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
青年卧病在榻,皮膚蒼白的不像樣,就連皮肉下的淡青色血管也能看見。
陸浔聽見腳步聲,耳尖一動,像是想要從榻上爬起來:“師父。”
白衡玉沒來得及扶住他,陸浔就因為疼痛猛地摔了回去,疼的他呲牙咧嘴,額前冷汗不斷滴落,面色更加慘白。
背後又暈開一灘血跡,觸目驚心。
屈缙見狀連忙跑出去喊人。
白衡玉立在榻前:“是誰傷了你?”
陸浔咬了咬下唇,目光閃過一絲猶豫。
白衡玉道:“你若是不肯開口,那我就走了。”
陸浔見他真的要走,連忙出聲喊住他:“別走師父,我說,我說。”
白衡玉這才停住腳步,回過身來看他。
陸浔向他伸出手去,可憐兮兮道:“師父你能不能握握我,徒兒好疼啊。”
白衡玉的目光輕輕在他身上掃過,陸浔渾身上下全是包紮過的傷口,有些地方已經因為剛剛的動作滲出血來。
白衡玉微微垂下眼睑,将手輕輕遞了過去,輕輕握住了青年的手。
陸浔的眸光锃亮,唇邊露出一個滿足的微笑。
白衡玉道:“是誰?”
陸浔目光突然閃爍起來,不敢直面白衡玉,他支支吾吾道:“是......是薛輕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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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輕衍?你是在哪裏碰見他的。”
陸浔咬了咬下唇,像是下了什麽決心:“昨晚我去找師父,在師父的洞府中......”
後面的話,陸浔不再說了。
陸浔察覺到握着他的手指明顯僵硬了一瞬。
白衡玉抽出手來,冷淡的面色掩去他心中掀起的狂浪:“時辰不早了,你早些休息,為師改日再來看你。”
白衡玉走後,陸浔失神般的将被他握過的手指輕輕放置在唇畔,而後唇角揚起一個狡黠的笑容。
·
白衡玉徑直回了解紅洲。
他回到洞府,進門就看到那個空的兔籠,白衡玉正惱火,洩憤般的一腳将那兔籠踹翻。
過了半晌後,他冷靜下來,白衡玉咬牙切齒的想着:這個該死的薛輕衍,他到底想做什麽!
而後,他的腦中又猛地掠過什麽,快的抓不清,他茫然地想着:難不成是他身上的魔氣還沒清除,才做出半夜摸人房門這種事情?難怪他怎麽昨夜又夢到了薛輕衍那個狗賊!
他越想越覺得糊塗與驚悚。
白衡玉狠狠想到:算那姓薛的運氣好,若是他現在還在解紅洲,他定要打斷他一條狗腿為陸浔報仇。
白衡玉思來想去,這薛輕衍已經離開玉仙門,那臨蕭宗是出了名的護短,他總不好追上門去讨個公道。陸浔的傷勢雖然深重,但好在沒有過分傷及修為,養一段時間便好。
當務之急是如何解決天靈芝,白衡玉仔細想了想,他眼下既然得了天靈芝,要想将靈芝的功效最大化,還需精進修行。只得等他突破修為,才可與那薛輕衍一較高下。
于是當日,白衡玉飛鴿傳書一封告知傅景明他要開始閉關一段時間。
為了不受外界打擾,白衡玉在解紅洲外開啓了結界陣法。
這個特殊的結界乃是當年百裏蕪深設下,幾乎可以說是牢不可破。
而後,白衡玉正式開始閉關修煉。
等白衡玉出關的時候,已經是半年之後。
他剛打開結界,就見屈缙立在門外,屈缙一看見他立馬紅了眼:“師父,你總算是出來了!”
屈缙這人雖然愛撒嬌,可是白衡玉還是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事情的輕重緩急:“又發生什麽事了?”
屈缙道:“師父你去看看小師弟吧,小師弟他——他真的要不行啦!”
