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王妩以前聽說張飛當陽橋上一聲吼,活生生将人吼死的故事時,總不以為然。若是人的聲帶就能作為武器,那我中華泱泱大國,最多的就是人口,人人吼上一聲,豈不是連天上路過的飛機都能震下來?
而她這時卻不得不承認,這種吼法,畢竟放眼天下也沒幾個人能做到。若是在荒郊野外,膽子小一點的還真有可能把這當成是山魈厲鬼的嘶吼之聲,然後被生生吓死。
現在,王妩同行的這一百多名兵士中,大半還未上過戰場的新兵就被吓得面無人色,不由自主地挨在一起,一步一步往後退縮。
王妩皺了皺眉,聽聲音,趙雲尚在那批不知來路,不知數量的騎士之後,應該是回程的路上看見了他們縱馬揚起的煙塵正向着營地的方向而去,故而作嘯示警。
若是尋常趕路的商隊,或是流民散軍,聽到這樣氣勢磅礴的嘯聲定會退避三舍,以免遭受不必要的損失傷亡。哪知這批人裏面顯然另有高手,非但不退,反倒是被趙雲的嘯聲激起了鬥志。
總也算是見識過戰場的人,最初的震驚之後,王妩尚能保持冷靜。眼下的情況,趙雲距離不會太遠,就算對方來者不善,看之前煙塵的規模不大,人數想來也不會太多,縱有幾個是厲害的,他們這裏好歹還有一百多人,若是都能冷靜下來,列陣迎敵,只需守得片刻,趙雲就能趕回來。
四下一看,王妩從距離她最近的那名尚在發愣的騎兵手上奪過馬鞭,一步跨上了馬車,一手扶住車廂的木框,趁着那嘯聲和吼聲慢慢消退的機會,另一手用盡全力,将那鞭子狠命一甩。
長長的馬鞭帶着尖銳凄厲的呼嘯劃過空中,最後“啪”的一聲脆響,仿佛抽在了衆人的心尖上。
“堂堂男兒,還未見血,就要後退麽?”王妩的聲音雖遠遠及不上方才那嘯吼的聲勢,甚至還因之前在平原城下和劉備軍中一來一去的喊話而有些黯啞,卻是字字清晰,用盡了力道,足以将衆人被聲音震散的心魂都拉回來。
她回手舉起馬鞭,遙指前方漸漸從煙塵之中露出面目的數十騎騎士:“莫不是我幽州鐵騎之中,能戰者,只有一個趙子龍麽?”
霞光如血,仿佛為王妩周身都鑲上一層金紅色的光暈,曲裾繞膝,将含苞待放的少女身體包裹得挺拔秀麗,如畫如詩,不似凡人。一字一頓,清潤而稚氣未脫的眉宇間是與年紀極不相符的英氣銳利,身姿筆挺,看不出半點懼色。
扶着木框的手不經意用力,卻一點也覺不出未曾打磨光滑的木質表面側過指腹的粗粝。王妩很緊張,但經過昨夜的屍山血海,她告訴自己,再怕,也要牢牢壓在心底!
“列陣!都給我拿起弓箭!各歸其位,列陣迎敵!”長鞭再次落下時,終于有了回應,王妩不懂如何發令,但厲聲之下,金刃相擊之聲雖然還是有些雜亂,但到底營寨之中還是兵戈林立起來。
步兵中自有弓箭手,手持強弓如滿月,利箭上弦,白馬義從長槍如林,橫于陣前。
“哈哈哈……”來騎馳近,一共三十八騎,個個以黑沙塗面,好像來自地獄的拘魂無常,以少擋多,在王妩他們一百多人面前,卻毫無怯色。
當先那人手執一把和臉色一樣黑黝黝的長刀,臉型瘦削,一雙眼睛明亮之極,見了王妩一陣大笑,笑聲也如之前那吼聲一般震得人心魄發顫:“幽州鐵騎?好大的威風,某今日便要來戰一戰這幽州鐵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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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鐵騎?”王妩嗤的一笑,突然收了鞭子,挺直了背脊,語氣之中滿是輕蔑,“我還當是你故意趁我主将離隊,氣勢洶洶地來與我這小女子作戰的呢。”
“好厲害的小女子!”那人微微一怔,眯了眼上下打量王妩。卻舉起一只手,示意身後諸人退後,掉轉馬頭,竟是大大咧咧地反迎向趙雲疾奔而來的方向,将自己的後背露在白馬義從的長槍之前!
