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鋪于木案的絹帛之上,枝橫遒繞,一樹桃花。
只是那桃花的花瓣紅得太過,濃如血,烈如火。美則美矣,而風致朗朗的樹映着雪白的絹帛,平白竟有一股說不出凄豔決絕之态,看得人心頭莫名地震顫。
“這裏缺了一片,你來點上。”郭嘉往一側讓開一個位置,修長的手指在絹帛的一角輕輕點了點,另一手倒提着筆,将案上的盤螭蓋三足硯向王妩的方向推了過來。
王妩睡眠不足沉不住氣:“點你個頭。”
她算是想明白了,郭嘉明明什麽都料到了,卻看着她整日自尋苦惱地尋思糾結她在曹營的事究竟有多少人知道,再給她兜頭一盆冷水!
哼了一聲,王妩轉身去看輿圖,打定了主意再也不理這個把人心算計到了極處的鬼才。
正在心裏咒這個鬼才什麽時候能真的變成鬼,王妩目光微轉,餘光突然瞥到她方才随手摔了的竹簡正好跌在一堆布帛裏,竹片順着往下滑,一角就将其中的一塊絲料勾毛了邊。
這時候的絲料,也算是半件奢侈品了。
王妩有點心虛,假作不在意地拿起那竹簡,換了個沒有布帛的箱子放,又将那毛出絲絲縷縷的絹料往裏面塞了塞。
不想卻帶出了個剔透如洗,晶瑩翠然的青玉镯子來。
王妩不由一愣,急急忙忙撸起衣袖。絲毫沒有看到她身後的郭嘉目光一閃,反手放下筆,手掌在木案上微微一按,似要長身站起。可身子才一動,卻又突然改變了主意,複坐了下去。按在案上的手掌收攏,緊握成拳。
王妩白皙纖細的手腕上,有一只和那藏在絹料裏一模一樣的玉镯。
倏然之間,頭頂好似被一把無形的大錘狠狠敲了一下。
她清楚地記得剛來到這個時代的時候,自己手上帶的是一對玉镯,一動就叮當響。磐水之戰前一同給了範成作為向公孫瓒報訊的信物,然後,這次又由範成帶了一個回來要趙雲出兵救援巨鹿。
那還有一個呢?
難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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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備與你父親師出同門,被任為青州平原相,田楷是跟了他十多年的老将,任為青州太守。”郭嘉的聲音如平靜無波的湖面,王妩的心卻随着他的話一寸一寸往下沉。
“但這兩個人都守不住的地方,如今卻被一個不知名的年輕小将從兩路大軍手裏搶了食,你說他該怎麽辦?”
王妩的臉色倏地慘白一片,她寧願相信範成是郭嘉的人,故意将他們引到那片山林裏去!至少那樣,待趙雲匆匆趕到公孫瓒那裏去時,頂多只是一場和曹軍的惡戰。
而現在,她不敢想象會有什麽在公孫瓒那裏等着趙雲去自投羅網。
一杯毒酒,還是又一陣箭雨?
難怪郭嘉在山林中會那麽幹脆地擡手放人,他根本就是算準了還有公孫瓒在等着趙雲!
王妩的腦海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手緊緊地捏在一起,不自覺間,指甲扣進掌心,卻渾然不覺疼痛。
是她刻意塑造趙雲戰神的形象,是她一心要将青州變作世外桃源,是她借着趙雲的武力肆意張揚,将人口越來越多,即使大災之年也絲毫不見亂象的青州推到了公孫瓒的刀口上!
若非是她,趙雲即使能打下青州,前有曹操後有劉備,他未必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站穩腳跟,更別提守城之餘還要分出精力來應付愈漸減少的府庫倉糧,世家民心……趙雲若是焦頭爛額,公孫瓒反而卻會放心。
王妩不是沒想到過趙雲這樣孤懸于外,擁兵募糧會引起公孫瓒的猜忌。但她一直覺得公孫瓒麾下可用之将不多,現在又是用人之際,趙雲年輕資淺,即使他有猜忌,等到真的爆發出來的那一天,青州早就穩穩掌控在他們手中了。
那時候要兵有兵,要糧有糧,民心所向,又有足夠的威望,公孫瓒就算想動趙雲,也未必能動得了。
可她卻沒有想到,公孫瓒本就不是有遠見,有遠慮的人!性子剛強,沖動少謀,又沒有陳匡在一側勸谏……
飛鳥未盡,良弓先折!
她早該想到!歷史上不乏像公孫瓒這樣的人,更不乏因此死得冤枉的良弓走狗……她怎就不早想到!
人在面對重大的災難變故時,會下意識地自責,将所有不幸的緣由算到自己的身上,好似負疚之情越深,所有悲痛難過就找到了出口。這也是為什麽很多人在面對不幸時,寧可不吃不喝虐待自己,也不願痛痛快快,放聲地大哭一場。
王妩不知道這個時候自己該想什麽,不該想什麽,她甚至連慌亂都忘了。所有的思緒,所有的心念都在一個人身上。戰袍凜凜,白衣染血。
“如此說來,冀州的急報是假的?”王妩聽到自己的聲音好似來自九天雲外。
“假?”郭嘉的聲音卻格外清晰,猶在耳邊,“所謂兵不厭詐。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才是用兵之道。你以為是假的,公孫瓒也以為是假的,可他就沒想過,若都是假的,我花盡心思為他除一個心頭大患,難道只圖他這些財物麽?”
一時之間,王妩只覺得天旋地轉,呼吸困難。這堆得跟雜物似的金玉玩物,居然都是來自于公孫瓒!還都是因為郭嘉設計替他除了趙雲!
