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馬車是陳匡着人安排的,本就是為了避免王妩夜間和士兵一樣要睡在營帳中的考慮,想得很周到。
離地二尺,隔開了地上的濕氣,又備了許多禦寒的冬衣,既可作為白日衣裳,又可于晚間蓋在身上,厚重的車簾一放下來,便是一個獨立的小空間,只要在馬車四周多燃幾個火堆,天氣漸暖,足可以保證夜裏睡覺不會感覺到冷。
王妩又睡了大半個白天,其實一點也不累。她睜着眼睛躺在車廂裏,聽着帳外一撥又一撥的兵士換哨,馬蹄聲,腳步聲,以及偶爾的金刃相擊之聲,一點睡意也沒有。
自來到這個時代之後,她似乎每一次都是累極了之後方才入睡。往往睡過了頭,真正到了晚上,卻又清醒得很,倒像是身體在适應時差一樣。現在想來,似乎也就是在信都城裏等趙雲消息的那幾天,作息正常,睡眠充足。
不覺又想到這勢不可擋的亂世,想到自己今後的安身之處,腦海中那分不清是史實記載還是影視改編的片段不斷交替,或文字或影像,或清晰或模糊的印象,來往不絕,令王妩不由煩躁起來。
她側了下身子,悄悄掀起了車簾的一角。
月亮不知何時被遠處的高山掩住,滿天的星鬥卻是燦亮起來。細碎的星光鋪灑,仿佛是為世間萬物披上了一件朦朦胧胧的輕紗。将露未露,要遮不遮,就連左近跳動的火光都多了一層說不出的靜谧。
火堆旁邊,一人坐于石上。
白袍上的灰塵在這黯淡朦胧的星光中已然看不清楚,只能見挺拔清俊的身影,銀槍橫于身前,斂盡鋒芒,只餘一派溫和安寧。那一雙可擔天地的肩膀,如山如屏,好像擋盡了所有泛着寒意的夜風清露。
仿佛一股清泉注入心裏,将瘋草似猛長的雜亂念頭慢慢壓了下去。王妩唇角不自覺地輕輕勾起,臉上露出笑容的同時,身體也莫名的放松下來。
她輕輕放下車簾,又躺了回去。
管他生死存亡,天下三分,單靠她現在這樣憑空亂想,總想不出朵花來。好在頭一個遇上的是趙雲,現在,也有趙雲守在外面。
王妩阖上眼,迷迷糊糊睡着的時候,唇角眉梢,猶自挂着那抹她不自知的笑意。
一夜好夢。雖然王妩醒來就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夢到了什麽,但夢裏的好心情卻是讓她醒來時忽略了在馬車裏睡了一夜,全身筋骨的隐隐僵硬。
掀開車簾,天色初明,尚未大亮。兵士們已經早起忙碌起來,昨夜的肉已經全部吃完,早上的時間寶貴,不能再去行獵,早飯就只能動用每人戴在身上的幹糧打發,盡快吃完了收拾營地,動身趕路。
石頭還是那塊石頭,雖然沒有在石頭上見到趙雲,王妩也不覺詫異。人總要休息,晚間的哨衛本就是兩百人分批輪守,她可不想趙雲一個人守上一夜。
Advertisement
為将之道,身先士卒可以,以身作則可以。但若是凡事一力全抗,要麽是這個将軍在軍中全無威信,指揮不動部将,要麽則是此人不能全心信任自己的部将能擔穩這一份責任。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什麽好事。
王妩舒展了下筋骨,又想起夢中的歡快來,哼着不成調的早安小曲,跳下馬車,往溪水邊去洗漱。
沉澱了一夜的溪水冰涼徹骨,激得王妩忍不住抖了一下。
“怎麽不用熱水?”
