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劉備在接到趙雲的借兵信時已經動了心思,但那時卻顧忌着北海外圍着的數萬曹軍。他兵力不夠,就算拿下了北海,也未必守得住。因此左思右想,又逢徐州牧陶謙恐曹操借青州之事順道襲取徐州,這才有了那份變了味的致曹操勸退信。
然而,在他接到停歇了幾天後,曹軍終于又開始攻城的消息時,那點心思卻是無論如何也壓不住了,甚至與此同時,立刻想到了出兵北海的借口。
他本為平原相,若要出兵取回平原,實乃天經地義。只要向趙雲曉以大義,示以仁德,再加上他上次答應借兵王妩,接應救援趙雲于袁紹軍中的情義,就算偷襲不成,以借道奪回平原為借口,趙雲未必不肯就此放他進城。
只要進了北海之界,大可再借機和趙雲合兵抗曹守城,在北海郡中屯兵募兵。他和北海相孔融素來交好,現在孔融下落不明,想來不會介意他“代管”一下其治下屬郡。
然而,當他向徐州牧借兵三千,帶兵踩着黃昏的夕陽來到北海劇縣城下時,卻只見城頭旌旗如雲,火光映霞,一人一身白衣,身長挺立,背對着城下,負手而立。
看不到面目,卻只見那人身上的銀甲在火光下铮铮發亮,劉備接獲軍報,心裏一咯噔,立馬令全軍停步,縱馬前去探看。
城牆上,範成面向着外面,微微垂頭,不動聲色地向城下一瞥,壓低了聲音道:“來了。”
王妩腳下踏着石塊,“嗯”了一聲,扯了扯肩上銀甲。
趙雲的甲衣對她而言太過寬大,但正是這甲衣撐起的白袍,再加上石塊墊起的高度,從背後看來,尤其是遙遙從城下看來,避開光線最甚之處,還是很有幾分趙雲的英朗峻拔模樣。
她緩緩吸了口氣,定了定神,昂起頭,舉起了手上的令旗。
趙雲帶了所有人手在西面抗曹,只留了數百幾日前沖入城中受了傷的傷兵留守。所以現在南門的城牆內,只有這數百留守的輕傷兵,還有五千匹沖入城中,守城卻用不上的戰馬。
令旗一展,傷兵個個翻身上馬,一人控數騎,戰馬列成隊,齊齊踏步而行,在城中間或穿梭。
當日趙雲以三十騎強沖三百黃巾軍,三十匹馬馬蹄同起同落,硬是踏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更別提這裏有足足數千匹馬。
一時之間,煙塵四起,大地震顫,仿若驚雷滾滾,山呼海嘯。
王妩也沒想到有這麽大的架勢,自己倒是吓了一跳,險些從那石塊上跌了下來。眼前的兵馬被煙塵裹在其中,仿若騰雲的天兵,王妩舉着令旗的手不由微微發顫,心如擂鼓。但同時全身的血液卻仿佛被這足以驚天動地的氣勢激得奔湧起來,陡然生出一股躍馬河山,揮斥方遒的豪氣!
她臉色還有些發白,微微側了頭,低聲囑咐範成:“快,把這裏的動靜去告訴你趙哥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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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成一臉迷茫:“你不是說,告訴了趙哥,會讓他分兵又分心麽?”
“笨!”王妩差點沒忍住又要往他腦門上拍一巴掌,“我不是沒想到有這麽大動靜麽?你不提前告訴他,不是存心要他分心城中後方不穩麽!”
範成左右想了想,覺得怎麽說都是她有理,不由嘟囔了一句,但腳下跑得飛快,一下就蹿下了城頭,逮了個人去傳話。
劉備在城下更是吓了一跳,西面的戰鼓厮殺聲猶自不覺,怎的這裏好像還有數千兵馬?
莫非趙雲将公孫瓒的騎兵都帶到青州來了?可他明明聽說公孫瓒帶了騎步兵數萬,正在南下攻袁紹的路上……
但城門內的馬蹄聲如大江浪潮,驚得他坐下戰馬都不安地連連跺着蹄子前後徘徊。
既然有如此多的兵馬駐守,趁亂偷襲自然是不成的了。于是,劉備暗暗慶幸自己早有準備,立刻派人喊話,請趙雲借道。
馬蹄聲如雷滾滾,劉備一直喊了許久,換了三個人,王妩才隐隐聽見。
正好,派去向趙雲傳訊的人回來,雙手捧着一杆銀槍,遞到王妩面前。
趙雲的意思,便如同這一杆槍!