白衡玉趕去弟子宿舍的路上聽屈缙說了來龍去脈。
原來在他閉關三個月的時候,極淵魔尊司煊前來向玉仙門下聘禮,說是已經與白衡玉私定終身,要來迎娶白衡玉。
當時傅景明與山門中的幾位能主事的長老都去佛宗主持的講會去了,玉仙門并無人可以抵擋司煊。
他們只能拖着人,暗中傳信給傅景明。可是沒曾想被司煊識破,要強行闖進門來。
屈缙抽抽噎噎道:“掌門和長老們都不在,是小師弟......小師弟站了出來......”
白衡玉心裏一緊,暗下捏了捏拳。
白衡玉再度見到陸浔的時候,他就那樣安安靜靜的躺在昏暗的床上。整個人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半點肉都掐不出來,臉頰都凹陷下去。
他皮膚蒼白,渾身上下泛着瀕臨死亡的病态。
白衡玉默默走向,從前遠遠便能通過他的腳步聲驚喜回頭喊他師父的青年就那樣閉着眼睛,安穩沉睡着,半點反應也無。
屈缙道:“上回小師弟的傷都還沒養好,極淵的人就找上門來。”
“......妙機大師說小師弟的筋骨已斷,靈盤受損嚴重,除非有洗靈草,否則這輩子都不可能再修煉了。”
“小師弟知道之後,整個人都消沉下去,連藥也不肯喝。他們都說,都說小師弟要死了......”屈缙抽泣道,“師父,小師弟不會有事的對嗎?”
白衡玉看着昏睡的陸浔,腦子裏浮現出當年大殿上他第一眼看見陸浔的樣子。身形瘦弱還有些土裏土氣的少年默默地立在那兒,自卑又膽怯,在一幹整潔的世家子弟中顯得格格不入,可是白衡玉莫名覺得,他與他有緣分。
白衡玉痛苦的閉了閉眼:他比誰都清楚,這下年青年是何等刻苦修行,又是何等自尊好強。
更何況青年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大圓滿天格,将來是要飛升的。
若是不能再修行,就是要了陸浔的命。
白衡玉握住陸浔蒼白冰涼的手指,對方的睫羽輕輕翕動一下。
他看着青年,心底生出一股愧疚來。若是他沒有閉關修行......
過了半晌,白衡玉松開握着陸浔的手,将其放入被中,細致的為他掖上被角。
他站起身,眼中一片銳利決絕:“你說要什麽能治好他?”
屈缙愣愣道:“洗靈草,掌門已經派人去找過,可是沒找到。”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洗靈草本是不可多得的仙草,百年才長一株,生長在夢靈山中。而這夢靈山正好在滄州薛家的轄境。
從前百裏蕪深還在的時候,玉仙門與滄州薛家關系還算不錯。只是後來經過薛家退婚,百裏蕪深飛升等等事情之後,如今的滄州薛家早已向臨蕭宗靠攏,與玉仙門不過表面關系。
傅景明得知此事後第一時間派人前去薛家,可是并沒有得到回應。後來,他又不惜貼出告示一擲千金買洗靈草,也是石沉大海。
屈缙見白衡玉要走:“師父你要去哪裏,小師弟要是醒來看見師父你會很高興的。”
白衡玉沒有回過身來,只是口吻淡淡道:“去夢靈山。”
屈缙意外道:“啊......啊?可是夢靈山不是在滄州嗎?”
