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州府門前,年過六旬的徐州州牧陶謙佝偻着背,精神恹恹,滿面病容憔悴之色,親自迎出門外。看到劉備時,他眼睛一亮,整個人似乎都挺直了。
“玄德公一路辛苦。”堂堂一州州牧,對劉備極為客氣,好似令劉備如此匆忙趕路他內心歉疚之極。四下裏的百姓見自家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對劉備如此禮遇,膽大的幾個,已經悄無聲息地圍近了幾步,來探看熱鬧。
如此禮遇,劉備自然是要恭恭敬敬地還禮,再客套兩句,好像全沒看到同站在一邊,并肩而立的王妩和趙雲。
陶謙年事漸高,精神不濟,盼劉備來盼得望眼欲穿,早早就遣了人去外打探。城門口的一幕,自然也已經有人報了回來。
趙雲若有所思,目光将将落在劉備的身上,自他從街道另一頭牽馬走來時,就片刻不移。
劉備初投公孫瓒時,适逢趙雲投入公孫瓒帳下才滿十天。兩人平素交談,也甚為投契,加上劉備禮數周全,謙遜溫和,絲毫沒有漢室宗親的架子,就連和公孫瓒同窗故交這一層關系,平日裏也極少提起。
因此在趙雲眼中,他便如同一個循循親厚的兄長,豐姿磊落的長輩,和他相處,總有如沐春風之感,令人不由心生親近。
也正因為如此,信都遇險,千鈞一發之際,他才會想到将王妩送到劉備之處。甚至那日劇縣腹背受襲,他也只是心念黯然,廢然長嘆。以至之後在獲悉劉備被曹操圍困的消息時還能平心靜氣地派兵救援。
卻不想,千般容忍,換來的卻是那恨不能置他于死地的守城弩!
趙雲目光微凜,突然覺得眼前這個謙謙如玉的仁德皇叔一舉一動竟是如此刺眼!
城門喊令?趙雲忽地露出一絲冷笑。若非他們一路前來早有打算,大肆宣揚劉備與公孫瓒的關系,又派了細作潛于民間,時刻留意百姓口中的所謂傳言,這一回,卻倒算是反幫他贏一個仁心為名的好名聲。
趙雲立于州府門前,身姿筆挺如槍,一動未動。
然而心念動處,平靜無波的雙眸之中好似風起雲湧,一身的內斂溫潤漸漸化作凜然之威。從腥風血雨之中洗出來的威儀戾氣,氣勢英華盡皆随着他心中越來越盛的怒氣顯露出來,毫不收斂,如泰山壓頂,驚濤駭浪。凜然戰意,就像一把熊熊烈火,直指那個面目謙和的男子。
劉備感覺到趙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影随形。一開始還強裝不見,只管和陶謙寒暄。然而只片刻的功夫,甚至他還禮時置于身前的手還未來得及放下來,就覺得肩頭背脊,猶如壓了一座大山。別說開口寒暄說話,就連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沉重不堪,胸口窒悶,好像被人投于海浪之中,幾經沉浮,幾欲溺亡!又好像站在一大片空地的正中間,四周密密匝匝圍滿了人,舉弓引箭,他就是那衆矢之的。
張飛上一次向青州借兵解圍後,十萬火急地帶着張燕的黑山軍趕回來之後,卻發現三萬曹軍愣是動也沒動,別說攻城,就連喊都沒朝他們喊上一句。當時他不知其中的端倪,只覺得面子上挂不住,甚至還起過主動出城約戰的心思,被劉備生生壓下。
然而他雖為人豪爽,性子直率,但卻也不全是平日裏做出來的那一副粗蠻模樣。時日一久,尤其是張燕發現事情不對率人離開,他帶兵去追時,縱劉備沒有明言,也發現了此事另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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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這件事橫在心裏,是以這次遙遙見了王妩和趙雲,他下意識緩了腳步,落在後面,打着主意避而不見,免得尴尬。卻因為如此,全沒意識到前面劉備的異常。
