈了上去,才驀地想起在沐池時,她十趾緊縮着,被厲青凝卡在其間合不攏雙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