不等他将話說完,白衡玉已經消失在了房間裏。
·
薛家沒有回複消息,立場就已經十分明确。可是白衡玉不認命,他一定要找到洗靈草。
薛家不給,他就親自去摘。
夢靈山雖然在滄州,可是誰規定滄州內的一草一木就都是薛家的所有物了。
白衡玉雖然這樣想,但他心裏也明白,這種關口不要打草驚蛇為好。
除了那日扔下一句話給屈缙,白衡玉并未告訴任何人他要去夢靈山的消息。
他一路低調行事,隐藏身份,終于在七日之後到了夢靈山。
夢靈山乃是中元界有名的仙山,山裏多奇花異草,靈獸飛禽。
若是放在尋常地方,必定是各大仙門的争搶之地,不過它剛好位于滄州境內。
滄州薛家無愧中元第一家族,霸道至極。
從前有些家族仙門不滿薛家管轄,明裏暗裏使手段,無一不被薛家處置,情節嚴重者一夜滅門。從此之後,再無人敢與薛家公然叫板。
從滄州到夢靈山,白衡玉以為要費不少功夫,可是沒想到這一路走來竟然無比順坦,無波無折。
就連他在路上喝了盞茶,發現身上沒帶銀錢時,那上一秒還因為一個銅板與人破口大罵的老板竟和顏悅色沒有與他計較。
從前他與百裏蕪深來過一次滄州,一入滄州轄境便有不少修士在關口檢查巡邏,金丹以上的修士都需要入冊登記,戴幂籬的,用易容術的都逃不過那些修士的耳目。可是他這回來并無人要求他摘下幂籬,确認身份,輕輕松松就叫他過了關。
而更讓他覺得蹊跷的是,這滿山都是至寶的夢靈山,竟然也無人看管,甚至連一個陷阱陣法都沒有看到。
白衡玉心中奇怪,可是眼下卻也顧及不那麽多了。
上山的路上他走的小心,然而一路走來除了遇到幾只靈寵,并無陷阱或者其他。
中途,有只獨角獸一直出現在他周邊,白衡玉後知後覺,它這是在給自己引路。他跟着那只獨角獸一路走去,左轉右繞,可是一直都沒找到洗靈草。
白衡玉不免有些灰心。
夢靈山多仙果靈脯,白衡玉在一棵樹上瞧見滿枝頭紅彤彤的小果子。
這是朱靈果,有排清體內濁氣之功效,數量不多十分珍貴,在仙道販賣價格高昂,小小一顆就可換一只低階的靈寵。兒時的時候他吃不得普通吃食,而朱靈果的味道酸酸甜甜的,他很喜歡,百裏蕪深就總帶些朱靈果給他當零嘴解饞。
白衡玉沒想到在這裏能遇上這麽多朱靈果,這薛家果然是財大氣粗,這這一棵砍去賣了可以叫凡人三代一世衣食無憂。
朱靈果樹長得高,而果子往往生長在最上頭的樹梢上。
白衡玉擡頭看一會兒,回憶裏朱靈果的味道又湧上來。
他來只是為了洗靈草,面對這一樹的誘惑,白衡玉說服自己道:他們薛家家大業大,摘幾顆果子又怎麽了,他不摘,也遲早被鳥兒啄食,豈不更浪費。況且,薛輕衍在解紅洲白吃白喝那麽久,他還沒與人收過錢呢。
白衡玉給自己做了心理建設,四下探了一眼,只有一只獨角獸呆呆地看着他。
他本欲直接指揮追夢,可是夢靈山設有屏障,無法施展法術。
白衡玉撩起衣袖開始爬樹,可能是昨夜剛下過雨的緣故,樹幹還有一些濕滑,白衡玉廢了好大的勁才攀住了樹幹。
就在他離地數丈,快要夠到朱紅的果子時。
餘光穿過茂密的葉片,對上了一雙鳳眼。
白衡玉心中一吓,指尖銜過一串朱靈果,足底踩空跌下樹去。
薛輕衍想去拉人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縱身一躍跳下樹幹。
白衡玉狼狽伏趴在地,他擡頭看見薛輕衍,惡狠狠道:“你怎麽在這兒?!”
薛輕衍道:“這是薛家的地盤,我為何不能在此。倒是你——”
他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在白衡玉身上掃過,還好他剛剛爬的還不算太高,沒有受什麽傷。
偷摘果子還被逮個正着,白衡玉一張臉憋得通紅卻不知如何反駁,只是兇狠地盯着眼前的玄衣男子。
薛輕衍看見他這副想要生吞活剝自己的模樣叫他心中不順,本能得想要出口嘲諷一番,幸好及時憋下。心下不免嘆一口氣,他态度軟和下來:“怎樣?”
