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說:“最開始在臺上,我以為他股動脈斷了,那時候就做了最壞的打算,後來在遠端白肉裏找到遠端的斷端,我松了一口氣,看到了一絲希望。可接下來,又發現兩個斷端之間有将近五六厘米的血管不知去向,位于腘窩後面,仔細翻找,結果發現全部拖爛了!”
他抿一下幹燥的唇,咽了咽嗓子,繼續說:“考慮人工血管,但人工血管貴暫且不說,這種污染嚴重的傷口,內植物進去根本是行不通的。後來我又想,斷裂的動脈是腘動脈的一部分,又恰巧在腘窩,把膝關節彎曲,血管先接起來能保住腿再說。這樣,等恢複幾個月後,可以慢慢旋轉外固定支架的角度拉長血管,那種情況下,已經沒有更好的辦法,我沒多想,膝關節屈曲一百一十度,吻合血管。”
“然而很可惜……”
說到此處,他忽然停住,擡眸定定看着中年男人,眼裏漫過無奈惋惜還有微微歉疚:“血管最終吻不上,之前的一切努力都白費,只能截肢!”
他用平淡無奇的聲音敘述整個手術的過程,雖然有的專業名詞聽不懂,但圍觀者依舊一片鴉雀無聲,認真聆聽,随着他的描述仿佛都親眼所見了這場驚險跌宕的手術歷程。
因此,也更加明白,這位年輕醫生,之所以事無巨細的繁複絮叨整個手術過程,也不過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
任平生說完,沉默了許久,才對面色只剩痛苦凄惶的男人說:“唠叨這麽多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表明一下,我不是輕輕松松就把你兒子的腿給鋸了,恰恰相反,我一點都不輕松,一個骨科醫生對于截肢手術的成功,當真是沒有一丁點兒成就感的!”
他又看了看那男人,同時也看了一眼他握在手裏直發抖的鐵棍,再一次開口:“我能問心無愧的說我的手術沒有問題,但你如果還有質疑,可以去院長辦公室投訴我,或者申請第三方部門調查都可以,別亂使用暴力,否則吃虧的是你自己!”
或許中年男人早就意識到自己理虧,只是一時無法接受現實,沖動之下才有的這一出,被陸酒酒一罵,圍觀者輿論一讨伐,加上任平生的一番話,終于羞愧難當,扔了鐵棍,捂着臉蹲在地上失聲痛哭。
任平生知道沒事了,拿眼色示意保安科及醫務科的同事将人帶走,随着主角退場,看熱鬧的吃瓜群衆也漸漸都散了。
直到這個時候,任平生才有功夫轉頭看向身後的陸酒酒……
她一直抓着他的手臂,保持着金雞獨立的姿勢。
“你就這麽單腳蹦跶過來的?”他面無表情的問。
因為立了功,陸酒酒自然不肯放過邀功領賞的機會,于是誇大其詞的形容:“什麽蹦跶,我簡直是飛過來的好麽,左岚都攆不上我!”
她指了指剛才在人群之外進不來,此時才抱着拐杖提着鞋往他們跟前走的左岚。
任平生卻突然鼓掌,語氣動作猶如一個娘炮:“哇塞,這麽厲害啊,好棒哦,簡直鐵拐李下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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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酒酒:“……”
她用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的表情瞥向他,看到愠怒在他臉上直接跳級成暴怒,遲鈍的嗅覺終于聞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下意識縮了縮脖子,果然聽見那人突然在耳邊鬼吼鬼叫:“當老子說話放屁是不是?卧床休息卧床休息,聽不懂人話?還跟鬼一樣突然竄到我前面,你以為你是誰啊,人家一根鐵棍下來直接讓你變智障信不信?”
“是是是,信信信……”盛怒之下,陸酒酒只有點頭哈腰的份兒。
認錯态度還可以,他火氣下去一點,手一指:“現在給我滾回病房躺着去!”
