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你跟我走,我就當沒見過他。”
王妩的心裏一咯噔。郭嘉從頭至尾,都沒有看過趙雲一眼,然而這個“他”指的是誰,卻是毋庸置疑。
王妩沒想到堂堂鬼才,居然也會用這種小兒科的威脅手段,不由呆了一下,“哈”地一聲笑了出來。
“如何?”王妩那說不出是驚訝還是輕蔑的短促笑聲中,郭嘉的笑容反而更深了幾分。不可否認,這種小兒科的手段好用得很。
為顯誠意,郭嘉打了個手勢,讓那扣着玉獅子辔頭的人将馬牽到王妩面前。
箭如飛蝗之中,趙雲将王妩扯下馬背,同時也放了玉獅子自行逃生。玉獅子後腿上中了一箭,步伐不穩,馬腹下也有多處擦傷,雪白的背上一道道鞭痕觸目驚心,鬃毛上更是沾了大片的鮮血,馬頸被兩指寬的粗繩套着,顯然郭嘉的人要降住它,很是費了一番功夫。
玉獅子見了王妩不住地嘶鳴,不安地來回跺着蹄子,扣着它頸中繩索的人稍稍一松手,駿馬長嘶,便立刻竄了出去。
它跟着趙雲四處征戰,幾經兇險,可就算是年前生死一線的磐水之戰,也從未有過如此凄慘的境地。
王妩扯了馬缰,摟住馬脖子撫了撫,好像安撫的不是馬,而是她自己胸口那正在砰砰亂跳的心髒。
王妩心裏清楚,以他們現在的處境,一人一馬都帶了傷,趙雲更是燒得昏昏沉沉,她根本沒有和郭嘉談條件的資本。
但她不是輕信天真的小女孩,郭嘉的話率先令她想到許多彎彎繞繞的文字游戲。就算是要當做沒見過趙雲,這裏可不止郭嘉一個人……
“你就當沒見過他?”王妩又看了看圍成一圈的人,重複了一遍郭嘉的話,卻咬着“你”字,重重地頓了頓。既然聽郭嘉的口氣,她似乎還有讨價還價的餘地。至少,能盡可能确保趙雲的安全……
郭嘉聞弦知意,好脾氣地笑語輕言:“他們也沒見過。”
他越是幹脆,王妩越是心裏不安定,眉頭皺得更緊。
“罷了罷了,”郭嘉揮一揮衣袖,“你說要如何?是留兩個人在這裏看着,還是派兩個人去冀州向公孫瓒報訊?除了帶他一起走,我都可以依你。”
王妩忽而眉尖一動:“你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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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郭嘉眉色不改,反而笑了笑,随口接道:“我怕他死在主公手裏,你要同我拼命。”語帶戲谑。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令王妩聽出了些許端倪:“是曹操要殺他?”
從一開始程昱找上門來招羅趙雲就是曹操的意思,贈劍是曹操的意思,直到現在下殺手還是曹操的意思。漫天箭雨如傾,甚至還動用守城的強弩……如此陣勢,簡直可以攻下一座小型的營寨,而曹操卻用它來殺一人!
得不到的,就要生生毀掉,不為他征戰,便直接設伏狙殺。這便是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的枭雄威儀麽?
王妩頓覺一股冰寒冷意自頭頂灌下,直透腳底。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再努力地克制心裏的恐懼,王妩的聲音仍是有些發顫。
她慢慢地将手背到身後,握了拳頭,用指甲狠狠掐了下自己的掌心。若非如此,她怕自己會控制不住,連牙關也跟着輕顫起來。
郭嘉右手輕擡,潇灑地做了個“請問”的手勢,笑容不改。
王妩防備也好,懷疑也好,他都極有耐心,有問有答。或清雅莞爾,或放聲而笑,全然不管旁邊還有一人一馬的屍體,和一個雖重傷昏睡的人,但如果聽到他們在讨論的內容,絕對會跳起來讓他也變成屍體的活人。至始至終,他都自在得好像就在他自家院子裏和鄰居談論今天的天氣一樣。
“為何要我跟你走?”
王妩沒那麽自信,當然不會以為堂堂鬼才郭嘉,會對她一見鐘情,再見難忘,不惜違背曹操的意思,放過趙雲也要将她帶走。對于這個問題,她心裏隐隐有了答案,然而不問出來,終究仍抱了一線希望。她咬了咬唇,将玉獅子牽到趙雲身側,心裏已經做了決定。
“為何?”郭嘉偏了偏頭,露出了一抹“明知故問”的神情,輕笑一聲,“疾馳三百裏,随軍襲青州,酒宴作女樂……白馬将軍公孫瓒的女公子,你說是為何?”
