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從綠腰的住處離開,餘令坐在林中的藤椅上,偶爾有樓裏雜役路過,與她對看了幾眼。
可能是因為這裏的姑娘算不得主子,所以這裏的雜役也算不上奴才。
在世家門閥裏,哪有下人敢打量主子,走來過去也不給主子請安。
彩蝶尋着話跟餘令說,先說了周圍都養了什麽樹什麽花,沒話說了又看不到個人了,才坐在旁邊的小凳上:“樓裏的姑娘都是晌午左右才醒呢,客人也是入了夜才來,所以平日裏樓裏這時候都靜靜的。”
說起來餘令都算得上是樓裏的異類,每日拂曉左右就醒了,醒了之後也不在榻上多睡,直接起來洗漱。
“那綠腰?”
“綠腰姑娘今日恰好起了個早,平日裏那麽早沒怎麽見她。”
餘令應了一聲,瞧着捧着臉的彩蝶:“你要是覺得無趣,可以去做你自個的事?”
彩蝶連連擺手:“我現在是姑娘一個人的丫頭了,跟着姑娘就是我的事。”
只是平日裏她伺候別的姑娘,她們都是晌午左右才醒,拖拖拉拉的洗漱用了膳,挑挑衣裳,說說話就等着迎客了,現在離迎客還久着了,她一時間突然覺得時辰太多。
“姑娘你平日這個時候都在做些什麽?”
“寫字,畫畫,看書。”
她繪畫不錯,但書法上字太過飄逸,有人說她是花慣了畫,提筆寫字無鋒,軟綿綿的無神韻。
雖然知曉這批評有一半是那些世家女的酸話,但她依然在寫字上下了苦工,每日都會花上一個半時辰手腕吊石練字。
至于看書,她自認自己詩句算不得出衆,不像謝辭非那般對詩詞有種游刃有餘的靈性,所以每日看少不了看各類詩集,來填補自己的短處。
“那我去給姑娘找紙筆還有書來?”
“不用,我不想在這裏寫字作畫。”
彩蝶臉色黯淡,她以為餘令開始跟綠腰說話是已經接受自己身處水月樓,但是現在看來餘令還是那個餘令。
“姑娘就那麽坐着,不覺得無趣嗎?”
“佛寺的僧人每日也這般坐着,他們覺得這是一種修行。”
“可是姑娘不是僧人……”彩蝶沒說完,見着餘令側過視線,意識到她不想再說,便吶吶停住。
餘令安靜坐着,彩蝶就陪着她安靜坐着。
聽着樹林的鳥叫蟬鳴,彩蝶昏昏欲睡,餘光瞅見餘令突然站起,彩蝶快催到膝蓋上的腦袋猛然挺直,揉着眼睛看向餘令:“姑娘怎麽了?要回去?”
打了個哈欠,彩蝶擡頭看天色,太陽已經快落山了。
“你聽到了嗎?”
“啊?”彩蝶茫然四顧,豎着耳朵聽周圍的動靜,“聽到什麽?”
“人的聲音。”餘令蹙着眉,瞧見一臉茫然的彩蝶,“似乎是我認識的一個人。”
“哦……”彩蝶那句“可能是客人”咽進了喉嚨裏,咽的太急還咳了幾聲,半捂着嘴巴,“那姑娘,咱們要去看看嗎?”
餘令神情猶豫,若是旁人她一定躲過,但她似乎是聽到了謝沣的笑聲。
她跟謝沣的關系遠不如謝辭非親近,她跟謝辭非是知己惺惺相惜,小時候她倒是把謝沣也當做哥哥,只是長大後聽到不少關于他不好的風評,而他又沒個兄長的樣子,時不時捉弄她,關系就慢慢遠了。
但關系再遠,他也是謝辭非的二哥,她不禁想若真是謝沣,是不是謝辭非央他救她。
不過也有可能是她聽錯了,只是聲音相似而已。
抿了抿唇,餘令還是決定看看:“別驚動任何人。”
“姑娘放心,跟到我身後就是了。”
彩蝶從小在水月樓裏長大,太清楚這裏的地形,也曉得哪裏可以藏人偷瞧別人在做什麽。
聽音辨位,彩蝶引着餘令走出了茂林,在海棠樹下藏着,看着一群穿綢戴冠的公子哥走過回廊。
而中間那個就是謝沣。
算起來與謝沣也有幾個月不見,他與以往并沒什麽差別,寬袖寶藍色團花袍子,手裏拿着把灑金扇,在人群中談笑風生。
“看樣子是去滿庭芳。”彩蝶湊到餘令耳邊道。
水月樓裏除了姑娘住處,還有各種雅苑。
看着謝沣身邊嬌笑的姑娘們,餘令遲疑地跟上,一路走到了滿庭芳院外。
“謝爺好長時間不來了,是不是有了新歡就忘了舊愛。”
坐在謝沣旁的素梨扭着細腰,噘嘴嬌滴滴地道。
謝沣擡手用扇子點了點她的唇:“這嘴撅的都可以挂瓶了。”
“爺讨厭,奴家氣着呢,爺還拿奴家玩笑。”
“梨兒,你家爺不是不想你,他是近鄉情怯不敢來這水月樓……”
謝沣對面的公子哥笑道,他一說完哄堂大笑,幾個公子哥都笑開了花。
“哈哈,好一個近鄉情怯,這個詞用的好,用的妙!”
