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只不過,人家兒子要見老子,她也攔不住。
雲姜也沒藏着什麽,直接将孔豐平的話向她轉告:“兄長言,公孫将軍入主青州,縱子龍能重掌骁銳,你自此定也難出郡府了。我兄妹受你照拂良多,他想在臨行前當面一謝。”
王妩不由動容。
借劉備之事逼一逼公孫瓒,是她從徐州回來的路上才想到的應對之策。至于公孫瓒最終會不會為她所動,在兩相權衡之下再度啓用趙雲,王妩卻是沒有太大的把握。
這個孔豐平,未曾随她一同去徐州,公孫續還在青州,他就能想到趙雲再領青州騎兵的可能性!
王妩心中微微一動。自從離開曹營開始,她就一直在為将來發愁。
歷史上的曹操尚能撐着三分天下,為子孫鋪平那通向九五之尊的道路,更何況是現在這個熟知歷史,手段狠厲,用兵用人亦絲毫不遜的曹操!
原本,伺機投曹自然是最佳的選擇,金戈鐵馬,指點江山,何等快意。趙雲必不用再面對身處桃園三兄弟之間的尴尬處境,更無須時時刻刻防着公孫瓒的帶疑用人。酬壯志,戰沙場,哪怕将來有一天累了倦了,卸甲歸田,也必将是載譽而歸,名滿天下,萬古流芳。而對于王妩而言,也不用再終日營營汲汲,擔心朝不保夕。
可她與曹操之間,雖未蒙面,這局面卻顯然已是難以善了。
想了許久,若說要打贏這個曹操,王妩固然是一籌莫展,而若只是要牽制他,到底同也有千年的眼界,她卻不是全沒有辦法。
只是,她缺一個身家清白,膽大心細,又有卓見遠識的能用之人。
卻不知孔豐平是否願意涉足這一亂局之中?
王妩心念電轉,又想到孔豐平能在眨眼間算清随軍糧草的本事,目光微微發亮,問道:“這個消息是從何處而來?”
雲姜見王妩臉色微變,還以為她是在介意孔豐平那一句趙雲掌兵,她就沒辦法走出郡府的斷言。
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扣押起來,當做鉗制心上人的利器,本就不是什麽能拿得出來說的事。更何況,王妩雖然看起來不拘禮法,不畏人言,但雲姜卻知道,那個在碧海藍天之下,目光熠熠地暢談裂地而治的少女,若非實在沒有辦法了,又豈能接受這種失去自由的辦法,将自己雙手送到公孫瓒的眼皮子底下,換得趙雲重掌兵權?
雲姜心下黯然,不由暗暗懊惱自己方才說話前不曾好好細想一番,将那句話略去,徒惹王妩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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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顧着心中愧然,聽到王妩開口,卻仍是沒有細想,下意識就答了一句:“張燕說的。”
王妩猛地挑眉。
張燕?
尋到孔豐平母子的是張燕,為孔豐平傳訊的還是張燕!
張燕負責操練斥候,刺探四方消息,知道今天哪裏打了場仗,哪個将領換了主自然很正常。可孔融既非能征善戰,亦非懷運籌之謀,他的一雙子女現今都已經找到,張燕又何必再去費心費力地打探孔融的下落,還能知道他要再娶?
再聯想起之前,她只說了一句怕公孫瓒将她也扣下來,雲姜就能聽懂其中的深意。就連孔豐平,似乎也知道了趙雲為公孫瓒所忌之事,還知道她和趙雲的關系。這又是聽誰說的?
她方才的猜測竟是分毫沒錯!