可是他還沒學會如何與白衡玉正常相處,導致口吻顯得十分僵硬,聽在白衡玉耳朵裏就成了在看他的笑話。
他爬起身,越想越覺得這就是一個圈套。
那薛輕衍早就在此守株待兔,還派這個一直獨角獸引他來此,然後故意找機會羞辱于他。
“你來這裏是為了洗靈草?”
“明知故問。”
先不提傅景明親自給薛家寫信,玉仙門貼出去的告示早就天下皆知,薛輕衍怎麽可能不知道自己來此的目的。
誠如白衡玉猜想,薛輕衍十分清楚白衡玉是為了洗靈草來到這夢靈山。
而白衡玉不知道的是,他從一踏入滄州的時候就已經落入薛輕衍的掌控之中。
薛輕衍暗下安排好一切,讓他順利進入滄州,并一路為他打點将他送來了這夢靈山,甚至不顧家中族人反對撤下山中所有守衛與機關,并提前來這裏靜候白衡玉的到來。
不過叫他冤枉的是,他方才不過是靠在朱靈果果樹上小憩等白衡玉,誰想到白衡玉竟然會爬到樹上去。
白衡玉看他的眼神越來越驚心動魄,薛輕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裏招惹他了。
白衡玉想要站起身,卻因為從樹上摔下來扭了腳,疼得他直抽冷氣,動彈不得。
就在這時候,薛輕衍突然在他面前蹲下。
白衡玉頓時警惕起來:他這是什麽意思?
薛輕衍微微側過臉,口氣說不上好,但是卻總感覺哪裏和平常不一樣:“還不快上來?”
白衡玉心下驚疑這是新的圈套還是這人吃錯了藥,可他仔細想了想,片刻後,還是默默爬到了薛輕衍背上。
薛輕衍背着他走出一段距離,眼見着四下越來越僻靜,白衡玉警惕道:“你要帶我去哪兒?”
薛輕衍道:“你不是要找洗靈草?”
白衡玉才不相信薛輕衍會這麽好心,他冷哼道:“我師兄親自書信一封向他們求助,你們薛家都不肯給,眼下與我裝什麽好心。薛輕衍,你是不是覺得這世界上除了你其他人都是傻子。”
他慣來得理不饒人,薛輕衍自尊亦是十分好強:“你——”
白衡玉在心中冷笑:哼,終于裝不下去了吧。
沒料薛輕衍突然止住話頭,沉默半晌後,道:“去年二叔生了一場大病,洗靈草都給他用了,你愛信不信。”而後他徹底閉了嘴,半個字也不吭了。
白衡玉後知後覺,這人是在向自己解釋嗎?
薛輕衍将他背到一叢林前,這個位置還可以隐隐聽見野獸的鼾聲。
白衡玉有所耳聞,夢靈山中有意兇獸酷愛洗靈草,常年守護在一側,薛家每回派人采摘都要丢上幾條人命。
正因為如此,洗靈草更加彌足珍貴。
薛輕衍将白衡玉放在一處平坦柔軟的草坪上,自顧自向那發出野獸咆哮之地走去。
白衡玉狐疑地看着他,直到薛輕衍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密林之中。
許久之後,一聲惡獸的猛烈咆哮,厮殺聲襲來。
白衡玉突然想到夢靈山設有屏障,薛輕衍單槍匹馬又沒有法術傍身,要如何對付猛獸。
思及于此,他強耐住還有些抽筋的腳站起身來。
他方走出兩步,忽聞一陣轟隆巨響,白衡玉不禁心中一凜。
忽然停滞的寂靜之中,有風吹過密林。
窸窸窣窣的,裏面傳來一陣腳步聲。
馬尾高吊,一身玄衣的薛輕衍從容不迫地從林中走出,微風灌進袖袍,帶起衣角獵獵翻飛。
他用一張手帕輕輕拭去青光劍上的血跡,推劍入鞘,铮一聲。
擡起頭來,看見白衡玉立在原地,眸光似有不悅。
他快步走到白衡玉跟前,微微凝眉看了他的腳腕一眼:“你站起來做什麽?”