倒是陶謙見劉備的臉色極為難看,甚至以他早已老化的眼力,也能看到劉備額頭上沁出來的汗珠,還以為他是行路趕得急了,連忙側了半邊身子,讓開一條道路,要把劉備往裏面引。
劉備卻發覺自己手足僵硬,竟是被那股無形的殺機逼得不敢移動半步。
王妩微微一笑,伸手握住趙雲的手,笑語晏晏:“我們客至徐州,不好擾了府君的清淨。”
趙雲目光微閃,緩緩上前一步,恰恰将陶謙方才讓出來的那條路擋住,舉手作揖,向劉備招呼:“劉使君有禮。”
王妩一開口,空氣中凝重的殺機立刻消散,然而劉備才松了口氣,聽到趙雲這聲稱呼時,臉色立刻微微一變,隐隐約約猜到了他們為何而來。
只有一州郡長,方能被稱為“使君”。而劉備雖身在徐州,卻是被公孫瓒派為平原郡相。也正因為此,劉備自離開平原之後,一直以漢室宗親自稱,這“使君”二字,從上到下,盡皆從此避而不談。
而趙雲一開口就以這個稱呼相稱,無疑是提醒他雖在徐州為客,兵屯小沛拒曹,可在趙雲眼中,他還是公孫瓒麾下之将,仍還是要聽公孫瓒的将令。
“平原已定,末将奉白馬将軍将令,迎劉使君重歸平原。”趙雲的聲音不怎麽響,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傳到街道之上,每一個駐足而立的人耳中。
他丢了平原,領兵敗逃,如今平原複得,再要他回去……且不說公孫瓒是否還會像之前那樣待他親厚有佳,這事一旦經由悠悠之口,他劉備又成了什麽?
劉備展了展眉,卻似早料到他會有此言,面色不改,連目光都不曾閃避,鎮定自若。好像方才那如山傾海嘯般的殺意從來不曾存在過,也全沒注意到趙雲看他的眼中再無半點昔日相見時的親近之意,客氣謙恭的言辭冷淡而疏遠。
“備既應恭祖所請,駐兵于小沛抗曹,自當竭力而戰。”劉備肅然向陶謙的方向微微一讓,身子向外偏轉了一個角度,面朝街道,提高了聲音,義正言辭,“此為信義也。聖人有雲,自古有死,無信不立。又豈能圖一己之安,而行背義棄信之事?還望子龍致伯珪言,待曹兵一退,備必然親至平原,為伯珪守西北之境,百死不辭!”
以信義為根本,平原安而小沛危,棄安居危,大義凜然,一番話說得一衆看熱鬧的百姓中已經有那熱血沖動的漢子高聲喝起彩來。就連陶謙,即使心中擔心這樣會不會直接得罪了公孫瓒,也不禁露出幾分感佩之色,向劉備連連拱手稱謝。
賓主相宜,言謙辭恭的場面,卻冷不防聽到被女子清脆又突兀的笑聲打斷。卻是才剛剛站起來的王妩在這個時候突然笑了場。
見所有人的目光幾乎同時向她看來,有好奇,有義憤,甚至還有一些貪慕她姿容的放蕩輕薄之人,已經開始對她指手畫腳,上下品評。而陶謙和劉備的目光中,則頗有幾分居高臨下的審視,神色不虞。
只有趙雲卻知她心中所想。實際上,劉備的這個應對,他們早在來時的路上有所預料,只不過料不準的卻是陶謙的态度而已。現在看到陶謙幾乎同時和劉備露出極為相似的神态來,他繃緊的唇角也不由勾了起來。搖搖頭,和王妩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目光。
王妩輕輕咳了一聲,大大方方向劉陶兩人露出一個笑臉。
“使君重信高義,令人欽佩。”王妩的聲音也刻意提高了一些,令更多的人能聽到,如珠玉入盤,臉上的笑容也明豔如霞。
可說出來的話,卻是字字誅心:“使君所任,為我父麾下平原相。使君所領,為我父之幽州鐵騎。豈不知我父與曹操結盟定約,共伐袁紹麽?助徐抗曹,劉使君固然信義無雙,卻又何嘗不是置我父于不信不義之地?”
