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六天之後的清晨,報訊的士兵騎着快馬,大喊着“主公歸營”自營中飛馳而過。
王妩陡然驚醒,睜眼就看到郭嘉正坐在榻側,眼神清亮,欣然喜色飛快地自眼底劃過。
看她如同一只受了驚的貓兒一般睜着雙眼轉頭盯着帳門,郭嘉的眼中掠過一絲笑意:“冀州大勝,主公本該攜勝勢立刻轉戰徐州,一舉克城。戰機一瞬即逝,主公此時回來,定是輕兵快馬,來去匆匆,還要趕着去和大軍回合,沒工夫計較其他。”
是沒工夫探查郭嘉這次伏擊趙雲一行人的成果?還是沒工夫發現郭嘉帳中還多藏了一個人?
王妩回過神來,卻一時不明白郭嘉這算是在寬慰她不用擔心會被人發現行藏,還是在警告她不要妄想曹操回來會人馬繁亂,從而給她溜走的機會。
不過王妩很快就把這個疑問扔到腦後,她現在的當務之急,還是要尋機會脫身。
這幾天來,她日日夜夜聽帳外巡營的兵士交崗換班,一撥又一撥。雖未曾親眼所見,但帳外守夜之人徹夜沒有一句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來回的兵士腳步聲整齊而單調,只有胄甲相擊之聲,卻不聞兵刃敲擊落地。
軍容整齊,軍紀嚴明,竟是她前所未見。就連公孫瓒親領的白馬義從,也未必有這般沉穩肅穆。而趙雲身先士卒所統之軍,又因時日尚短,雖令出即行,卻不免還缺了幾分威嚴森謹。如此軍營,她毫不懷疑就算郭嘉不阻攔,她也難行十步之距。
王妩幾日未曾好好睡一覺的臉色已經顯出憔悴來,眼下帶青,明明困極,一雙眼睛卻還強自睜着,倔強中又透出幾分楚楚之色。
郭嘉眼神幾不可察地黯了下來。眯了下眼,霍地一下掀開薄被,撩起衣袖下榻,将一個木箱中的竹簡雜物一捧一捧勻到旁邊三個敞開的箱子中。
王妩不知道自己方才這一下趴在木案上眯了多久,手臂枕得發麻,好像無數根細針在紮,又痛又酸。她一邊下意識地揉着手臂,一邊蹙眉沉吟,在心裏回想了一遍公孫瓒回幽州時,塢堡中的守衛變動,由此預想等一下曹操回營,可能會給她帶來的機會。
直到乒乒乓乓的聲音愈漸大起來,這才發現郭嘉竟然疊放在上層的四個半滿的箱子并成了三個,空了一個出來。
王妩不解。這是騰地方出來等着裝曹操的賞賜麽?
原來還以為曹軍圍巨鹿,能為趙雲在公孫瓒那裏贏得些許時間。卻不想曹操與公孫瓒的交戰這麽快就結束了,那趙雲會不會最終還是難逃成為公孫瓒的下一個目标?他們路上遇伏,這一耽擱,公孫瓒完全可以用救援不利為借口……
許是睡不好的關系,王妩有點心浮氣躁,一會兒擔心趙雲的處境,一會兒又擔心趙雲的傷勢,根本靜不下心來細想如何利用曹操回營,尋機脫身。
她五指收攏握成拳,毫不自知地在案上輕叩,注意力不知何時飄遠,早已不在郭嘉和那口箱子上。
Advertisement
郭嘉理好箱子,又将榻上的薄被折了起來,拂了拂袖角的輕灰,伸手在木箱上陡然一拍。
“啪”的一聲響,驚得王妩又一次回神。
“進去。”郭嘉沉着臉色,向她挑了挑眉。
王妩恍惚了一下:“什麽?”
不等她完全反應過來,帳外由遠及近突然響起了一陣格外齊整的馬蹄聲。
至少十數匹馬,馬蹄齊起齊落,整齊劃一。雖不似白馬義從那般氣勢如海,卻自有一股說不出的肅穆威儀,令人聽了心裏就不由微微一凜,令王妩突然想起了前世每逢國慶,電視臺轉播的閱兵儀式。
“主公!”帳外的守衛兵士齊聲高呼,金刃擊地,胄甲铿锵。
王妩這下完全清醒過來:“曹操怎麽到你的營帳來了?”