白衡玉自然不會說明他是想看看他有事無,就算他真這樣說了,這人肯定又要嗤笑于他不自量力。
反正無論從前還是現在,薛輕衍從來都是看不上他的。
白衡玉抿着唇,沒有答話。
薛輕衍突然彎下腰,雙手穿過他的膝蓋将他抱了起來。
白衡玉掙紮幾下,就聽見上方人冷冷道:“別動,再動就把你扔下去。”
白衡玉相信姓薛的真能做出這樣的事,只能閉了嘴。
被後輩抱在懷裏,而且那人還是薛輕衍,白衡玉渾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
他的餘光胡亂瞟着,想要化解心裏的尴尬。
正好瞥見薛輕衍脖頸側面的一道細長傷口,徑直沒入領口之中,所以看不清這道傷口到底有多長。
白衡玉的鼻腔裏嗅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他微微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說話。
分明目光直視前方的薛輕衍卻好像看見了他想問什麽:“不是我的,是那妖獸的血沾到身上了。”
白衡玉悶悶地嗯了一聲。
可是他的眼睛總忍不住看向他脖子側邊的傷口,這總不能是那魔獸的血吧。
白衡玉捏着薛輕衍塞給他的洗靈草,不确定問道:“真是給我的?”
薛輕衍目不斜視:“嗯。”
白衡玉越想越不對頭,一個恐怖的想法在他腦海裏盤旋而過。
突然,薛輕衍的額頭被猛地一拍,然後,又接連挨了六下,把他整個人都拍蒙在原地。
他垂下眼睑去看懷裏的罪魁禍首,就見白衡玉手裏捏着張黃符啪的一下給他貼在了腦門上,嘴裏振振有詞:“妖魔鬼怪快離開,妖魔鬼怪快離開,妖魔鬼怪快離開——”
薛輕衍:......
薛輕衍吹了一下,黃符紙輕飄飄的地落了地。冷漠無情的打斷了他的演法。
白衡玉一臉驚悚的看着他,一副怎麽會沒用得樣子!
雖然夢靈山中無法施展了靈力,可是這類自帶法術的符紙并沒有受到限制。
白衡玉方才拿出來的黃符紙有辟魔驅邪之功效,被奪舍者也會産生作用。
白衡玉怔怔道:“你沒被奪舍?”
薛輕衍:......
白衡玉又探出手去,用手背感受了一下薛輕衍額頭上的溫度,不由得微微皺了皺眉:“也沒發燒啊,那你今天是吃錯了什麽藥。”
薛輕衍頂着個被他拍紅的腦門,太陽穴突突地跳着,強忍住不把人扔下去,或者再說出點什麽傷人的話的沖動。
懷中人登時一震,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小眼神說到:你果然按捺不住了魔頭。
薛輕衍:......
“你是不是喝假酒了。”
白衡玉下意識反駁道:“你才喝了假酒。”
沒想到薛輕衍坦蕩承認:“是,我是喝了假酒。”
這就說的通了。
薛輕衍見他那副明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只覺真如吳小山所言,自己在這人心裏風評太差,不知要費多少功夫才能扭轉過來。
天之驕子薛少爺頭一回感覺到了無可奈何四字。
洗靈草已經拿到,白衡玉發現這不是下山的路,警惕道:“你要帶我去哪兒?”
薛輕衍抿着唇,聲線冷酷:“到了就知道了。”
在白衡玉狐疑又警惕的目光中,薛輕衍将其抱到了夢靈山西峰一側。
此處正好位于半山腰,雲霧繞缭,風景獨秀。
就連空氣之中,也沁着一絲絲的甜味。
夢靈山西峰有個溫泉,泉水活絡,有疏通之功效,泡一次神清氣爽,對傷痛處也極為裨益。
薛輕衍将他小心放在溫泉旁的一塊平整石塊上頭:“泡這個。”他頓了頓又補一句,“對扭傷的腳好。”
白衡玉半信半疑地俯身除去鞋襪,将腳放入池中。
一旁的薛輕衍見了,自顧自除了外衣,惹得白衡玉又是一陣警惕:“你做什麽!”