劉備的臉色一下子極為難看。
誰不知道公孫瓒與曹操在巨鹿一場大戰,盟約早毀,談何不信不義?
可他手下的兵士,這城中那麽多百姓,又何曾會關心這天下哪一家和哪一家何時何地打過一仗!就連陶謙,怕是這結盟之語既出自王妩之口,也要好好細思一番。王妩這分明是故意胡言,要讨回他從平原帶出來的數千精兵!
當日平原城破,他幾乎沒怎麽抵抗就率軍退入徐州,為的就是能借戰事保全這些兵力,為他所用。如今他大事未成,立足未穩,又如何能再這麽輕易地就交回去?
王妩卻不給他多餘的時間思考,只稍稍頓了一頓,目光在劉陶二人面上一掃,便續道:“妩乃女子之身,于禮不該抛頭露面,妄談兵勢進退。然我父念及劉使君與子龍之間多有誤會,恐子龍孤身前來,不足取信使君,反誤了家父之意,令故友之間徒生間隙。但我兄如今正與袁紹殘軍對峙于太行山下,陳先生又為青州之事繁雜所累,田楷将軍等更是随軍而戰,身負重任,實無能相托之人。不過好在兩位與我父也算是相交數年的知交,妩執晚輩禮,此行亦為全父兄當世信義。如還有失禮之處,他日我父兄必備厚禮,向使君賠罪。”
劉備以信義為托,她便也以信義為題。
話中之意,為了取信于劉備,顧全他的面子,公孫瓒百戰之中,只能讓自己的女兒不顧女子矜持,出來送信。
若他還是驅着那數千從平原郡帶出來兵士和曹操拼戰,未免就落實了這據他人之兵為己有的名頭了。
這話說得極為淺顯,既沒有引經據典,也沒有依附經史,分明就是故意說給那些不識字不知天下事的愚民所聽!
相比劉備發青的臉色,陶謙的神色卻猶疑不定起來,幾經變幻。王妩此言,令他他愈發擔憂自己是否會得罪了公孫瓒。
徐州本就兵弱,他的兩個兒子又不是領兵之才。若是引得公孫瓒和曹操一同來攻,他可是如論如何,也無法抵擋的。而同時,他也立刻想到,既然公孫瓒和曹操結盟,那他是否可能借着和公孫瓒的交情,不戰而退曹兵?
這兩個神情五顏六色,唯有趙雲的眉頭越挑越高,微微低了下頭,掩住幾乎繃不住要往上翹的嘴角。
而就在這個時候,在劉備身後的親衛軍中,也不知是誰,突然叫了一句:“白馬将軍平了平原之亂,派人來迎我們回去探望老父妻兒!”
劉備猛地動容,平素裏溫潤平和的目光瞬間變得如刀鋒一般銳利,回頭再人群中四下一掃。怎奈他們幾人站在州府門前這許久,加之陶謙為一州之首,行事寬厚,他又素來以仁義示人,平日裏見不到官模樣的市井百姓對他們沒什麽懼色,還大多生出了好奇心,紛紛圍了上來。這一眼望出去,只見人頭擠擠,哪裏還見得到方才那句話究竟出自何人之口?