然而,公孫瓒沒算到曹兵會将計就計真的坐實了那個消息,将他圍在巨鹿。換句話來說,他根本沒那精力對付趙雲。
王妩突然冷靜下來:“所以,曹操此次出兵冀州,其實根本不是沖着袁紹去的。公孫……父親大敗之餘,趙雲又重傷,你們這時候再出兵青州,簡直如探囊取物,甚至還可以和圍徐州的那三萬曹兵來一個裏應外合,順勢把徐州也……”
借公孫瓒之手除去趙雲,借見不得光的盟約挫敗公孫瓒,借圍困徐州的兵馬取青州,借青州之勝還能圖謀徐州……
一石四鳥。
自幽州到青州,王妩自也謀算不少。可是和郭嘉這個一石四鳥,走一步算十步的比起來,簡直就像是小孩子在過家家。
而郭嘉,居然也認得光明正大。
主動請纓出使劇縣,張狂故顯,大張旗鼓擺宴高密,舞劍娛賓,為的只是集衆人目光于己身,引得趙雲層層防範之後,再令随行虎豹騎故意露出行跡,引趙雲一路追他至青州最遠的黃縣,用巨鹿的軍報,換一個伏擊的時機。
“真不愧為天生……”
“鬼才”兩個字尚未說出口,郭嘉目光微凜,前一刻還跪坐于案前,下一刻已是倏然站起,身形一晃,合身向王妩撲過來。
王妩之前又是驚又是怒,又為趙雲擔心,又要盤算郭嘉的心思,心神皆疲。還沒反應過來,郭嘉的身形已經好似一道風一樣将她刮倒。
王妩只覺得腰裏一緊,膝彎處似被人踢了一腳,情不自禁地雙腿一軟,和郭嘉雙雙倒向身後的矮榻。
就在此時,軍帳外只聽一人大聲喝問叫嚷:“郭奉孝!中軍帳中議事你為何不來!”
帳外刀兵铿锵之聲後,一人頂着帳門就直沖進來,一邊口中還在嚷:“我倒要看看他病成了什麽樣,就連議事都起不來了!誰敢攔我!”
一線刺眼的天光照入帳中的同時,郭嘉在榻上一個翻身,将榻角的薄被挑了起來,堪堪将正滾在榻上的兩人兜頭蒙住。
王妩眼前一黑,正要伸手去擋,手腕就被郭嘉扣了個正着。
“噓!莫吵!”被下,郭嘉的雙眼晶亮如星,扣着王妩手腕的那只手卻順勢往她腰裏一摟。
來人從亮處沖進帳中,眼睛一時沒适應光線的變化,沒注意到郭嘉在做什麽。等他适應過來,只見到一頂大帳內空空蕩蕩,矮榻上卻是擠得滿滿當當,兩人一被,連頭臉一起都蒙在被中,只一把烏黑的長發灑了一片出來,垂到榻邊。
夏被極薄,他甚至還能看得到被下兩個人的身形,正不停地扭動。
“好你個郭奉孝!主公帶兵征戰在外,你不思謀策,還行如此不檢之事!軍令如山,豈能容你!”那人的聲音又提高了八度,義正言辭,恨不能嚷得天下皆知。
“長文兄好煞風景!”
薄被一角一掀,郭嘉露了臉出來,卻漫不經心地翻了個身,将旁邊那人壓了個嚴實。
王妩正在被子裏憋紅了臉和郭嘉圈在她腰上的手作鬥争,好不容易扒開那只爪子,冷不防眼前光亮一現,刺得她眼睛生痛不說,還吓了她一跳,下意識就松了手勁往被子裏鑽了一下。卻不防郭嘉居然直接壓了上來。
鼻端萦繞的都是郭嘉身上清清淡淡的味道,伸手去推,觸手溫軟堅韌,王妩也不管那是哪個部位,擰起來就狠狠掐了一把。
然而郭嘉的身體卻只晃了一下,仍然固執又讨厭地壓在她身上。
“郭嘉!”王妩咬牙切齒。細微的聲音從薄被下傳出來,被那闖進來的人聽到,卻換來了文绉绉的怒斥郭嘉軍中“不檢”的長篇高論。
“長文兄。”郭嘉抓着被子的那只手安撫似地隔着被在王妩身上拍了拍,而被中的那只手卻捏着王妩的手腕,有意無意沿着她的腰線極慢極慢地上下滑了一下。
王妩只覺得一根微涼的手指隔着衣衫在腰眼裏來回打轉,好似沾滿墨的筆鋒正點着那一樹桃花,又像是被一條冰冷的蛇纏住了腰,激得她生生打了個冷戰,咬緊了牙關不敢再動。
“議事議事,主公不在,還能議出什麽來?”郭嘉又恢複了那懶洋洋的态度,不耐煩地打斷那“長文兄”的長篇大論。發現王妩終于消停下來了,一邊還不忘再隔着被子在她背上拍了拍,以示獎勵。
“主公征戰不歸,我說加兵,你們肯加麽?我說集糧,你們肯集麽?更別說我要說撤營了。”
“你要撤營!那何人來接應主公?”那人立刻被他随口幾句繞了進去。
郭嘉又不耐地揮了揮手:“左右都是要快馬報給主公再做決斷,你們且慢議,又來叫我做什麽?”
那人氣得又要反唇相駁,郭嘉卻直接叫了人,簡單粗暴:“請長文兄出去,若是主公怪罪,算我的。”
一陣“豎子”的喝罵聲漸遠,郭嘉臉上的輕狂疲懶之色也跟着漸漸淡下來。
王妩再不用擔心露了行藏,看也不看擡腿就往郭嘉身上踹去。
郭嘉朗聲而笑,身手利落地又一個翻身,從榻上躍起,避了開去。
作者有話要說:小郭的一石四鳥連環計~
渣爹屬性揭開面紗~
預告:下章有大料,下章有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