薛輕衍只穿着一身單衣踏入水中,白衡玉這才發現他身上都是血,雖然大部分都是妖獸血沾染在衣服上的。可從較為寬大的裏衣領口可見,側面脖子上細長的一道傷口,徑直劃到了胸膛處。
薛輕衍在池中坐定,鴉睫半開,睫毛上挂着氤氲的水汽,襯得他那雙平日裏顯得冷冽逼仄的鳳眸柔和許多。他淡淡吐出兩字:“療傷。”
白衡玉低低“哦”了一聲。
受傷的腳腕經過溫泉水地浸泡果然舒坦上不少,他低下頭漫不經心地用腳玩着水。
激起的水波層層蕩漾到薛輕衍那邊,本閉目養神的人突然睜開眼來。
只見坐在池邊之人白衣勝雪,頭發被一根青簪随意挽在腦後,些許披散在臉頰一側。青絲之下,眉眼若遠山,鼻似峰巒,紅唇如冰天雪地間的一點紅梅,透着待人采撷的誘惑。那左眼眼尾下的一點朱砂痣,如一把冬日烈火将人點燃。
他這樣的長相,世間沒有任何一個男人可以抵抗。
可是岸上人毫無所知,只是低頭做着幼稚的游戲,與平日裝相高冷的模樣大相庭徑。
似是察覺到視線,白衡玉擡起頭來,那雙生來便誘人犯罪的桃花眼中裝滿了與其皮相毫不相符的天真。
薛輕衍的心好似被他玉足掀起的一陣陣漣漪,層層鋪墊蕩漾開來。
兩相對視之間,水霧氤氲。
薛輕衍突然上前,在白衡玉疑問的目光中,一把将人拽入水中。
就在此時,追夢劍透背而出,快的薛輕衍放不設防,被捅了個透心涼。
白衡玉臉上凜然斂去方才露出的天真懵懂的神色,唇角微微抿着:“我問你,從極淵回來那日你是不是去過我房裏。”
薛輕衍長眸眯起。他是怎麽知道的。
白衡玉手中的劍向右轉了三分,饒是薛輕衍也痛的悶哼一聲,鮮血順着唇角與胸口流下,将大片池水染紅。
雪衣人下巴微揚,神色冷淡,聲音明明那樣動聽,卻又無比的殘酷:“我再問你,那日你是不是遇上陸浔。”
薛輕衍心中冷笑:原來還是為了他那個小徒弟。
他一開口,喉頭便有鮮血湧出來:“呵,難不成他就連這樣都要與你告狀嗎?”
殊不知這話聽在白衡玉耳裏就是薛輕衍默認了他出手重傷陸浔的事,他的眉眼更是冷上幾分:“果然是你。”
薛輕衍這才意識到不對:“什麽果然是......”
話音未落,白衡玉将劍捅的更深。
薛輕衍紅了眼,一手握住劍身,鮮血不住蜿蜒淌下。
白衡玉被他赤紅的眼睛驚吓,眼見着他的刀刃沒入掌心,深可見骨:“你瘋了。”
“我是瘋了。”他聲音裏透着壓抑的扭曲與瘋狂,一雙眼睛像毒蛇一樣緊緊盯着雪衣人,“在月桂樹下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瘋了。”
白衡玉不悅道:“前塵往事提它做什麽?”