而此時一直心虛地躲在人群中的張飛意識到了事态有變,大吼一聲“住口”,一個箭步掠身向前,推開擋在他面前的幾個人,尋着聲音的來源,準确無比将那喊話的人拎出來掼到地上。
“劉使君這是何意?”趙雲突然上前一步,擋住劉備找不到那喊話之人後,冷森森落在王妩身上的目光,沉聲厲喝,“主公不願破盟,只想保兩軍将士不白送性命,使君若還是不信我等所言,大可派人快馬趕赴巨鹿,親自求證主公。”
一百親衛紛紛向外退開,近處的面面相觑,嘴唇翕動,欲言又止。而站在稍遠一些的,已經開始了竊竊私語。
雖說男兒志在四方,可又有誰願意背負戰敗而逃的名聲,不曾辭別父母,不知妻兒安危,一聲交代也沒有地就流落四方?
主将要召他們回去!主将與曹軍是盟軍!接連的兩個消息,好似一塊巨大的石頭落入湖面,漣漪如浪,平靜不再。跟着劉備一同前來的百餘名兵士被突如其來的消息驚得頓時騷亂起來。
上一次張飛向王妩借兵時,曾許諾處置跟随劉備偷襲劇縣的兵士,現在又是突然知道劉備居然要他們去打自己的盟軍!人人都盯着劉備,又看看被掼在地上之後就沒了聲息的那個兵士,再看看趙雲臉上的厲色,和一身短褐,卻長發一束,容貌嬌美的王妩,腳下不由一步一步地往後退。
王妩挑了挑眉,決定幹脆再加一把火。
她從趙雲身後緩步走出來,向劉備和陶謙端端正正斂衽行禮:“劉使君素有鴻鹄之志,周公吐哺之德,仁德為懷,寬厚為名。我父只求不做那背盟忘約之人,不敢強求劉使君回平原。今日只要使君千金一諾,應我平原數千将士,不複抗曹,不白白喪命,也算妩此行,不辱使命。”
不抗曹,尚可與其他諸侯勢力一争長短。劉備原也想如此順勢退讓一步,逼王妩一逼,然而卻不防這話被王妩先說了出來。
他若是答應,無疑是當着将士百姓的面承認了那數千将士确實為平原屬兵,那日後趙雲要是再說要收回這支兵,他又有何托詞拒絕?但若不答應,這背盟望約,背信棄義的名頭怕是下一刻就要落到他頭上!
寬袖之下,緊握成拳的手掌控制不住地發抖。若還想要這支兵,除非……除非他跟着一同回平原!
莫說他離開平原時是戰敗而逃,此刻還有何面目回去?劉備自問素有識人之能,公孫瓒何許人也,他又豈能久居于下?
王妩給他的印象極深。上一次是在平原城下,那個明明已經累得随時能從馬上栽下來的小女子,偏偏毫無形象地扯着嗓子,衆目睽睽之下言辭如刀,逼得他在進退兩難,不得不出兵卷入袁紹和公孫瓒之争中去,不得獨善其身。
又是這個女子,先是不念張飛救援領軍之情,在軍營之中擺了張飛一道,而後又挾兵掐勢,趁火打劫地令張飛不得不處置了随他一起偷襲劇縣的領軍副将。一個亂軍先亂心之策,令他在軍中的威勢大受影響。
而今天,又是在衆多人面前,和趙雲兩人一唱一和,單憑一句信義,就要逼他自棄經營了許久的數千兵馬!
叫他怎能不恨!
王妩輕輕挑眉,心中大暢。
趙雲是胸懷磊落的英雄男兒,心中縱然不忿,也是放于疆場之上較量,時局之間算謀,坦坦蕩蕩,還要考慮到立場的不同,時機的好壞,有所收放顧慮。
而她卻是個小女子,不怕被人說言辭鋒利,咄咄逼人,斤斤計較的小女子。
哪怕有人說她不遵婦德,甚至牝雞司晨,她都不管。她奈何不了郭嘉,算計不過郭嘉,還不能趕在郭嘉到來之前向劉備算一算新仇舊恨,讨一讨那幾架守城弩的欠賬麽?
三千精兵,又是久居平原郡,熟悉城防的精兵,為何要白白便宜了劉備這個兩面三刀的東西?