短暫而又詭異的沉默之中,雲姜話一出口,陡然意識到了王妩問的多半是孔融要在何處再娶。
畢竟,軍中的消息一大半都是來自主事分散山間各地,刺探軍情的黑山軍,王妩根本沒必要如此一問。卻沒想到,她自己一時心神不屬,答的卻是……
想到這裏,雲姜的臉頰上頓時湧起了一片紅潮,更是坐實了王妩的猜想。
王妩率先打破沉默,朗聲大笑:“難為我還疑神疑鬼不敢多言,你倒是瞞得夠好。”
雲姜的臉色更紅了,咬着唇連連跺腳,直入發鬓的長眉眉峰揚起:“我何時瞞過你什麽!分明是你不問……”
不想那個英姿飒爽不讓須眉,獨行千裏敢愛敢恨的執劍女子,也有這般強詞奪理的小女兒之态。
王妩不禁莞爾:“那好,那你說說看,你們倆又是怎麽回事?這可是你讓我問的,不許避重就輕不回答。”
雲姜伸手攏了攏碎發,順勢用手背在發燙的臉上貼了貼,雖還有些羞意,卻慢慢定下心來,不複剛才好像做賊被人當場抓住般的慌亂無措。
“那日在黃縣,他……他來尋我,說是有人自稱是我兄長,投入黑山軍中……”
接獲公孫瓒被圍巨鹿的消息之時,恰逢劉備求援,因此張燕幾乎是和趙雲同時啓程,一個往劇縣調兵,一個救援徐州。之後張燕更是連番趕往巨鹿,又帶兵搜山,尋找王妩的下落,直到這回和他們一同回青州,都不曾得空。那雲姜說的“那日”,必是發生在這些事之前的了。
王妩突然想起她陪雲姜去探訪黃縣那個奏曹使的老母親時,張燕鬼鬼祟祟從院子裏翻牆進來的那一回……
“果然就是那時候!”當初趙雲和她說起此事時,王妩就猜測過張燕是趁着那次和雲姜通氣,也正因為如此,之後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便從原來的劍拔弩張,緩和了下來。
“原來你們那麽早就……”王妩不禁訝然,同時深深地覺得自己太不關心戰友了,居然那麽長時間以來,一直都沒察覺到。
“胡說什麽……”雲姜再怎麽率直大膽,愛憎分明,論及情愛之事,卻是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王妩這個來自千年之後的靈魂。
好不容易鎮定下來,就被她一臉不合時宜的愧疚之色激得羞惱起來,根本接不上話,只能假意拂袖要走。
王妩連忙拉住她,眨着眼扯開話題:“好了好了,你二人能如此,多少也要謝我。既然這郡府內外都攔不住你,不如,想個法子,也将我帶出去罷。就當是謝媒之禮好了。”
“這和你有何幹……”雲姜瞥了她一眼,只見王妩一雙黑眸晶晶亮,笑靥如花,一臉期盼之色,不由好笑。
不過,王妩要向她讨份謝媒禮,倒也确實說得過去。最初張燕劫了雲姜當做禮物送給公孫瓒縱然與她無關,雲姜重回青州再逢張燕亦可以說為巧合。但在獲悉王妩失陷曹營之後,張燕卻是當機立斷,将她從黃縣接了出來,更是将探山小隊盡數交到了她手裏,方便來回劇縣,向陳匡報訊求援。
那些日子裏,他們幾乎朝夕相處,一明一暗,一面和公孫瓒周旋,一面探訪王妩的下落。
想到張燕帶着她一夜連翻兩個山頭,一處一處幾乎是手把手教她如何在山間識別人蹤,如何隐藏行跡的情形,雲姜不禁悄然揚起嘴角,眉眼含笑。
“你若是走了,公孫将軍那裏……該如何交代?”
王妩見雲姜臉色還是紅紅的,語氣和神色卻已經不見了方才的氣惱,而眉含情,眼帶笑的模樣,若說不是想到了張燕,她才不會信。
王妩忽然想起兩年多前,在幽州荒山之上第一次和雲姜相見的情形。那時候,堅毅英武的女子手上長劍寒光凜凜,遙望北方,目光中飄渺不定的憧憬,滿身風塵,倦色難掩,卻又義無反顧。現在回想起來,竟有幾分恍若隔世之感。
想來,她和趙雲又何嘗不是如此?