薛輕衍齒縫間碾壓啃咬着這幾個字:“前塵往事,好一個前塵往事,對你而言是前塵往事,可對我而言——”
薛輕衍的話音戛然而止。
白衡玉塵封已久的心髒卻在這個話頭中跳動起來,他有種強烈的預感,只要薛輕衍再說下去,他就能明了當年被退婚的原因。
可薛輕衍卻突然失聲,一雙赤紅的雙眼死死地盯着他的某處。
白衡玉後知後覺低下頭來,他今日穿的輕薄,入水後的被打濕的衣料緊貼在身上将身形勾勒,也将他胸前那枚解不下來的銀環透了出來。
白衡玉心下一片臊意,剛一擡頭:“你聽我解釋。”
薛輕衍唇畔揚起,分明是與從前無二的嘲諷,可是這回卻叫白衡玉足底生寒。
“這是什麽?”
薛輕衍松了手掌,自動向前一步,劍刃透過後背更深,白衡玉被他突如其來的瘋狂凝滞頓足。
二人之間只餘一盞劍柄的距離。
薛輕衍一把摁住白衡玉的肩頭,用力之大像是要将他的肩膀捏碎。
他與薛輕衍鬥了這麽多年,卻還是看他第一次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這樣強烈的目光之下,白衡玉感覺自己渾身都僵硬起來,動彈不得。竟任由薛輕衍一把撕下他的衣服,露出一方平坦來。
在薛輕衍逼仄的視線裏,白衡玉這才大夢初醒般松了握劍的手,想将胸前的風光遮住。
他手指一碰到那個銀環,裏頭又傳來司煊暧昧的喘息聲。
明明是在溫泉裏,可是四周的溫度卻好像暴風雪襲來時般驟降下來。
白衡玉遮擋的動作更加刺激薛輕衍,他連胸口上的劍都顧不上拔,還流着鮮血的大掌飛快擒住了白衡玉的雙手,将他的手腕拉高至頭頂,露出那一片風光來。
似是白雪皚皚的積雪中一點紅梅,只是那紅梅之上帶了些刺目的東西。
薛輕衍的呼吸越來越重,他伸手就像把這礙眼的東西扯下來。
白衡玉難堪的別過臉去:“沒用的,我試過很多次,根本拿不下來。”
他的話無異于火上澆油,薛輕衍心頭怒意更甚。他伸手去拉拽一下,白衡玉疼的倒吸一口冷氣,卻咬着唇不想讓自己發出疼痛的聲音。
真礙眼。
薛輕衍眸光陰暗。
白衡玉瞥見他危險的眼神,生怕他突然發瘋一定要把銀環弄下來,不惜将他的皮肉一塊拽下來。
薛輕衍的确是這樣想的。
那顆礙眼的銀環像是刺一樣的紮着他的心裏,卡在他的喉嚨裏。
他慣來喜怒不言于色,面色陰沉平靜,可心底已經快氣瘋了,張口就欲嘲諷白衡玉人盡可夫。“人”字剛剛出口,他就瞥見對方恥辱的神色,以及眼角那滴淚光時,後面三個字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裏。他燃燒着的念頭像是被那滴含在眼眶裏的淚瞬間澆滅。
薛輕衍松開手,倉皇地後退一步。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将滔天怒意與失控的念頭壓下去
白衡玉渾身脫力般猛地跌坐下水。
過了半晌,他怔怔擡起頭,見幾步之外,隔着氤氲的水汽,薛輕衍正用一種無法讀懂的複雜神色看着他。
而後,後者在他的目光中,一點一點将追夢從胸口抽出。
血光飛濺,薛輕衍抿唇一聲不吭。
他撫着受傷的胸口,唇色蒼白,聲音淡淡:“你既然已經得到洗靈草......”他突然閉口,沒再說話,白衡玉也猜不到他到底想說什麽。
薛輕衍背過身去,踏步上岸,身形幾分倉促的狼狽,拖着濕透的身體消失在蒼茫的霧氣之中。
随着暮色四合,四周的天光也黯淡下來。
白衡玉跌坐在溫泉水中,卻半點不覺得溫暖,只覺得池水冷透了。
他試着再去摘下那枚銀環,不堪入耳的聲音一遍一遍折辱着他,卻無濟于事。
他抱着雙膝,将臉埋在膝蓋之間。
四周一切都好像靜了下來,靜的叫人心底發涼。