還沒和曹操正式開打,就白白出送了三千精兵,她可舍不得。
“曹孟德無功而貪徐州之地,備與恭祖,雖不比伯珪有同從一師的舊誼,亦不忍見徐州之地被曹軍所侵,百姓失所,殺戮遍地!”劉備一字一頓,話裏話外,聽得陶謙心頭微凜。
如劉備所言,公孫瓒與他有舊誼,若是這個時候抽回小沛之兵,仍由他獨自面對曹軍,豈不是重視與曹操之間的盟約高過和他的情誼?這可同樣是輕義之舉!
“這事好辦!”
王妩一臉“正中下懷”的神情令劉備心中一跳,本就長得略高的眉骨更是不由自主地挑了起來,眼睛微微眯起,眉梢眼角隐隐滲出幾分殺機。
若是她下一句話是要說項陶謙與曹操化敵為友,那他便立刻提議由她這個白馬将軍之女為使,出赴曹營。公孫瓒與曹操在巨鹿一戰,他就不信王妩還能有這膽子入曹營!若不敢,誰還敢說兩家為盟。
王妩目光往四周一掃,故意将聲音壓低了幾分,卻又恰恰讓一旁的陶謙也能聽得到:“妩此次離開冀州時,恰逢曹公遣使來我父帳中,相約一同赴長安奉迎天子,清肅朝綱。我父念及使君一向自稱漢室宗親……”
說到這裏,她刻意頓了一頓,劉備縱然城府再深,想起方才在街頭聽到的那些話,也不禁怒極。偏偏王妩這句話裏透出來的消息令他根本無暇,也無心去深究這一點,滔天怒色只眼中一閃而過,轉眼就被震驚所遮蔽。
奉迎天子!
他當然清楚這四個字代表着什麽。天下歸漢,作為“漢室宗親”,又有仁德之名,足以服衆,若是能得見天子……
劉備覺得自己的呼吸都不由重了起來。讨黃巾,伐董卓,征戰多年,幾多兇險,可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緊張過。公孫瓒和曹操擺明了就是想借用他這個“漢室宗親”的身份,想名正言順地将天子掌控于手中,才将如此大好良機生生送到他手裏。而他要是有了這麽個機會,又豈會俯首聽命?
“此言可當真?”劉備半是緊張,半是猶疑,一面又要生生壓下心頭泛起的殺機。任他長袖善舞,再喜怒不形于色,臉上的神色此時也不由出現了一線裂縫,連聲音都聽着有些陰郁低啞。
王妩卻是一副看好戲的姿态,目光在劉備和陶謙身上來回打轉。挾天子以令諸侯這種事情,她就不信陶謙想不到。陶謙已是風燭殘年,兩個兒子卻都不成氣候,他要在死後保住一家老小,就只能依仗這個“天子皇叔”了。
王妩甚至毫不厚道地想,陶謙若是有個女兒孫女,定會想法設法地塞到劉備房裏去。
“曹使郭嘉,與劉使君也算舊識,近日便會攜曹公手書至徐州。此事是真是假,使君自可權衡。”趙雲的聲音铿锵有力,如金石之音,擲地有聲,自有一番坦蕩。
怎奈劉備一聽到郭嘉的名字,不由心中先忐忑了起來,小沛城頭的守城弩,莫非趙雲已經察覺了?
劉備的目光中的探查之意,趙雲只作未見,續道:“使君既然憂心陶公徐州有失,不妨趁郭嘉此行有求使君與之同行之際,提議曹軍就此退兵,解徐州之圍。”
王妩忽然提高了聲音,朗聲向圍觀的百姓兵士道:“劉使君能不戰而退曹兵,兵不血刃,免徐州一場大戰,此恩此德,想來徐州的百姓定然銘刻于心。”
“不用打仗了?”王妩話音一落,街頭巷角,頓時為之一靜,片刻的安靜之後,轉而又傳出窸窸窣窣的悄聲疑問。
王妩笑吟吟地看着劉備,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集中到劉備身上。
事到如今,劉備難道還能說他為了要掌握兵權,要提升軍中的威望,要囤集更多的軍糧辎重,非要打這場仗麽?