不知為何,在這種時候,她的腦海中突然浮現起無數關于曹操郭嘉兩人的傳說。從篤信無疑,到主從相宜,相處無間,還有許多捕風捉影,卻令人喜聞樂見的諸多謠言猜測。
王妩猛地搖了下頭,她真的是該好好睡上一覺。
馬蹄聲在帳外驟然一停。
不等郭嘉催促,王妩反手将肩頭的薄被甩到榻上,騰地站起來,直接跳上榻,借着矮榻的高度,一邊擋開了郭嘉來扶她的手,一邊以上馬時的姿勢,一腳先跨進箱子,尋着了重心,另一條腿再跟着跨進去。
她箱子裏蹲下身子,沒有看到郭嘉的表情,只知道他轉身将折好的薄被往她身上一堆,嚴嚴實實地遮住她的身形。
王妩肩頭微微一沉,郭嘉還沒來得及阖上木箱的箱蓋,帳門掀起,一線天光,傾盆般之水般瀉了進來。
沒有預想中的随從親衛通傳,也沒有人事先列隊開路。
王妩不由眯了眯眼,下意識将身子蜷得更緊。
“奉孝這是做什麽?”
許是征戰疲憊,曹操的聲音略帶沙啞,說話的語氣雖然聽來随意得很,卻自有一股上位者的沉着。
王妩從薄被的縫隙中望出去,隐約可見一人背光而立看不清面目,只一身玄墨色的胄甲在初升的日光下黑黝黝的發亮,腰間懸着長劍,身形不算高大,但随随便便地往那裏一站,卻猶如淵停岳峙,自有威儀。
無需人介紹,王妩就立刻知道——這就是曹操。
郭嘉在遮住她肩背頭頂的薄被上拍了拍,手腕一振,“哐啷”一下,阖了箱蓋,這才從容向曹操行了一禮,擡頭答道:“嘉這裏雜物不少,要随主公征戰徐州,自然要早些收拾。”
緊接着又是“哐啷”“哐啷”三聲,顯然是郭嘉将剩下的三口木箱的箱蓋也阖了起來。
也不知是不是郭嘉故意所為,王妩所在的箱子箱蓋正好壓着露在外面的薄被一角,為王妩留出一線光亮和呼吸的餘地。王妩縮在箱子裏,稍稍側頭,就能隐約看到外面兩人的身影。
“這雜物……确實不少……”曹操看着明顯阖不攏的箱蓋,直接搖了搖頭,“不如我替奉孝想個法子?”
曹操還沒說是什麽法子,郭嘉“嗯”了一聲,接道:“這些投誠書不妨帶到徐州再當衆焚毀。主公屆時至徐州一戰,沒準還會多出許多來,一同焚毀,既顯主公之胸懷,也算安了衆将士日日驚戰之心。”
心裏的想法被人一語道破,曹操卻一點也不驚訝,一撩衣擺,背對着王妩的方向,用一種這個時代的人頗為不屑的“胡坐”坐法,坐于矮榻的一側:“就依你所言。”
曹操的身上還帶着戰場獨有的濃烈血腥氣,混雜着金屬的混沌濕鏽的味道,隔着一張榻的距離,直沖王妩的鼻端。
一貫以張狂示人的郭嘉一改常态,規規矩矩地跪坐到曹操對面,凝神想了想,開口道:“主公此行匆匆趕回,是否徐州之事有變?”
“奉孝怎不問我與公孫瓒一戰結果如何?”曹操脫下頭盔,毫不講究地随手置于榻上,轉了轉脖頸,手肘支在膝蓋上,上身微微前傾,一副願聞其詳的姿态。
郭嘉的臉上終于浮現起了往日那漫不經心的笑容:“我軍以有心算無心,若這樣還不能全勝,主公這些年的心思也算是白費了。”
“不錯不錯,”曹操聞言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若這樣還不能勝,我數萬大軍也就成了烏合之衆了。”
“那徐州?”
“徐州無事,一切如常。”曹操揮了揮手,欲言又止。
郭嘉此次謀劃許久,親自來回奔走,最大的目的,卻不僅僅只是打擊一下公孫瓒而已。青徐兩州若是能就此收歸曹操所有,加上冀州衮州,天下十三州曹操便能占到三個半,還是最富庶之地,以此為後方,今後兵鋒直指,争雄中原,便再無辎重之慮,補給之憂!
因此曹操突然回來,他最擔心的還是徐州有變。
聽聞徐州沒什麽特別的動靜,他也放下心來,不急發問,只能曹操自己決定何時開口。
王妩聽他們兩人好似已經将徐州當成了囊中之物一般,不由暗暗咬牙撇嘴。
她雖然不喜劉備,卻不可否認劉備收羅天下豪傑的本事。要拿下徐州,就算裏應外合,關羽和張飛尚在,徐州的民心也被劉備所惑,怕是就算是最後攻克了徐州,曹操要付出的代價也小不了。
曹操只略略猶豫了一下,就坦然将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前日收到消息,李傕郭汜把持朝綱,一人扣押百官,一人扣押天子,對峙僵持,長安已然大亂。我想出兵,平亂,奉迎天子!”
