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話一出口,王妩自己也是一愣。
同生共死,對她一個來自千年之後的靈魂而言,幾乎只存在于傳奇般的史冊話本記載之中。就算在這個時代,寡婦易嫁,鳏夫再娶,也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她與趙雲相處的這些日子以來,親也親過了,抱也抱過了,兩心相知,即使說不上靈犀之通,卻也很有了幾分默契。但終究是距離談婚論嫁尚遠。
然而不知從何時開始,王妩心中的天平開始慢慢傾斜,微妙得令她幾乎全無察覺。直到生死一線之時,“一起死”這三個字,如此順理成章地說出口,她才頓時恍然。
沒有一絲勉強,沒有一點猶豫,就連她心中一直念及的不再受任何人約束的自由,似乎也在天平的另一端變得輕飄飄起來。
天下雖大,除君之外,卻無旁人!
不是為了一個男人要生要死的沖動,也不是天上地下,除這一人之外,一雙眼再看不到旁人。若有朝一日,她真能自決自事,沒了這個男人,除了柴米油鹽之外,又能剩下些什麽?
仿佛心裏最深處最隐秘的地方被輕輕碰了一下,翻攪起血液激湧,似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卻又似滿滿的,充斥着身體上下每一寸。
王妩忽地笑了一笑,有些自嘲的意味,卻又好像是掙脫了什麽桎梏似的,全然放松又灑脫。
趁着趙雲還在發愣,王妩站起來将粗繩一頭打了個登山結,将那屍體的兩只手腕反綁到身後,另一頭高高甩過嵌入樹幹的巨大鐵箭,在自己手臂上繞了兩圈。
王妩将綁在手腕上的心衣拆下來,塞到趙雲手裏:“我數一二三,你就推開屍體,按住傷口。”
貼身的布料細軟輕密,還帶着些微的體溫,觸在指尖,好似發燙一般,令趙雲陡然醒過神來,意識到這布料究竟源自何處,他五指收攏,緊緊攥了,反對的話再也說不出來。
“我害怕得很,你要快點帶我離開這裏。”王妩在趙雲的手背上握了一握,好像要将他因失血而變得冰冷的手暖起來,盡管她自己的掌心裏,也是冰冷一片。
“好。”趙雲的聲音不響,卻令王妩心安。
“一、二、三……”
王妩站起身來,将粗繩倒扣在肩膀上,借手腕與肩膀同時發力,向前緩緩邁出一步。
樹幹和鐵箭被驟然繃緊的粗繩扯得吱嘎作響,在靜夜之中顯得尤其突兀。趙雲心頭微微一凜,一手推在屍體肩膀上,一邊細聽周遭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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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壓壓的山林裏似乎只剩下他們兩人的聲息動靜,不聞雜亂的機括之聲,也沒有腳步聲,好像那些伏擊他們的人都已經撤離了。
沉重的屍體兩相受力,一下子倒仰了起來。那支穿透了屍體,又紮入趙雲肋下的鐵箭,一頭被這向上的力道帶着,一頭的箭镞卻又嵌在趙雲的身體裏,兩相受力拉扯,大量的鮮血沿着箭身湧了出來,有那兵士的,也有趙雲的。
趙雲一聲不吭,卻是冷汗如雨,扶在屍體肩膀的手越收越緊,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節發白,微微發顫。身上的力氣仿佛随着血液一同流逝,他的臉上、唇上,全無半點血色,想騰出一只手去拔箭,劇痛之中,卻是分毫不能移動。
王妩咬了咬牙,又往前走了兩步,将粗繩纏到距離她最近的樹幹上。見那屍體終于是和趙雲分了開來,這才匆匆轉身而回,蹲下身,将那紅色貼身布料從趙雲手中抽出來,另一只手則探到趙雲中箭的地方,握住滿是粘膩血漬的箭身,順着向上的力道,猛地用力拔起。
鐵箭向上随着屍體從粗繩的套圈中的翻落而插入更深,一上一下兩股血箭,驟然從兩個方向噴灑出來,王妩的眼前立刻蒙上了一層血色。
容不得她生出一絲一毫恐懼,手下溫熱的男子身體猛地一掙,王妩強睜着眼,以最快的速度雙手一上一下交疊,按住了還在一股一股往外冒血的傷口。
趙雲雙手無力地垂落下來,搭在王妩的手背上,極慢極慢地吐出一口氣,向她扯了一下嘴角:“我沒事。”聲音難聽得就如同他們身邊還在嘎吱作響的樹幹。
“閉嘴。”王妩的聲音也好聽不到哪裏去,她用力閉了閉眼,不去想自己現在滿臉都是血,滿手都是血的模樣。
去你的傷不及骨!
鐵箭好像一根長矛,威力極大。雖然隔了一個人,趙雲自己也有意識地避開了要害。鐵制的箭簇卻仍然攜着餘勢,狠狠地刺體而入,絞着血肉,方才力盡而停。又怎會傷不及骨!
抛在一邊的箭身滿是鮮血,根本分不清哪一截是從趙雲身體裏帶出來的,也就無從得知趙雲身體裏的傷口究竟有多深。
王妩雙目緊盯着自己的手,壓着傷口的力氣片刻不敢松懈。這個時候,她只能指望血止住了,趙雲便不會有生命危險。
也不知過了多少,王妩的腿已經麻得失去了知覺。她撚了撚手指,上面黏膩厚重的血液已然凝結,趙雲傷口處的血應該是止住了。
然而,交疊在一起的手還沒有完全從傷口上擡起來,他們身邊的火把忽然發出輕微的“噗”的一聲,火光驀地一晃,燃盡熄滅。
眼前陡然一片黑暗,王妩心生一凜:“子龍?”