“若不是怕憋出了毛病,謝沣你恐怕這輩子都不想踏入這水月樓。”
“我怕什麽。”
謝沣一口喝淨了杯裏的酒水,展顏道,“之前是我家老爺子管得緊了,我沒法子出來,如今他不管我了,我要日日來見我的梨兒寶貝。”
謝沣長臂一伸,把素梨留在懷中,在她唇上香了口。
“爺真讨厭,這麽多人,就輕薄起奴家起來。”
謝沣手指在她纖腰上游走,挑眉笑道:“你不就喜歡爺那麽輕薄你。”
素梨邊笑邊躲:“爺還沒說什麽是近鄉情怯。你們聊的起勁打啞謎,我們可都糊塗着呢!”
“就是!我們可糊塗了,見爺們笑的高興,眼饞的很。”
“謝爺說說是笑什麽,讓我們也樂樂可好?”
幾個姑娘一臉好奇,而謝沣的那些狐朋狗友們卻是一臉壞笑,期待着謝沣騎虎難下。
謝沣灑金扇一打,神情自在不覺為難:“我有一個妹妹如今在你們樓裏住着。”
“謝爺的妹妹?”
幾個姑娘互看了一眼,能在水月樓住着一定不可能是謝家千金,那這個妹妹是什麽意思,就讓人難以琢磨了。
“原來是妹妹啊,我們還以為是弟媳婦……”
談紀安開口打趣,話沒說完被謝沣瞪了眼就收了聲。
之前望京誰不知道餘、謝兩家親如一家,而現在誰又不知道謝家極力跟餘家撇清關系,生怕被餘家連累,步了餘家的後塵。
“不是弟媳,是妹妹是妹妹!”
其他人打圓場地說道,只是談紀安賊心不死,非想着打趣謝沣:“既然是謝兄你的妹妹,自然也是我們的妹妹,不如叫妹妹出來見見我們這些兄長,現在認清楚了人,往後遇到我們也好跟她吃杯酒,疼愛她幾分。”
謝沣瞟了他眼:“你若是有膽子,只管叫她來陪酒。”
談紀安啞了聲,說起膽子,他自然就想起了望京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煞神。
他們這些纨绔子弟當然知道什麽能碰,什麽不能碰,比如說沈屺春的東西便是不能碰的。
席上一時靜默,突然一公子砸了酒杯:“那沈屺春也太霸道了!他以為他是天王老子,不過一個妓子,竟然敢放話說我們誰動就砍掉我們手腳。”
以餘令的名氣,早有不少公子哥知道她落難,打算嘗一嘗朱唇。
只是還沒等他們到水月樓就聽到了沈屺春放出的消息。
道餘令與他早有婚約,她受餘家連累成了妓子,那也只能是他沈屺春的妓子,若是有人敢動心思,他定然廢其手腳。
話說的霸道至極,偏偏他們這些人都被震懾住了,連餘令的消息都不敢多打聽,怕惹怒了沈屺春。
“我看他只是想耍餘大小姐,若是真把餘大小姐當回事,怎麽會讓她在水月樓待着,憑聖上對他的信任,他求情把餘大小姐弄出去還不簡單。”
談紀安憤恨說道,他生氣倒不是同情餘令,不過是可惜一塊肉吊在眼前吃不着,瞧不慣沈屺春的霸道。
旁人就算了,沈屺春以前是什麽身份他們這些貴公子還能不知道,只是一個跟畜生差不多的人,如今卻爬到了他們頭上,成了他們長輩都畏懼的人物。
偏生大家年紀都差不多,在家中少不得被拿來跟沈屺春比較。
“他以前不過是個在地上爬的,是個人都能騎在他頭上拉屎撒尿,現在竟然耀武揚威了起來!”
“要說不平,一定是謝兄最為不平,這人以前還是謝府的家奴。”
“我又什麽可不平,至少他在我跟前當過狗。”
謝沣歪嘴一笑,“你們少說這些,我與他的仇怨是早就結下,但是你可小心隔牆有耳。”
謝沣一提醒,幾個人就禁了聲四處張望,既然沈屺春不許人碰餘令,那派人守在水月樓裏也不奇怪。
“不說那些,佳人在懷美酒當前,說那些沒意思的話簡直是糟蹋了良辰美景。”
衆人哄笑應和,滿庭芳裏頭只剩了男人調笑,姑娘嬌嗔的聲音。
餘令站在牆外看了半晌,每句話都聽進了耳朵,神情複雜地看着謝沣讓姑娘唇對唇給他喂酒,他說着不着調的話揉捏姑娘身體,往常她聽到的那些風評,才化作了真實入了她的眼。
“姑娘要不要找那位爺說說話?”