王妩的心頭猛地一跳,挾天子以令諸侯!
提及此事,曹操顯然興奮得很,不等郭嘉回答,直接續道:“年前我提此計議,奉孝認為時機未到,如今天降大災,人心惶惶,天子惶惶,時機可算至否?”他的語氣不複向前的沉穩,急切熱烈起來,然言辭間卻依舊條理分明,顯然這個念頭在他心裏也不知盤算過多少次,得失計較,想得極為透徹。
“奉孝謀徐州之計雖妙,然那劉備卻是舉世奸詐之輩,素作仁德之态蠱惑民心,若我強攻徐州,縱可得其城,卻不免失其心。戰後再要平複百姓之怨,所費經年。不若奉迎天子,請天子降诏,名正言順,以安天下。”
“兵出長安,那徐州之地又待如何?”郭嘉沉吟片刻,卻還是不願放棄徐州之利,“主公手中青州之兵尚未完全分編,戰力有限,真正的精兵只能集中一地,徐州與長安相隔甚遠,無論先取何處,另一處多半無力顧及,而兩處相較……”
曹操朗聲大笑:“既然時機成熟,魚與熊掌豈不能兼得乎?”
“哦?”郭嘉的聲音裏也帶了笑,“主公既然已有妙計,奉孝願聞其詳。”
曹操并起兩指,向郭嘉虛空點了點:“好一個郭奉孝,竟考校起我來了!可別說你全無辦法。”
王妩在青州經營的時間雖不算長,卻也算是從身在幽州起就慢慢布局促就,她設身處地地想了想,若是她在曹操的位置,面對長安和徐州兩地,多半會選長安而去。
畢竟天子在手,一切都要名正言順得多。徐州之地利益再多,錯過了這次機會,頂多也就是讓劉備再經營幾年而已。更何況,還有袁術在壽春之地對徐州虎視眈眈,劉備未必就能安坐無憂。
而聽聞兩人此時計議,卻似乎另有打算。
王妩的心裏不由也跟着好奇起來,想要聽一聽這又有魚又有熊掌的兩全之計。
郭嘉的臉被曹操的身形擋了大半,王妩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到他沉默了一會兒,卻沒有直接回答曹操的話,反而緩緩提了個建議:“既然主公疑嘉疲懶,不如這樣,你我各執一竹片,提筆寫下心中之計,再對照參看,如何?”
王妩在箱中一滞。這擺明了是不想讓她聽到!
莫非又是和趙雲有關?
想到趙雲,王妩不禁又有些焦躁。心裏隐隐約約只覺得有種不踏實的感覺,好像有什麽很要緊的事情,近在眼前,她卻怎麽也想不到。
這種仿若一瞬間置身于迷霧之中的感覺令王妩莫名地緊張起來。輕輕地伸出一根手指頭,頂了頂擋在眼前的被角,想看得更遠一些。
然而木案的角度卻被曹操的背脊完全擋住,除非曹操将那竹片舉過頭頂,或者舉到肩膀上,她什麽也看不見。
就在王妩洩氣氣惱之時,郭嘉已經拆開一卷竹簡,分了一片竹片給曹操,施施然站起身來,伸手一引,示意将木案讓給他書寫。自己則一手執竹,一手執筆,手腕輕轉,穩穩地騰空落筆。
也不知趙雲會不會撞入公孫瓒手中?
王妩隔着被角恨恨地朝郭嘉的方向瞪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箱子裏的空氣開始慢慢渾濁的關系,外面的談話聲一斷,她竟有些發困,一個呵欠隐隐就要從喉嚨口冒了上來。她趕緊輕輕舉手按住嘴,強自将那個呵欠壓了下去,憋得鼻酸颚酸,滿目的淚意。
突然,只聽到“啪”的一聲輕響,似有什麽東西向她飛過來,敲在箱子外側,又滑落下去,吓得王妩一個激靈,趕緊打起精神來。
卻見一片兩指寬的竹片正落在她眼前的矮榻上,恰恰墨跡一面朝上。
王妩微微一愣,卻見曹操探出身子又取了一片竹片重新寫過。
想曹操方才侃侃而談,原來和郭嘉争辯,就連曹操也難免心中沒底,竟連寫幾個字都能寫錯了……
不過這古代的字……王妩現在雖然已經不像初來時一看到繁體豎排就頭昏眼花,靜下心來,還能捧着竹簡慢慢地看上一些。可到底是習慣了簡體字的現代人,她不由抿了抿唇,頓時覺得寫錯字的曹操親切起來。
但在她看清楚那竹片上寫錯的字時,卻猛地瞪大了眼睛。
若非一只手方才要打呵欠時還按着嘴,一聲驚呼就在舌尖,險險脫口而出。
那竹片上有兩個字——“龍困”,第三個字卻只有個三點水,不知道是什麽字。字跡草草,墨痕未幹,也看不出橫平豎直來。
可那個“龍”字,一橫兩瞥一彎鈎,草則草矣,赫然是明明白白的簡體字!