他一邊說,一邊慢慢向前行,等到最後一個“為何”的上揚尾音從唇邊溢出來時,人幾乎已經貼到了王妩身前。
勤于運動的關系,王妩的身量在同齡的女子中算得上高挑,只比郭嘉矮了小半個頭,稍稍擡眼,便正好與郭嘉正面相對。
心裏的猜測坐實,王妩露出一絲苦笑。剛來這個時代時,她還異想天開地想過要如何才能去到曹操的地盤,卻不想在她早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的時候反倒是要實現了。只不過,時機剛剛好卡在了公孫瓒正與曹操角力的時候。
公孫瓒剛勇好勝,可以不顧她的死活,卻不能不顧自己的面子。王妩在這個時候落到曹操手裏,還是頂着那麽一長串驚世駭俗的“事跡”,跟狠狠扇了公孫瓒一個耳光也沒什麽差別了。
相比起還發着低燒,重傷不知幾時能愈的趙雲,能逮着活生生的王妩在陣前打擊公孫瓒的士氣,顯然更為重要。
肩上微微一沉,卻是郭嘉的手。
王妩眉頭一蹙,側身往後退了一步,避了開去:“我要問的都問完了,走罷。”
最後揉了揉玉獅子的耳朵,卻放脫了缰繩,她轉身就走,心裏盤算不停,面上卻很有幾分慷慨就義的凜然,沖着離他們最近的舉火把人冷然道:“帶路!”
許是沒料到王妩這麽爽快,郭嘉的手還僵在半空,微微一怔。正要跟上去,擡眼卻正好看到王妩後背的披風上,一左一右,赫然有兩個模糊的手印,紅黑相間。看位置,正在臀上。
想到剛才狼狽地用拍屁股來遮掩手足無措的女子,郭嘉忽然暢然大笑起來。
***
張燕随張飛趕到徐州時,三萬曹軍懶洋洋地圍而不攻。他在徐州留了三天,別說兵臨城下,就連戰鼓都不曾聽到一聲。
徐州牧陶謙特地派了別駕到小沛設宴招待,劉備禮數周全,客氣謙恭,奉茶奉酒,言辭中句句吹捧,絕口不提之前在劇縣城下的那場交鋒。
這就是救城如救火?
別說是張燕,就連火急火燎跑了一趟的張飛也不免詫異。
張燕隐隐覺得有什麽不對,便派了兩個精悍的兵士摸着山林小路去曹營附近探一探。
他此行雖然只帶了三百人,卻個個都是跟随他征戰無數的悍勇精英,平素裏走的就多是青徐兩州之地,對這附近的地勢極為熟悉。
兩天之後,他們卻帶回了趙雲遇襲的消息。
張燕當下二話不說,帶了人直沖出小沛。
劉備本意趁着這個機會極力招攬張燕,甚至唯恐手下的軍士和張燕的部下起沖突,再三約束兵士見黑山軍退避謙讓。因此張燕攜衆沖出城門的時候,除了有飛馬報知劉備之外,根本沒人敢多加阻攔。然而等到劉備接報再急急調軍阻攔,又怎能攔得住這群在山林之中如魚入水般的山匪之軍!
距離黃縣越百裏開外的山林裏,不見亂箭,不見屍體。甚至因為兩天前的一場大雨,連血跡都見不到。要不是樹上還留着箭頭鐵镞留下來的痕跡,枝杈的斷口又太過顯眼,幾天前那一場腥風血雨的伏擊,幾乎全不留痕跡。
張燕四下轉了一圈,估摸了一下箭雨伏擊的力度,不由暗暗心驚。待他再看到守城弩箭在粗壯樹幹上留下的炸裂狀大洞時,連歇腳喘息都顧不得了,片刻不停地立刻馳回劇縣。
劇縣內,陳匡等不來趙雲,卻也不敢多耽擱,一面派留守劇縣的黑山軍趕往黃縣接應,一面率先派出三千騎兵北上救援公孫瓒。
于是張燕便正好遇到了趕往黃縣的那一撥黑山軍。
兩下一對照,他心頭更驚。從徐州到黃縣,從黃縣到劇縣,黑山軍的人馬幾乎探查了整個青州,卻不見趙雲的下落。就連王妩,和他所帶走的一百多人馬,也好像統統憑空失去了蹤影。
張燕當機立斷,掉頭直接北上,去追趕那三千人的騎兵隊。
***
冀州境內時,冀州大澤湖畔,巨鹿城下,長風如泣。
曹軍漫山遍野的如潮水一般滾滾激湧,旌旗蔽日,如蝗似蟻,好像無窮無盡。
“閹宦遺醜,背信忘義,你欺我太甚!”公孫瓒戎裝帶血,瞠目欲裂,怒氣滔天。手中長刀凜凜,每一刀落下,刀鋒上都帶起無數鮮血四散而飛。