聽到背後熟悉的聲音,王妩将漱口的溪水吐掉,站起身來,拍了拍被溪水沁得冰涼的額頭,不及回答,回頭先習慣性地問好:“早啊。”
晨光初霁,少女細碎的額發被水打濕,散亂地貼在額頭上,就連眼睫和鼻尖,也泛着濕漉漉的水光,仿佛一枚才從水裏摘出來的菱角,鮮嫩欲滴,咬一口,脆爽清香。
早知道趙雲不會對這樣的問好有什麽反應,但是在看到趙雲一剎那失神時,王妩還是心情極好地格格笑起來。
“冷水提神。”
王妩可沒想法要和一千多年前的古人解釋冷水洗臉有利于提高人體抗寒能力,可預防感冒,只随口一句提神糊弄了過去。
趙雲也不深究,點點頭将手中提着的熱水放下,遞了袋幹糧給她。
王妩昨晚吃得肉很敦實,并不太餓,匆匆啃了兩口幹糧,就在趙雲的目光中跳上馬車。
接下去的幾天,他們逢山行獵,補充食物補給,日出而行,日落紮營,倒是一直順順利利的。
不過想想也是,雖然嚴綱率領公孫瓒的左路軍正在從信都一路往幽州打,路上淪為盜匪的流民雖然不少,但趙雲一行兩百人,人強馬壯,手裏又都拿着刀兵利刃,加上經過張燕一事,趙雲有心整頓一下隊伍裏層次不齊的兵士水準,人數雖少,卻步伐有力,軍容齊整,普通的流民見了,躲還來不及,哪裏還會來主動招惹。
就算是偶爾有那麽一兩小股不要命的盜匪要來搶馬搶物,也被白馬義從幾個來回挑了出去,趙雲就連上場都輪不到。
反倒是王妩,一天比一天難過。
倒不是別的,只是,距離她上一次洗澡,已經好幾天了!
她自問不算是個有潔癖的人,以前背包徒步遇到條件不好的地方,不洗也就不洗了,沒什麽不能湊活的。但現在這天數,未免也太長了!再不洗澡,她覺得自己一定會長出虱子來!
但是她又不能和同行的兵士一樣,脫了衣服在溪水裏撲騰兩下就能解決問題。先不說會不會遇上人圍觀的問題,光是想到早上那沁涼入骨的水,她就能生生先抖上一抖。
洗澡和洗臉可不一樣。
在公孫瓒的營地裏的時候,好歹也有個單獨的小帳給她,遠遠地和其他人隔離開來,就連送熱水給她,也是按照人均一份的配給,所以她才能放心地洗!
而現在如果她提出來,也不是不能辦到,但是要所有的兵士先替她燒完了水,再一起遠遠離開……那豈不是要宣告所有人,她王妩要洗澡了麽?光想一想,王妩就覺得尴尬,她雖然不是什麽保守派的老古董,但也沒有把自己要洗澡這件事宣揚得人盡皆知的習慣。
所以,王妩只能忍着,忍着一件曲裾長衣從出發到現在一直就沒有從身上脫下來過,忍着衣服上的灰塵污漬一天比一天多,忍着身上爬滿虱子的噩夢,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
這一天,又到了日落時分,趙雲選了一個山坡的高處紮營。在山坡上居高臨下,視野極好,又有一處背風的山坳,仿若一圈天生的城牆。晚上只要有人在拗口守夜,四周的一切盡可看在眼裏,可省整整一半夜間巡哨的人力。
又有山泉自石上飛落,彙于一個不算太大的水潭裏,清澈的水中,還能清晰地看見一尾尾悠哉閑游的肥魚,不但有水,連食物都有了。
王妩看到那個山坳的位置,也是眼睛一亮。因為這個位于山坳最深處的水潭外面,還有一圈密密匝匝的近水灌木!
這些四季常青的灌木由于常年浸透了水,長得格外茂盛,深綠色的枝蔓上翠色鮮活,點點水珠,仿佛綴在翡翠上的珍珠,在斜陽下熠熠生輝。而現在在王妩眼裏,就算是真的翡翠珍珠,也沒這灌木可愛!
兩天前路過縣城的時候,趙雲派人進城買了一些鹽,因此,這晚的烤魚微鹹,令幾日不曾沾過滋味的舌尖都活絡了起來,吃得衆人都是眉飛色舞,分外高興。
吃了魚,安排了夜裏的巡哨位置,趙雲才在王妩馬車不遠處坐下,就又想起前幾天遇到張燕的事來。
冀州境內權力更替,山匪頻繁,更有不少黃巾從青州流竄到此活動。此地地勢極好,易守難攻,又依山傍水,食水不缺,若是附近也有山匪散兵,定不會放過這麽好的一個紮營之所。
山坳內外都有兵士在紮營前搜過一遍,而那水源附近,卻因為水潭相隔,似乎還沒有人去那裏看過。若是那水潭後面有什麽他們沒有注意到的山道小路……
想到這一點,趙雲不放心地站起來,從火堆裏拿了一根木枝充作照明火把,一手執槍,向水潭那裏走去。
夜臨大地,今夜無月。
茂盛的灌木在黑夜中變成了一團團模糊的黑影,好像埋伏暗處的伏兵,随時等着給予過路的大軍致命的一擊。
趙雲全身的肌肉都下意識繃緊,銀槍慢慢提起,放輕了腳步。
忽然,“啪”的一聲脆響,從灌木叢後傳了出來,好像是什麽東西拍過水面,在有規律的瀝瀝水聲中聽來,格外刺耳。
果然有人!