虛虛停留在嘴邊的手不自覺地用力,王妩緊緊捂着自己的嘴,好像只有這樣,才能阻止舌尖的那一聲驚叫溢出來。又好像手只要稍稍一放松,胸口正劇烈跳動的心髒就會直接從口中蹦出來。
她猛然想起了剛才那種不踏實的感覺。
有些事,其實她很久以前就已經想到了。只不過,她的歷史實在糟糕,對于這一段的時期的認識,更是停留在那一本遠比正史出名的演義話本上。這些出乎意料的事,自然而然地也就被她歸咎于演義與正史的差異,亦或是受了那蕩氣回腸的電視劇誤導所致。沒有想通,就只當是原先記錯了,便放在一邊,不再細想。
這些事情現在在這一瞬間如電影回放一般統統串連起來。
為何趙雲默默無聞時就有程昱來挖牆腳?為何磐水大戰之前,程昱又出現在信都城內?為何曹操會向公孫瓒主動遞出橄榄枝?為何曹操會讓郭嘉借機将青釭劍贈予趙雲?為何歷史上愈漸強大的袁紹會在兩家聯手下衰頹得一蹶不振,絲毫不見官渡之戰的霸氣兵力……
她親身橫跨千年的歷史,幾番陰差陽錯。她一直以為一切都始自于初來的那一個晚上。
若非是她,趙雲将公孫妩救出黃巾軍,公孫妩這個古代的閨閣女子,就算和她一樣聽到了程昱和趙雲的談話,也定不會像她一樣主動破壞程昱的挖牆腳大計。那趙雲也就不會因為擔心程昱引了人來,暴露了她的身份而連夜趕路。也就不會在甘陵遇到姚奉之子,不會獲悉袁紹在磐水的部署,不會贏得陳匡之助,一切的一切,都會有所不同。
王妩一直以來,都覺得是她的突然出現才打亂了歷史的節奏。卻從來沒想過,歷史的節奏,早在她到來之前,就已不複原樣!
她從來沒想過,既然她能橫跨千年,成為這個時代的異數,那為何別人不能?她更沒有想到,另一個異數,竟然會是曹操!
他鄉遇故知。
然而王妩卻心底發寒,沒有半點喜悅。幾次面臨刀兵,生死兇險都不及她此刻心裏的恐懼。
這個曹操既然知道四處遣人招攬人才,知道如何打壓袁紹,知道先與公孫瓒結盟,再反攻其不備……顯然他不但對歷史的熟悉程度遠勝于她這個半吊子,這種熟悉,更是如同一枚最甜的誘餌,将男人的野心,壯志,征服欲統統引了出來。
王妩并非不能理解這種野心。
遠見卓越,世事洞察,收猛将,率謀臣,統人心,看着史冊上一個個輝煌閃亮的名字在自己面前臣服。縱馬萬裏河山,揚鞭揮斥方遒,笑覽如雲營帳,兵鋒過處,硝煙彌漫,疆土震顫,萬衆山呼!
還有什麽能比這些更令人心搖神曳,還有什麽能比親手築起如此驚世偉業更令人心潮澎湃。
別說天生追求征服與成就的堂堂男兒,就連王妩,想一想,也不由心神激蕩,熱血翻湧。
難怪幾次向趙雲示好……
然而想那長坂坡上,原來的曹操還下令不可射殺趙雲,但這個人,趙雲不降,他竟直接布局狙殺!
既然不能為我所用,不如幹脆殺了!
曹操和郭嘉的對話聲仿佛愈漸飄遠,她從箱蓋縫中望出去,只依稀見他們各執一片竹片,對照着一看,随即相視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
王妩覺得自己的額頭上有冷汗滴了下來,沿着眉骨流到眼角,沾在睫毛上,顫顫巍巍,降落不落。将眼前竹片上那一個簡體的“龍”字暈得有些模糊,牙關也不受控制地輕顫起來。
她趕緊用力吞了口口水,又狠狠咬了咬唇,借着疼痛強自保持鎮定,指尖卻已經是一片冰涼。
這樣一個人,若是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人與他一樣,知道三國分立,知道火燒赤壁,華容道,三分歸晉,甚至知道現在歷史已然大不相同,又會如何?
更何況,王妩還知道馬镫的構造,知道諸葛連弓弩,知道投石機,連雲梯!王妩這具身體,還是公孫瓒的女兒!
扪心自問,若是換做她自己,也絕不會留這麽一個知道自己底細的人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