被他暴脾氣煞到的左岚小心翼翼遞了拐杖過來,他眉頭一擰:“神仙要什麽拐杖?她不會飛麽,讓她自己飛回去!”
左岚嘿嘿賠笑:“鐵拐李…是有根拐杖的…”
他看一眼左岚,頓時洩氣,捂着腦袋上的傷口心累地揮揮手:“給她給她,讓她快點消失!”
陸酒酒臨走指指他腦袋,還有點不放心:“額頭的傷記得去看看。”
他不耐煩:“別管我!”
可真的等她走遠了,又忽然收斂怒容,鬼鬼祟祟盯着那個一瘸一拐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後來,任平生總回憶起這天的情形。
也許是當時的風很輕,雲很淡,投在眉眼間的陽光很暖,他渾身惬意的同時,無端端的,胸口就怦怦然了。
像突然換了一雙眼睛,怎麽看她怎麽順眼,就連石膏裹得像豬蹄的那只廢腳,也可愛得不行!
…
中午發生的事,吃過午飯就已經傳遍了醫院。
陸酒酒不知道,她那場‘美救英雄’的壯舉,再一次讓骨科微信小群炸開了鍋,并且,因為她的無心之言,她和任平生的關系在大衆眼中已然變得有些……
旖旎or香豔?
塔塔是塔首先在群裏炸了:“啊啊啊——今天小姑娘太帥了!”
一棵大白楊:“确實佩服啊,不得不說,面對拿着鐵棍失去理智的男性家屬,就算是男同胞也不一定有勇氣沖上去啊!”
丁小二:“一看這姑娘骨骼清奇,行事大膽,不似以往那些庸脂俗粉,這次拿下高冷男神我看有戲!”
護士小萌新:“呃,難道只有我的關注點在……她怎麽知道任醫生昨晚淩晨兩點從被窩裏爬出來……”
丁小二:“我只能告訴你,昨晚我值班,當時去值班室找任醫生,他不在裏面,後來打的值班手機,才看到他從某人病房那頭走過來哦~~”
一棵大白楊:“老子信了你的邪!”
護士小萌新:“她那病房在走廊盡頭,而且還是單人病房,原諒我腦補了一些不好的東西…”
丁小二:“所以我說姑娘骨骼清奇,行事大膽吶!”
塔塔是塔:“別腦補過度,我們的高冷男神不可能是這樣的人!”
顧謙謙:“不一定。”
任大大:“不好說。”
所有人:“……”
雖然醫鬧有驚無險的平息了,但家屬畢竟是打了人,用鐵棍敲頭,情節惡劣。
經院方調解教育,家屬深刻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并坦言願意支付醫藥費及精神賠償,但同時請求,念其如今的家庭情況,希望任平生與他私下解決糾紛,免走法律程序。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任仲齊從行政樓那邊溜達到骨科辦公室,當時正好只有任平生及顧謙在。
任仲齊往門口一站,裏面的兩人同時擡頭往外看,一個額頭上,一個下巴上,兩塊潔白的紗布交相輝映,格外顯眼……
也沒外人,任仲齊端起的院長威嚴收了收,緩步踱進來,皺眉道:“你們兩個,一個額頭一個下巴,最近諸事不順,下班早點回家,別在外頭鬼混。”
“我知道了老師!”顧謙站了起來,心知他是來找任平生的,想着這父子倆吵架還沒和好呢,他杵在中間大家都尴尬,于是找了個去廁所的借口,尿遁了。
任平生懶散地靠在椅子裏,低着頭玩手機,仿佛當他不存在。
任仲齊無聲睨一眼他額頭的傷口,說不心疼那是假的,心裏還暗暗罵自己烏鴉嘴,前幾天才說他會被家屬打死,結果今天差點就應驗了。
想想也是一陣後怕……
他難堪地咳了咳,緩和了語氣服軟地先開口:“兒子啊,傷怎麽樣,嚴不嚴重?”