王妩眼前一亮,伸手就去接。
範成突然竄了上來,搶先一把接過槍,豎直杵到地上,再将槍身遞給王妩。
王妩眉頭一皺,剛覺得他這演得也太過了些,哪知手裏陡然一沉,銀槍險些脫手。擡眼正見到範成故作老成地嘆了口氣,那神情,似乎在說“我就知道你拿不動”……
***
趙雲聽聞南門有失時,心神确實亂了一瞬。他本就沒什麽守城的經驗,全憑着一腔武勇熱血,和一年之中的紙上談兵邊戰邊摸索。
而聽到王妩在南城門的所作所為時,他本覺得自己應該更為擔心,可不知怎的,心裏竟慢慢寧定下來。
直到曹軍發現守軍越戰越勇,初時還顯得生澀的守城之戰竟是越打越順手,城頭箭如雨下,雲梯之上,傷亡無數。而西面突然想起的那隆隆馬蹄聲,升起的滾滾煙塵,更讓他們以為城中竟還有兵馬未動,終于在月色播撒之時,收兵回營。
趙雲布置好城頭崗哨守衛,來不及親自輕點傷亡,只交代了一聲,便匆匆下到城中,直往南面而去。
才行到郡府門口,只見王妩一手提着寬大的白袍衣角,一手吃力地抱着銀盔銀甲,整個人好像在月光下閃閃發亮,眸發漆黑如墨,笑容淡如春水。
“你怎麽……”趙雲恍若夢中。
王妩唇角一揚,偏了偏頭,将鬓角的碎發攏到耳後,加深了那個笑意:“貴人相助,有驚無險。”
趙雲不解:“貴人?”
“不敢當不敢當,單憑數千匹馬就能守城,古往今來,你可是頭一個人。”一人從王妩身後的方向大踏步行來,一身玄色短褐,肩寬身高,聲如驚雷,手裏一把寬背長刀血漬猶存。一面說一面還哈哈大笑:“要不是借了你的妙算,某又怎能看到那劉備一副悔青了腸子的模樣……”
走到近前,卻見一張秀氣好看的臉,就連臉頰上帶着的幾點血跡,也沒為他多添幾分兇煞之意,反而像是畫筆輕點下的輕柔緋紅。
如此大的反差,當今天下,除了那滿面塗了黑沙的黑山将張燕,還能有誰?
趙雲自與張燕一戰之後,要不是陳匡攔着,早就想邀張燕往幽州一聚。但之後又出了張燕送人為禮,卻挾持王妩的事。雖然在陳匡的周旋之下,公孫瓒最終是沒明面上計較此事,而再要在他面前提起張燕,趙雲也覺得實在不妥。此時一見,不由大喜過望:“飛燕将軍!何以會來北海郡?”
張燕長刀大咧咧地往地上一拄,秀氣的長眉一挑:“某號黑山賊,打出生起,就轉于山澤之間,青州山高水多,有山有谷,你趙子龍帶了五千人馬能來,某怎就來不得了?”
“誰說你來不得了?”趙雲被他沖了一句,也不生氣,反而縱聲大笑,“黑山賊要是來不得,叫這青州的黃巾散兵投靠誰去?”
青州本是黃巾軍活動最廣泛之地,自被公孫瓒所敗後,數十萬的散兵本欲齊聚與黑山軍彙合結盟,不想卻又在衮州敗于曹操之手。此次張燕前來青州,正如趙雲所說,是聽聞了這個消息之後帶人前來接應潰散的黃巾軍。卻沒想到,正好堵上了前來偷襲被王妩阻在城門外的劉備。
被趙雲一語道破來意,張燕先是愣了一下,轉而也是大笑起來,也不閃避隐瞞,幹脆利落地認了下來:“好你個趙子龍,一年多不見,倒是長進不少。”
趙雲眉峰一動:“怎麽,一年前你我勝負未分,這次,飛燕兄還想與雲較量較量不成?”