如此大意……王妩目光一閃,心口砰砰急跳,一個念頭好似夢魇般不受控制地閃入腦中,立刻侵襲了她所有能思考的能力——若是她立刻令白馬義從背後沖上去,能有幾分勝算?
只稍稍遲疑的功夫,蹄聲愈響。
斜陽餘晖之下,白馬成隊,仿若從天上飄下來的朵朵白雲,載着馬上騎士如風一般疾馳而來。趙雲仍是一騎當先,迎風策馬,白色的披風在身後伸展,如巨鷹展翅,從雲從龍。
奔馬在距離那些人三步之遙陡然收步,馬長嘶,槍龍吟,馬背上的人不動如山,只身匹馬,卻有一股窮盡天地都不可撼動的風華氣勢,集盡所有人的目光。
“好一個離隊的主将!”那人眼睛一亮,注意力立刻從王妩身上轉開,撫掌大笑,“既已歸來,可敢與某一戰否?”
趙雲目色沉沉,喜怒不辨,淡淡往王妩身上掠過,不答反問:“勝如何?敗如何?”
“勝者為首!”那人高高舉起長刀,身後三十多騎立刻四散而開,讓出一大塊地方來。厚重的刀背勢沉力重,寒光凜凜的刀鋒微微側轉,将斜照過來的陽光光圈反射到趙雲臉上,俨然示威挑釁。
“好!”趙雲既不報自己的姓名,也不問他的,眉峰一動,手腕微擡,長槍斜指。招未出,勢先起,一槍之勢,壓得漫天霞光頓失顏色。
話音未落,那人長刀已挾着萬鈞之勢毫不遜色地向趙雲當頭斜劈下來。
趙雲不避不讓,槍尖挑起一點寒芒,如銀龍破海,後發先至,直取那人喉間要害。
那人刀勢雖沉,刀鋒一偏,方向立變。電光火石之間,“當”的一聲巨響,長刀劈上銀槍,趙雲手腕一沉一帶,銀槍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他手裏飛速翻轉,刀槍相交之處,連續爆出一連串火星。銀槍點點,眨眼間從刀鋒之下脫出,反重重敲上厚重的刀背。
這兩人一個力大勢沉,劈山斬浪,一個抖刺迅捷,變化無端,黑刀銀槍,黑面白袍,翻翻滾滾,仿若銀龍鬥墨蛟,直到霞光漸漸在天際褪去炫彩,他們還沒分出高下來。
王妩在車板上站得腰酸腿軟,一顆心從一開始緊緊提着,到看到趙雲趕回來松了口氣,随着兩人交手的時間越來越長,又漸漸提了起來。
一開始她還能看清他們一刀一槍的出招,但幾個來回之後,他們越打越快,槍尖刀鋒上的勁氣所到之處,煙塵滾滾,碎石翻滾,遮掩了他們身形的同時,也逼得圍在他們周圍的人不得不往後退,就連跟随趙雲一起回來的十幾騎也被隔在遠處,不得近前。
突然,只見兩道人影自煙塵中飛掠而起,銀槍長刀高舉,在空中一連數十下相擊,又複落下。
煙塵中,戰馬急嘶,只聽撲通撲通兩聲,卻是那兩人戰到酣處,不及看腳下地勢,雙雙滾落到被煙塵遮了個嚴嚴實實的溪水之中。
趙雲頭發披散,身上的白袍已不知飄落到了哪裏,背脊上昨夜的傷口又崩裂開來,血跡透過纏繞傷口的繃帶滲透出來,在溪水中化成縷縷游絲般的紅線。但他卻渾不在意,從溪水中站起身來,随手抹了把臉上的水,握槍正待再戰。
那人也不比趙雲好多少,唇角帶血,額頭上也多了一道觸目的血痕,發髻斜到一邊,狼狽不堪地從溪水裏站起來後,也學趙雲的樣子,伸手抹臉。
然而他塗在臉上的黑沙先是被汗水浸透,再在溪水中一泡,盡數都糊了開來,在這麽一抹,一張臉上頓時變得黑白相間,斑斓交錯,好似山中一只花斑巨貓,偏偏還瞪眼舞刀,極為好笑。
趙雲見了他的模樣,不由一滞,臉色連連變幻,帶着唇角也微微抽動。終于,他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忍住滿腔的戰意化作縱聲大笑,一雙精光湛然的眼中,滿滿都是前所未有的開懷快意。
那人本也要持刀再打,乍聽到趙雲的笑聲,他渾身因劇鬥而激得翻湧的熱血尚未平息,生生被這豪氣沖天的笑聲逼得緩了一緩。
迷惘不解中,那人被趙雲笑得氣惱起來,眉眼一軒,正要發作,忽地瞥見自己滿手掌上糊的黑沙,陡然想到自己現在的面貌。
他舉着手掌站在齊膝的水中愣了片刻,随即頭一仰,也跟着大笑起來。一面笑,一面随手将長刀往旁邊一抛,彎腰捧水,狠狠洗了把臉:“痛快痛快!好一條好漢,好一個常山趙子龍,算來,某與你還是同鄉。可惜此地空有溪水而無酒,如若不然,某定要與你痛飲三百杯,豈不更痛快!”