“輕微腦震蕩,沒事!”玩手機的人依舊沒擡頭。
任仲齊抿抿唇,話不好出口,但終是得說,于是又輕輕問他:“那…現在打算怎麽辦啊?”
仿佛早已洞悉他此行的目的,任平生終于按黑了手機屏,擡頭問他:“你說怎麽辦?”
任仲齊心裏有愧,氣勢上比平時矮了許多,甚至讨好般地笑了笑,說:“家屬已經知道錯了,讓他好好道個歉,賠點醫藥費,法律程序就別走了吧?”
“可以啊!”任平生爽快的點頭,把手機往桌上一扔,雙手抱胸,看着他老爸:“讓他寫封致歉信,早廣播念一個星期,致歉信貼大廳告示欄一個月!”
任仲齊一愣,皺眉質疑道:“你怎麽這态度啊,我剛來的時候還聽路上有人說你教育家屬的時候多麽寬宏大量。”
任平生一臉‘這你都信’的表情:“當時人那麽多,做做樣子撈個醫德崇高的薄名而已。”
任仲齊:“……”
想了想,還是腆着臉試探性的與他商量道:“廣播念一天,告示欄一個星期,行不行?”
椅子上的人瞬間就炸毛了,跳了起來:“你到底是不是我爸,還幫着打你兒子的人讨價還價?我跟你講,我這打不能白挨,醜不能白出,不為別的,也得為我的醫術讨個說法,我沒訛他一面‘妙手回春’的錦旗就不錯了!”
任仲齊仍不死心,繞到他面前:“可念一個星期貼一個月也太多了,這往後其他醫生遇到此類事都這麽幹,醫院廣播還不得天天念致歉信啊?”他拉住任平生的袖子,不依不饒地跟着他身邊轉:“好兒子,再減一點,再減減?”
甩了幾次都不能把他甩掉,任平生也沒了脾氣,無奈道:“你怎麽跟個老無賴似的?”實在拗不過他,只能做出讓步:“念三天,貼半個月,不能再少了!”
“嘿,成交!”老無賴瞬間眉開眼笑,樂成了老狐貍,拍拍他的背,贊道:“真不愧是我大寶貝兒砸!”然後樂呵呵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50塊的鈔票:“給!”
任平生半掀眼皮斜一眼:“幹嘛?”
“你不是想要面錦旗嘛,吶,自己去做一個!”
任平生一愣,忽然變了臉色,眼看着又要跳起來,被他老爹及時拍了一下,還欠揍地笑了起來:“開玩笑開玩笑,瞧你那狗脾氣!”
最後才正正經經的告訴他:“腦袋不受傷了嘛,去買箱核桃露喝。”
氣得直喘氣的狗兒子接過錢,用手指彈了下:“……這也不夠啊?”
老無賴左右摸摸口袋,發現是空的,尴尬了一秒,随即手一揮:“剩下的你自己墊吧,我就這麽多零錢。”
“你就這麽糊弄你傻兒子,良心不會痛嗎?”
任仲齊沉默了——
本來還想着晾這傻兒子幾天,讓他回頭自己腆着臉爬回來,如今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原計劃只能作廢了。
于是臨走的時候,擺出一副慈祥和藹的模樣,帶着誘惑的語氣說:“晚上帶顧謙回來吃飯,我讓你媽給你們炖了大骨頭!”
“真拿我們當狗養啊?”任平生把錢折了折放進口袋裏,憤憤不平,卻還是下了這道臺階,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知道了!”
不就是想讓他搬回去嘛,好兒不跟爹鬥,原諒你一次!
等顧謙回來的時候,他把任仲齊的話複述了一遍,顧謙砸吧嘴,哈喇子差點流出來,樂得直點頭:“好啊好啊!”
任平生默默看了他一眼,其實最有傻狗潛質的,應該是這位吧?
作者有話要說: 任狗子:到現在為止,都沒有人給我送‘妙手回春’的錦旗(# ̄~ ̄#)
采菊君:也沒有多少人收藏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