天際收束了最後一抹餘光,無邊的黑暗如波濤層層覆蓋,将池子都染成濃稠的墨色。
山裏的夜總比外面來的更早一些,很快四周的一切就完全浸入黑暗。四下草叢裏、密林裏,傳來此起彼伏的蟲鳴聲,以及不知是什麽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白衡玉蹲在池子裏渾身上下都在打着抖。
在他還年少的時候,曾經有過一次被抛棄的經歷。他與乳母去山裏探親,卻在山裏迷了路。深山裏時常有豺狼野豬出沒,那時候他才八歲,在一塊岩石後頭擔驚受怕了一宿。從此以後,他就特別害怕這種黑暗又陌生的、四周不知潛伏着什麽毒蛇猛獸的深山。
後來他才知道,一直悉心照料的乳母其實早就被二姨太買通,故意把他丢在了山裏。
從那之後他生了一場大病,原本乖順的性子也變得愈發暴躁自我。
他出身富貴,身為家中獨子,爹娘一直待他很好。可是他爹常年在外經商,他娘終日卧病在床,只有乳母與他相伴親厚。
在得知背叛的那一瞬,白衡玉頭一回感受到了什麽叫做心如死寂、如墜冰窟。
從此往後,他告訴自己,只要不抱有期待,就不會感受到失去。
雖然後來他堅守百年的信條,還是在當年百裏蕪深給他訂下婚約時破了功。
也正是因為那次尤為可笑的失敗,白衡玉更加堅信這一信條的真理。
他雙眼放空地盯着漆黑的湖面,将自己抱得更緊一些。
可他并非百裏蕪深,人生在世,怎麽可能沒有期待呢。
綿陽不絕的恐慌之中,突然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
白衡玉怔怔擡起頭,面容英俊冷酷的玄衣男子正立在岸邊看着他。
白衡玉喃喃道:“薛輕衍,你怎麽會——”回來。
他還以為對方已經将他丢在了山裏,不管他的死活了。
薛輕衍淡淡道:“還不舍得起來?”
白衡玉微微仰頭看着岸上的薛輕衍,玄衣青年容顏俊美凜冽,一如當年月桂樹下初見。
那一瞬白衡玉也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感覺,許是月色朦胧,山風擾人。一直糾纏在他心中的疑問脫口而出:“當年你為何退婚。”
這句話一出口,白衡玉心裏“咯噔”一下:完了,他都問了什麽蠢話,叫薛輕衍聽去了,還要以為他多在意這件事,以至于多年間還耿耿于懷。
白衡玉抿了抿唇,幹脆破罐子破摔,他把臉重新埋回膝蓋裏,支支吾吾道:“那時候你......你還罵我笨蛋。”
月色溫涼如水,靜靜落在池水之上,耀了滿池光輝。
白衡玉半晌沒有得到回複,越發局促羞惱,他猛地擡起頭想以暴躁的脾氣掩飾尴尬。
就見薛輕衍向他彎下腰來:“其實那時候我想對你說的是——”
白衡玉的瞳孔因為等待答案睜大幾分。
而後,他的鼻子被輕輕刮了一下:“小笨蛋。”
白衡玉怔怔地摸了摸被他刮過的鼻子,後知後覺對方到底說了什麽,他剛要動怒再度被人戲耍。可是猛地對上薛輕衍那雙過分好看的眼睛的時候,卻見慣來冷酷傲慢的鳳眸之中,竟如冰雪消融,山川流動熠熠生輝。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薛輕衍,一時失神。
片刻後意識到失态後尴尬地想要爬起身,可是因為蹲的太久,而且之前腳扭傷過的緣故,他還沒站穩就要跌進池中。
然而他并未跌入池中,下一秒白衡玉落入一個寬厚的懷抱。
薛輕衍将他扶住,看着他發紅的眼角餘那不自覺流露出的委屈巴巴的樣子,心底一軟:“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