面對十倍于己的曹軍,白馬義從毫無畏懼地圍着公孫瓒悍然而戰。只是在重重包圍之中,失去了速度的騎兵無疑失去了最大的優勢,戰馬上居高臨下,卻也像足了箭靶草垛,赤裸裸地将自己完全暴露于敵兵的視線中。
張燕在城牆側後方的高地上舉目而眺,正好看到三千生力軍如三千把利刃一般從曹軍左肋狠狠插了進去,緊接着又由內向外,分八股,四向而散。時而如鐵鏈纏絞,每兩路人馬彼此照應,時而又如大刀劈頭而落,銳不可擋。幾次變幻,曹軍左翼便立刻被撕裂開來。
張燕眼睛一亮,狠狠抹了把臉,也不管自己的一張俊臉又是汗又是黑沙的糊成了什麽樣子。
他這次幾番折返,一路狂趕,連換了四匹馬,馬不停蹄趕到這裏,日夜不休,才剛剛喘一口氣。
冀州中山本是他黑山軍的發源之處,他沿途已派人送信至中山,調集未出的兵馬前來接應,卻不想還沒等到自己人,卻叫他見了如此精彩地一幕。
他正看得心搖神曳,萬千兵馬之中,倏地響起一聲清嘯。在呼嘯喊殺聲中穿雲裂石,直擊長空。
張燕臉色一變,霍地伸手在馬鞍上一拍,身形拔高而起。
眼前煙塵滾滾,陣壘分明,騎兵骁勇,随着那餘音未絕的嘯聲陡然收攏,正面沖向如潮的步卒,茫茫層層,無論他如何凝神,人的目力終究有限,卻是看不清他期望看到的那個身影。
然而,單憑那一聲長嘯,張燕就能确定,他定在其中!趙雲定在城前兵馬之中,定在那救援的三千騎兵之中!
只是,這嘯聲中,竟是悲絕痛怒,直如一頭被逼到絕崖的孤獸,垂死噬人,一往無前的肅戾厲殺,令他心中猛地一顫。
不及深思,張燕已是仰天長嘯,打馬沖了下去。
一百黑山軍,長途輾轉,疲累不堪,然而跟着張燕沖殺入陣中時卻是如猛虎下山,驚得本就被沖得七零八落的左翼大軍又是一陣慌亂。
張燕戰意陡起,仗着一鼓作氣,一下子便沖到了離他最近的騎兵身前。
這時再往裏看,百步不到的距離,一人身姿筆挺,馬前無一合之将。銀槍飛舞之間,仿若一道虹彩蛟龍盤繞周身,揮灑縱橫,如割草一般收割着人命。縱馬馳于千萬人之中,來回沖殺,進時,敵兵紛紛後退,退時穩如山岳,竟無人敢追擊半步!
“子龍!”
張燕高呼了一聲,雖不如長嘯震天動地,激蕩蒼穹,卻也如雷貫耳,百步之內,清晰可聞。而那身影卻連頭也沒回,銀槍翻轉之間,又挑飛數人,領着騎兵向着公孫瓒的方向又近了十數步。
身邊似有聽到那一聲喊的人向他側目,張燕不由氣惱皺眉。反手砍翻兩個舉刀沖上來的小兵,縱馬趕了上去。也不管馬馳如奔雷,直接探出身子就往他肩上一抓:“幾日不見架子倒是大了!某叫你……”
話還沒說完,只覺得手下的肩膀猛地一顫,戰馬上的人影晃得幾晃,險險就要落馬。與此同時,迎面卻被一雙泛紅的眼生生将後半句話堵在嗓子口。
趙雲一身白衣,一如他所經歷過的無數征戰一般,也不知被鮮血染污了多少次,有幾處竟是透出了暗黑的色澤。
昔日英挺俊朗的年輕将軍此時的臉色卻蒼白得幾近透明,仿佛病弱了許久的單薄書生。然而劍眉含煞,目光如刀,同樣沒有血色的唇緊抿出一道堅毅剛寒的線條,一身洶湧的殺機,卻如來自地獄幽冥的殺神,竟是逼得張燕也不由心頭大震,扯着他肩頭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開來。
這時候的趙雲,從容不複,只餘一身凜冽,一身銳利。鋒芒盡顯如同一柄絕世神兵,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趙雲似是才認出張燕來,微微一笑,眼神裏卻一絲笑意也沒有,長槍回轉,眨眼間一連刺出十二槍,将見他們兩人僵在原地,以為有便宜可揀而堪堪圍攏過來的一圈兵士挑殺。
作者有話要說:送上急紅了眼的小趙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