“不用打仗了!”也不知是誰突然大叫了一聲,好像點燃了炮竹的引線。這五個字從一個人口中傳到另一個人口中,這裏話音才落,那裏立刻又有人接了下去,此起彼伏,一時之間,只聽到不斷有人在喊:“不用打仗了!”
片刻之後,人群中陡然爆發出震天的采聲。人人睜大了眼,扯了嗓子激動地跟着一起大聲歡呼。從街頭到巷尾,先是圍着州府的人群開始,一層一層,如山呼海嘯一般,往四周傳去。沒親耳聽到這句話,不知緣由的人,急急抓着最近的人問,問了之後立刻也跟着一同歡呼起來。
戰亂之年,人人自危,曹兵壓境小沛的消息早已傳遍了徐州,人心惶惶,甚至有人已經收拾好了行囊,就等着戰事一起,立刻趁亂出逃,不惜背井離鄉,缺衣少糧,只唯恐被抓了當兵丁綁上戰場。
現在聽到不用打仗了,于百姓而言,不用日日驚惶朝不保夕,天天一邊舍不得家鄉水土,一邊又唯恐逃得晚了逃不過兵荒馬亂的征伐戰場,又怎能不高興?
劉備的神色有瞬間的怔忡。
若是能得天子,何惜那區區幾千不是自己的人馬?
更何況,如此事當真,此去長安,定是兇險萬分。被王妩幾番如此挑唆,無論公孫瓒與曹操究竟是敵是友,他都不能放心帶着那些人馬去迎奉天子!
站在州府門口任人圍觀了半天,陶謙幾番權衡之下,終是答應若是曹操順利退兵,解了徐州之圍,那待劉備北上迎天子之時,便抽三千精兵,沿途護送。
而來自平原的數千人馬,則于同時重歸青州。
這麽一來,劉備等于是和公孫瓒交割了幹淨,正式投于陶謙。
劉備一心全在奉迎天子一事上。
富貴險中求!
然而他與曹操也不是頭一次打交道,對郭嘉的謀算之術更是不敢小觑。
想到那個寬袖飄飄,高潔如谪仙一般的青年男子,劉備眼中的思慮更甚,既喜乍憂,幾難壓抑。
相比之下,徐州之圍能解,能将劉備徹底綁上船,甚至還能在奉迎天子之中插一腳,陶謙雖是面帶疲色,欣喜之情卻像是要從臉上的皺紋裏直溢出來。
王妩笑眯眯地推了他心不誠意不善的留筵,矜持地笑道:“既然平原之兵有了說法,就算父親親至,我們也算是有了交代,自當不再打擾。”雖是和陶謙說話,眼睛卻看着趙雲,目光柔和。
趙雲點點頭,往前跨了半步,長聲清嘯。
飛揚雄勁的嘯聲清冽入雲,如海浪倏起,驚得方才慢慢散去的人群紛紛側目,驚得幾只不知誰家檐下坐巢的鳥雀振翅疾飛,繞着暮色晚霞,久久盤旋。
如同呼應一般,數十聲呼哨之聲以州府為中心,四散而發,此起彼落。緊接着便是急促的馬蹄聲,如小溪彙聚一般,從四面八方聚攏為一股,向着州府疾馳而來
。
陶謙面色急變,方才的歡喜之色還沒來得及褪去,就被趙雲的嘯聲所驚,此時再聽到好像都向他沖來的馬蹄聲,唇角的肌肉甚至因為緊張不可控制地抽搐起來。若非是劉備及時在袖下扯了他一把,調兵之語才生生哽在喉口,沒喊出來。
劉備的臉色也不好看,卻是身姿筆挺,半步不退,氣度凜凜地盯着王妩。
明媚的少女眼神明亮,笑容粲然。
他們只帶來了的五十人而已。
而就是這五十人,一進城門四面而散,幾不知所蹤。現在趙雲一聲嘯,五十人五十騎,如同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的一樣,頃刻間,結隊列陣,整整齊齊地列隊于州府門前。
人如松,馬如龍,區區五十騎人馬,不動不言,卻自有一股獨屬于軍士疆場的剛毅悍勇氣勢,猶如千軍萬馬。
不用如雷戰鼓,不用令旗招展,人馬靜立,全無一絲嘈雜之音,如山般的威儀,如劍鋒般的銳氣,足以激得人血氣翻湧,豪情萬丈。
夕陽晚照,血色英雄,這方是真正的百戰精兵,獨屬于铮铮男兒的剛健威武!