洗去黑沙,那人再站直身子,露出一張眉目清雅,鼻梁高挺,約莫三十多歲年紀的臉來。卻沒想到,如此粗豪剛猛的一個漢子,卻是長了一副文質彬彬,書卷氣十足的清秀容貌!
也難怪他要用黑沙塗面,若非剛才那一場酣暢淋漓的打鬥,誰能想得到一個長得這樣文文弱弱模樣的人,能拿起沉重的寬背長刀,還和趙雲戰了個不分伯仲!
許是見慣了別人看到他真實面貌時的詫異表情,那人也不惱,向趙雲一抱拳:“某乃黑山張燕,聽聞白馬将軍将與袁紹戰于磐水界橋之側,特來相助,哪知道路上只耽擱了兩日,就聽聞了袁紹大敗的消息。因此,特來會一會一戰定袁紹的常山趙子龍。”
“我道是遇上了何方英豪,竟有如此武藝,”趙雲眉峰微揚,也抛了長槍,還了一禮,“原來是黑山的飛燕将軍。公孫将軍大軍距此向南,快馬半日可到,将軍遠來相助,雲代主公先行謝過。”
“不去了不去了,”張燕揮了揮濕漉漉的粗厚手掌,帶起串串飛濺的水花,連連搖頭,“某是來幫忙的,可不是來讨便宜的。白馬公孫勝局已定,某若再去,倒像是不出力只讨便宜功勞的小人了。還是下回,某直接去幽州上門拜會,堂堂正正,免得壞了黑山軍的名頭。”
說出來的話粗豪磊落,配上他那張清秀文雅的容貌,讓人覺得說不出的別扭。
黑山張燕,擁重兵數萬,良駒千匹,駐于中山。出身為賊,卻審時度勢,主動率衆向朝廷遞表請降,受封平難中郎将。董卓之亂時,曾率部與各路諸侯一同出兵征伐,因其身手靈矯,武藝過人,在冀并兩州之中,聲威赫赫。
他成名遠比趙雲要早,又是朝廷親封官位,但趙雲也只敬他直率坦誠,人如其刀。
趙雲雖然老成持重,但他一身技藝罕逢敵手,只要執槍在手,凜凜威儀自生,鋒銳氣勢陡現,年少技高的傲氣綻然如輝。
方才那一場棋逢對手的大戰,于趙雲而言,實在是難得的暢快淋漓,令他心裏不由升起惺惺相惜之感。此刻聽張燕言辭豪邁,胸懷大暢,哪裏還管得上他長得如何,虛虛拱手,極自然地就應了下來:“既如此,雲在幽州候将軍虎駕。到時候,雲自當備上美酒,與将軍痛飲三天三夜!”
“好好好!”這話顯然也極對張燕的胃口,他一連說了一串好,又甩了甩兩手的水,蹒跚着走上岸,扯了馬過來翻身躍上。正要策馬而行之時,卻又轉身遙遙向王妩抱拳作揖,扯開了嗓門:“白馬公孫之女疾馳三百裏之高義,某佩服得很,今日一見,某多有得罪,驚吓了公孫女郎,還望多多見諒。”
驚吓?
王妩扯了扯嘴角,演了那麽久的全武戲,害她都餓過頭了,這會兒倒是想起驚吓來了?
方才這兩人戰罷後的對話聲音雖然不響,但力鬥之後,身上的力道中氣都尚未散盡,也清清楚楚地傳到了衆人耳中。
王妩想了想,折起手裏的馬鞭,交給身側的範成,可以提高了聲音:“将此鞭贈予飛燕将軍——留以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