見餘令要走,彩蝶明顯感覺到她心情低落,湊到她耳邊悄聲問道。
餘令審視地看着她,緩緩搖了頭:“不用。”
聽謝沣的意思,他應該少不了到水月樓來。
既然他還會來,那她一定能有機會與他單獨說話,滿庭芳裏他說的那些話,有旁人在場她不會盡信,至少要只有她與他兩人的時候,她親自問他,那時候他說的話才是她可以當真的。
餘令每日都不想見沈屺春,但他每日都來的準時。
晚膳擺在桌上,嗅着菜香,配着沈屺春的臉,餘令食欲全無。
“你今日做了些什麽?”
餘令盯着白瓷碗,仿佛耳朵封閉什麽也聽不見。
對待餘令,沈屺春一直都有十足的耐心,他笑着吃飯,又繼續道:“我今日五更去上了朝,聽禮部侍郎那個老頭子含含糊糊說了半天,他牙齒落得七七八八,偏生又愛說話,就是點芝麻小事他也能說個半天,陛下不耐煩咳了幾次,他也沒停。”
餘令擡眸看了沈屺春一眼。
他這些年最直觀的是學會了掩飾自己,他本來五官就生的不錯,只要不像以往那樣神情僵硬,皮笑肉不笑,看着與正常人沒什麽區別。
就像是此時,他說話的語調,配着他的笑着竟然有幾分暖意,只是對上他的眼睛,就知道他還如往常沒什麽不同,依然是沒正常人感情的屠夫。
“你一定想不到我看着他想到了什麽,我在想若是我們老了,你也像他一般,牙齒掉的七零八落,說話含含糊糊,我一定不會不耐煩聽你說話,你發出的任何聲音,我都願意聽。”
“不可能的,沈屺春,若是我會活那麽久,那時候我身邊定然沒有你,而若是我到老身邊還是你,我應該早就死了。”
跟沈屺春單獨相處這幾日她已經覺得煎熬至極,又怎麽可能跟他一起到老。
沈屺春神情不變:“我舍不得你死。”
“可在你身邊我就不可能活。”餘令淡淡地道,說完拿起了碗筷。
食不言寝不語,對她而言只要張口吃飯,就可以不必再回答沈屺春的問題。
“早朝因為禮部侍郎耽誤了太多時辰,晌午又開了個小朝……”
餘令住嘴了,但沈屺春依然絮絮叨叨地再說他今日都做了什麽。
連午膳的菜色,他多吃了什麽都告訴了她。
餘令擱下了碗:“你嫌禮部侍郎啰嗦,但你現在與他有何異,你若是想說話,這樓裏無數的姑娘願意聽你說。”
“可我只想說與你聽。”
沈屺春還從未這樣巨細靡遺地把自己的事情告訴過別人,被餘令打斷還覺得有幾分意猶未盡。
“可我不想聽。”
餘令冷冷瞧着沈屺春,眼裏像是含了冰。
“你也不想我每日見你,可我都來了。”沈屺春笑容滿面,餘令對他的厭棄,就像是滋養他生命的養分。
餘令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她想起了在滿庭芳的時候,那些人說沈屺春放的話。
誰碰她他就砍斷那人的四肢,說起來她還要謝謝沈屺春,讓她不必應付其他羞辱。
只是這聲謝她說不出口,而且也不願存在心裏。
“沈屺春,你若是有善心,可不可以放我離開?”
餘令知道自己該擺出求人的态度,但她卻覺得她這話,沈屺春同意的可能性近乎無,所以不想故作可憐神态,招他嗤笑。
“令兒,你知道的,我對你現在的感情,除非我死不然我怎麽舍得每日見不着你。”
沈屺春每當對她表達情感的時候,眼神總是癡迷,眼眸濃郁的黑,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鋪天蓋地,想要把她掩埋吞滅。
今日餘令唯一感到慶幸的是,沈屺春吃了晚膳,沒再水月樓留多久,他的屬下就敲門喚他離開。
不管他是公事還是何等事,她總算不用再重複昨夜的一切。
只是到了半夜,她睡得昏昏沉沉,總覺有人覆在了她的身上,舔舐她的臉頰,粗糙的舌頭就像是某種動物。
舔夠了他卷縮在她的腳邊,心滿意足的抱住了她的腿。
像是夢,但這個夢除了模糊的感觸卻沒有任何內容。
餘令一覺醒來她腳邊什麽都沒有,仍然覺着心有餘悸。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4-01 13:59:39~2020-04-01 23:53:3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苜蓿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