王妩不由跟着雲姜笑了起來。
想讓雲姜将她帶出去,本就是一時興起之說。當務之急,當然還是穩住公孫瓒,為趙雲贏得時間最為要緊。更何況,她想要出去做的那件要緊事,在郡府之內,未嘗就不能做了。
“不出去也罷,只是,要勞煩你一事。”王妩微微猶豫了一下,目光往四周掃了一圈,上前兩步,突然斂了笑容,壓低了聲音。
雲姜見她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只當她還有什麽後手沒有布置好,不由也跟着心頭凝重起來。
“這些日子,張燕為着子龍的傷,想來将軍中的軍醫都摸熟了底。你替我看看,尋個為人可靠,又不會不多話的來,切勿驚動旁人……”
王妩話還沒說完,雲姜吓了一跳:“你怎麽了?哪裏受了傷?可是在徐州……”
“沒事沒事,我好得很,你只管給我把人找來就是了。”王妩就知道她這話說出來,雲姜鐵定會有這反應。她連連搖頭否認,甚至伸展了雙臂,原地轉了個圈,示意她從頭到腳,都無損無傷,健康得很。
“對了,不要只會看外傷傷口的,要會望聞問切,看脈斷病的那種。”王妩想到那些軍醫成日裏就和被刀槍砍傷刺傷的傷員打交道,不由有些不放心,又關照了一句。
她要找大夫,照曹操四處挖牆腳的習慣來看,華佗多半現在在曹營,她也不求能遇上什麽神醫,找個稍微靠譜點的,應該不難吧。
可沒病沒傷的要找軍醫,這樣無力粗劣的搪塞之辭,雲姜又如何肯信她是真的沒事?
若不是王妩實在沒辦法……
可若是要等到她能出去了再找大夫,她又怕會來不及……
王妩不由扶額在心裏默默哀嘆一聲,用上了一句千百年來俗到了極點的借口:“就是最近有些累了……”
雲姜一臉疑惑地上下仔細打量王妩了一番。
王妩的氣色其實很不錯。
雖然瘦了一大圈,卻是唇紅齒白,精神奕奕。肌膚白皙如瓷,紅暈隐隐。剛轉完一圈,放下手臂時,那寬大的曲裾廣袖在盈盈一束的腰間飄蕩,更顯得她體态輕揚,腰肢款擺間,婀娜多姿,真真正正的柔若無骨。
想到母親發現她和張燕之事時對她的告誡,雲姜臉色猛地一變,才褪下去的紅暈又浮現了上來,一把扯過王妩的手臂,對她上上下下一同細看,聲如蚊吟:“你……和趙子龍可是有了越禮之親?”
一言既出,将王妩吓得幾乎當場跳起來。
“這也能看得出來?”如果她現在在喝水,一定一口水統統噴出來。雲姜尚未出嫁,這“越禮之親”的說法,顯然是來自于她的母親。王妩低頭往自己身上看了又看,卻看不出半點問題來,不由暗暗感嘆古代這方面的教育還真是太成功了。
其實,雲姜哪裏就真能看出什麽不同來?
只是她初時離家遠行,與親母一別經年,近日重逢之後更是又有了張燕這事。張燕是個藏不住事的人,她也不想再瞞一次,兩人便一同禀到她母親面前。
誰想她母親雖然是沒說反對,卻接連幾日拉着她反複叨念,叮囑她萬事一定要守禮。她腦海中潛移默化,故而一見王妩吞吞吐吐地要請軍醫,就立刻順勢想到了這層上面。
卻是正好歪打正着。
王妩擡頭見到雲姜狐疑的目光掠過自己的小腹,不由臉上一紅,下意識垂下手臂,用袖子擋在身前:“那個……未必就有什麽事,也可能就是最近累了點……”
山林中箭雨驚魂,曹營裏擔驚受怕,緊接着又是日夜趕路,直往徐州讨兵,直到這兩日歇下來,王妩還在為公孫瓒的事傷腦筋,等她猛地發現某位每月拜訪一次,給她帶來無盡苦惱的親戚這回足足晚了七天還沒到時,這才想到某種極為狗血,又足以令她瞬時恐慌,手足無措的可能性。
掩在袖中的手隔着衣服按上小腹,王妩心裏有些忐忑,臉上的紅暈卻漸漸擴散開來。
倒不是她不想要有趙雲的孩子,只是現在實在不是一個好時機。
這不單單是會拖累趙雲的問題。更重要的是,那一次,他們一個傷病交加,一個驚懼未定,都是幾日幾夜不曾好好睡個覺,吃頓飯。那樣的身體情況,再加上這個時代落後的醫療技術,若是一槍命中,搞出人命來了,還真說不準是福是禍。
雲姜的臉也是紅透,她也實在沒遇上過這種事。
但她自持比王妩大了幾歲,強自鎮定板着臉,長眉蹙得緊緊的,真好似一個正想辦法為犯了錯的小妹遮掩的長姊,沉聲道:“你等着,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