趙雲目色一凜,壓低了火把,手中的銀槍悄無聲息地探了出去,穿過灌木,将繁茂的枝蔓撥開一線。
無星無月無光,灌木叢後一片黑暗,只能憑着飛濺的泉水聲判斷水潭的位置。而除了泉水聲,水潭邊上,依稀還有極輕極輕的低語聲!
低低的呢喃,聽不清說的是什麽,但聽口氣,卻似乎是在抱怨責怪,而聲音……趙雲皺了皺眉,耳熟得很!
“誰在那裏?”趙雲有些不敢置信,喝問才出口,手腕一用力,銀槍“嘩啦”一下帶倒一片灌木,他跨進一步,舉起了火把。
水潭邊,原本背對着他,盈盈而立的少女被吓了一跳,猛然轉過身來。
由于轉身太急,烏黑的長發在她身後甩出一個曼妙的弧度,洋洋灑灑飛旋到脖子的一側,蓋住了一整個肩膀,卻又将另一側雪白又圓潤的肩頭盡數露了出來。
眼睛被突然的光亮照得睜不開來,王妩不由舉起一只手臂擋住眼,胸前那一片貼合在少女未長成的身體上的緋紅布料因為這一個動作有些歪斜,又露出一片雪白的腹臍,稚氣又妩媚。
纖細的手臂上還沾着點點水珠,在忽明忽暗的火光裏發出瑩潤又奪目的光澤。趙雲緊握着槍的手不知怎的一松,銀槍自手裏滑落,跌到地上,“當啷”一聲巨響。
王妩像是被這聲巨響驚到,立刻意識到她現在這個在她看來只是穿着吊帶衫的裝束,在這個時代人的眼裏,怕是幾乎跟脫光了沒什麽兩樣。搞不好落在趙雲眼中,有了之前那次敷藥烏龍,還會以為她存心要幹什麽……
一想到這裏,王妩不由大窘,目光四下一掃,正要竄入旁邊的灌木中掩住身形,卻突然聽到趙雲驚道:“你的傷還沒好?”
“什麽傷?”被趙雲這一呼喝,王妩竄向灌木的腳步不由一頓,有些迷茫地眯着眼一掃,陡然看到自己方才擋眼睛的手上拿着的東西,不由“啊”的叫了一聲,迅速把手背到身後,臉上騰起怪異的嫣紅,神情也緊張扭曲起來,連連跺腳:“你快出去!”
趙雲突然回過神來,趕緊收回了目光,背轉身過去。卻不急着走,反而是伸手入懷,從身上拿出王妩之前給他的傷藥,慢慢放到地上:“夜涼如水……小心受涼……”素來沉穩的少年只覺得心跳得比聽到戰鼓聲響時還要快,一時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來。
趙雲幹脆閉了嘴,動作粗魯地用力扯下身上披風,反手一振。披風呼啦啦地飛挂到稍遠一些的灌木叢枝蔓上,随即帶着火把徑直快步走了出去。
水潭邊又陷入一片漆黑,籠罩住少女曼妙的身姿,也籠罩住少女難看的不得了的臉色。
當然不是因為自己的春光乍洩,她下面還穿着中褲,這個時代貼身穿在上面的心衣用料面積也大得很,遠沒有觸及她的底線。更何況,這本就只是一個意外。
她現在的咬牙切齒,甚至差點脫口爆粗,是因為趙雲出聲的時候,她剛剛将自己的自制“內褲”從腰裏解了下來,準備摸着水洗一洗,晚上再帶到火堆邊悄悄烤一烤。可跟趙雲一起出現的火光,卻讓她清晰地看到自己手上那塊被她撕了充作“內褲”的白布上,赫然染着一灘腥紅的血污!
“受傷?傷個頭!”王妩狠狠将那“內褲”團成一團,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下腹一陣熟悉的酸痛垂墜感,清楚地告訴她,公孫妩這具年輕的身體,居然在這種時候,終于迎來了大姨媽的首次看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