張燕笑得更是暢快,若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很難相信如此粗豪狂放的笑聲,出自于這麽一張清秀文雅的皮囊之下。
他笑了一會兒,轉而斂容向趙雲擠了擠眼,又向王妩一瞥,毫不顧惜地将一副俊雅的相貌扭曲得怪異不堪:“要打可以,但現在可不行,某還想見見公孫将軍,可不能在這時候礙了他女兒的眼。”
語焉不詳,又擠眉弄眼,堂堂十數萬人的首領倒是全不在意自己的形象。
“要打你們打個夠,我可不奉陪了。”想起劉備看到她轉身後那副目瞪口呆,後悔得狠狠抽打馬匹的樣子,王妩心情極好,也不去計較張燕上次送的“禮物”,笑語吟吟:“上一回你們打了小半天,我熱鬧倒沒瞧見多少,倒是跟着吃了小半天的灰塵,不合算……”
“沒想到南門懸危兇險,險些失守于刀兵暗禍,是我大意了。”王妩話音未落,卻突然被趙雲打斷。
他眸色微沉,拱手向王妩行了一禮,神色凜然:“現城危已解,你……還是早些休息罷……”
王妩微微蹙眉,趙雲已經有許久沒那麽認真地向她行禮了,就連他們兩人之間說話的方式,也在王妩想到一句說一句的風格之下越來越随意,像這樣字字客氣恭敬的說話方式,反倒一時讓她極不習慣。
見王妩皺眉不語,趙雲的心跳突然有些快,一下一下,好像越跑越快的駿馬飛蹄,他垂下雙手,讓了一步,有意無意地擋在了張燕前面。
王妩本來還要提醒他若是劉備再來派人說要借道取回平原之事,千萬不可相信。然而想到張燕還在一邊,她這事事關照未免風頭出得太過。而且,張燕有心投靠公孫瓒,要是因為她的一句話讓他以為趙雲領兵在外,還受主将女兒的挾制,更是不妥。
趙雲也不是魯莽冒進的莽漢,有之前的那封信,就算不至于從此就和劉備勢不兩立,總不會心中全無防備。
心思電轉間,王妩略一遲疑,也就從善如流點了點頭,讓這兩個男人商量城防統兵之事去。
在看到王妩點頭的一剎那,趙雲卻覺得自己等她的回答,仿佛已經等了整整一夜,暗自松了口氣的同時,下意識地回身去看張燕。
張燕卻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樣子,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衣袍,往前兩步,避開趙雲的遮擋,一本正經地向王妩行了半禮。
趙雲的臉色又沉了下來。
王妩回到郡府內,将捧了許久也沒人接把手的銀甲放到木案上,甩了甩酸麻的手臂,也懶得點燈,更沒辦法一個人在洗浴的木桶裏打滿水。只能摸到竈間,就着還未熄的竈火打了盆熱水擦身洗頭。
這座郡府之中,本來還住着北海相孔融的女眷,只不過現在和孔融一樣,下落不明。
王妩摸到郡府後院,尋了套普通衣袍,換下已經連顏色都辨不出來的“白衣”,簡直是一身輕松。
她回到房中,一下子躺到矮榻之上,舒手展腳。
月光如水,從窗口傾瀉而下,在案前畫下一抹霜白。王妩翻了個身,咬着下唇尋思不定。
趙雲的反常如此明顯,她當然不會沒察覺到,但這算什麽?
他雖然一向冷靜自持,但王妩卻知道他性子裏還是有豪氣沖天的一面,放馬馳騁,孤軍深入,若沒有萬丈豪情,怎會有這種膽識?這正因為如此,他和張燕兩人性情看似相差得南轅北轍,卻在一戰之後,惺惺相惜。
想到張燕,王妩猛地想起方才張燕笑語說話的樣子來。
方才他手裏拿的,應該是她當日随手送出去用作警告的鞭子……
一瞬間,猶如靈識突現,醍醐灌頂,她眼睛一亮,随即又不太敢相信地微微蹙眉。
難道,趙雲這是……醋了?
銀甲置于木案上,在月光下閃着柔和的微芒。王妩的目光卻湛湛生輝,輕輕一勾唇,笑容皎皎如那一輪清亮明月。
這就……醋了!
王妩重新靠回榻上,身體舒展,狠狠伸了個懶腰,筋骨盡松,享受舒暢。
心中好似有一股被陽光曬暖了的清泉潺潺,清冽生甘。
突然覺得,真是個美好的夜晚。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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