她壓低聲音,輕聲叫了一聲,然而手掌下的身體全無反應,搭在她手背上的手冰涼如水。
王妩慌起來:“趙雲,趙子龍你別吓我……”
黑暗中王妩腳一軟,一屁股坐到地上。兩條腿上好像紮着無數細針,酸麻得她連坐也坐不住,身子一歪,幹脆在趙雲身側倒了下來。
耳側傳來男子的細微得幾不可聞的呼吸聲,王妩心頭總算定了定,伸手摸到趙雲的胸口。
手掌下,男子胸口的肌肉堅實有力,随着忽輕忽重的呼吸起伏不定,緊貼着掌心的心跳節奏急促,脖頸下裸露在外面的肌膚傳來的溫度有些灼燙。
這是……發低燒了。
“沒事……”陷入昏睡中的趙雲不知是不是聽到了她的聲音,突然迷迷糊糊地嘀咕了一句,往脖頸這裏擡了擡手,卻在碰到王妩的手之前就又無力地垂了下去。
頭頂的黑雲散開了些許,卻還是還沒絲毫月光,只有寥寥數顆星子,稀疏又孤寂地挂在天上,黯淡無光。
而遠處的天邊,一道白線,卻預示着黎明終于即将到來。
王妩曲起腿揉了揉緊張了許久的肌肉,正要翻身起來拿了水囊給趙雲喂一口水,卻在側身耳朵貼在地面上的時候,突然聽到一陣沙沙的響動。
是腳步聲!
王妩的心口一沉,那些沉寂了那麽久沒有動靜的伏擊者還沒有走!
她狠狠吸了口氣強令自己鎮定下來,凝神屏息再細聽了一下。聲音很輕,動靜也很小,她分辨不出是哪個方向傳來的。若非正好躺在地上,貼近地面,根本不會察覺不到。
而就在這個時候,耳畔突然響起一聲駿馬嘶鳴,王妩眼前倏然火光大盛。
突如其來的光亮迎面而來,明晃晃地映入她眼中,令已經習慣了黑暗的眼睛瞬間感到無比炙熱灼痛。王妩忍不住先舉起手背擋住了眼睛,全然來不及思考。
只聽一人笑語:“卧龍躍馬終黃土……說得倒是不錯。”這人說話的聲音裏卻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淡漠疏離,明明是溫和的笑語,到了他口中,卻帶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清冷之态。
王妩心中狂跳,勉強睜開眼,正對上眼前一雙亮若晨星的眼眸,似笑非笑。
郭嘉!
一瞬間,猶如醍醐灌頂,那高密酒宴始終不曾出手的五百刀斧手,那消失在去往黃縣路上的一小股曹軍,冀州的軍情,徐州之圍……之前所有的疑問一下子在她腦中串連成線。
“酒宴之上招降不成,就在山林中趕盡殺絕。這便是鬼才郭奉孝的手段麽?”
王妩看似好整以暇地語帶譏諷,實則被那一雙眼看得心頭一陣悸栗,幾乎用盡了所有力氣才強撐着沒有立刻往後退,然而眼角的肌肉還是不受控制地微微抽顫。
眼前的女子明明緊張驚惶得要命,卻仍然倔強地仰着上半身跟他對視,郭嘉眉峰一挑:“鬼才?”長袖輕拂間,卻是向後退了一步,神色之中露出一絲饒有興味的探究來,似對王妩冒出來的這個稱呼極為感興趣。
但轉瞬之間,這一絲興趣就散了開去,他的語氣仍舊淡如春水,唇角卻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熊熊火光之下,皎潔如月,好像面前的滿地血腥與他全無關系:“那又如何?”
幽深如古井般的目光轉向黑黝黝的山林遠處:“自古慈不掌兵,嘉總不見得還會是心善之人。”
郭嘉這回沒穿白衣,換了一身青色衣袍。負手而立,坦然而言,橘黃的火光在他衣袂袍角上閃耀如大片金色的繡紋,山風吹起廣袖,少了酒宴之上的張狂作态,瘦削如孤竹的身姿飄然欲仙。
不過這種時候,王妩的眼裏一點也看不出什麽仙家氣質來,這個人是鬼才,只當形同鬼魅!
頭頂逼人的壓力驟然一松,王妩不由暗暗吐了口氣,好像要把滿腔的驚慌恐懼,無措彷徨一起吐出去。
她以一種不太好看,卻幹脆利落的姿勢手足并用從地上爬起來,作勢拍了拍臀後的塵土。然而拍完之後才發覺自己的手上俱是血漬污跡。
她抿了抿唇,四下一望。遠遠近近舉着火把圍着他們的數十人個個身穿深色短褐,背着長弓,腰懸箭囊,面無表情,目不斜視,好像天塌下來,也和他們全無一點關系。一匹高頭大馬被一人牽在手中,左突右掙,後蹄猛踢,那人卻始終牢牢扣住馬辔,絲毫不放松。
王妩心中微微一動。再看向郭嘉:“既是如此,你還來做什麽?”
只要再一輪密箭,筋疲力盡之下,他們甚至到死都未必能想得到自己是怎麽死的。慈不掌兵是不錯,可她并不覺得郭嘉是那種喜歡看人垂死掙紮,或苦苦哀求,或怨毒怒咒的醜态。郭嘉智計無雙,當然不會做無用之事。他非但沒令人直接放箭,反而現身相見,若說沒有目的,可能麽?
郭嘉徐徐挑眉,似沒想到她能想到這一層。他微微颌首,像是贊許,又好像是直接承認了王妩的猜測。唇角勾起,輕輕吐出三個字:“來找你。”
作者有話要說:有童鞋猜對啦,這一切都是郭嘉童鞋的算計~
這是……阿妩才決定同生共死就遇到鬼才的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