一時之間,歡呼聲也好,議論聲也好,盡皆化為一片肅穆的靜默。
待王妩和趙雲并肩上馬,向陶謙與劉備拱手作別,五十人馬倏地變化陣型,如大雁展翅,馬蹄同起同落,齊齊并行,踏起塵土飛揚,踏得大地震顫,人心凜然。
劉備唇抿一線,縱然強自保持的鎮定,亦不能掩蓋他此時臉色的難看。
因為他很清楚,在之後很久的一段時間裏,治所郯縣,乃至整個徐州,都會記得這一幕。
但凡熱血男兒,誰不想做如此馳騁挺拔的悍勇之将?同上戰場,誰不願與如此鐵血铮铮之隊同進同退?
如此印象,怎不令人心生向往?
這一幕,劉備的一百親衛親眼所見,郯縣城中的百姓口口相傳,很快就能傳到小沛,傳遍徐州。
莫說劉備此去長安吉兇難料。單憑這五十騎的英姿威武,就能令那留在小沛的數千平原兵士心服口服。一旦劉備離開此地,這些原就是公孫瓒麾下的人,陶謙根本留不住!不止是平原的人馬,甚至連徐州的兵馬,當地的豪傑,見了這一幕,也極有可能轉而另投!
行出郯縣,王妩繃了許久的神經松懈下來,不由暢快地大笑。
曹操奉迎天子一事,劉備遲早會從郭嘉口中得知。現在郭嘉顯然是被曹操的疑心拖住了,她不趁此時機先詐一詐劉備,要些好處,等劉備落入曹操手中,可就連一口湯都分不到了!
這就好比是一頭豬剝兩層皮,即使待郭嘉到時,劉備發現自己的頭一層皮上了當,也已經為時晚矣!除非他能狠得下心不去長安,那就要輪到曹操來頭痛這回事了。
左右算來,王妩都吃不了虧。
想到這裏,王妩突然發現,其實知道了曹操的身份也不全為壞事一樁。至少在這種時候,明裏暗裏一同挖坑給劉備跳,實在是過瘾得很。
銀鈴般的笑聲恣意明快地灑落在空中,趙雲眼底也有了笑意,擋不住地流溢出來。
“只可惜,若是主公此時能從冀州退一退,曹操此去長安,必也會頭痛得很。”明知公孫瓒此時提兵逼在袁紹的咽喉之處,有進無退,知勇貿行,趙雲的語氣裏不免有些遺憾。
公孫瓒若是退一退,自然能引袁紹遺兵牽制曹操,北方的地盤從此三分,既避免了一家獨大的局面,鼎足之勢,更能為他們贏得更多的喘息時間。
王妩回眸,只見趙雲笑望着她,目光明亮,如星辰璀璨,眉若劍鋒,英挺俊朗。那個信都城外沖鋒陷陣,用性命博取公孫瓒一個注意的悍勇少年,此時正眉宇平和,侃侃而談平衡借勢,以退為進。
烏金西垂,暮色霭霭,王妩唇邊浮現一抹她自己也沒有發現的與有榮焉的笑容。
那輪廓分明的眉眼,好一個英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