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番外 行人欲斷魂
又是一年清明節, 朝臣正逢一旬休假,可以回家祭祖、拜祖宗牌位,祖輩墳地在京都附近的,則可以上墳掃墓。
禮部何微何大人,和往年一樣, 請了病假, 在清明節前後的一個月裏, 全部休假在家。
明面上是如此, 實際上,他是騎馬出城,回到江陵老家,去拜見一位故人。
一位已故之人。
——甲戌科的狀元上官逸, 此人娶了丞相之女, 前途無量, 誰知道竟會被人暗害,推下山崖,就這樣英年早逝了。
何微頭戴笠帽, 一身青衣,看外貌還是一個俊秀兒郎。誰能想到,他在這樣年華, 就已經是深受朝廷重用、位居三品的能臣了。
他出了京都之後,一路向南,到了襄江,再乘船, 走水路到江陵。
趕了幾日路,這日到了襄陽,何微将馬兒系在酒肆門口的馬欄裏,走進酒肆,坐下來要一杯酒水喝,又點了幾個小菜。
大堂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襄陽畢竟是個繁華的地方,而且時值清明之前,到街上買紙錢、蠟燭香煙、貢品的人十分多,連帶的酒肆生意也繁忙起來了。
何微靜靜地坐在大堂一角,吃着清粥小菜,不期然的,斜後方坐着的客人的談話飄進了他的耳裏。
“上官兄,我跟你說,上官兄……”
吸引他的無非“上官”這兩個字,沒想到,鄰座之人也姓上官。
“兩年前的科舉考中進士的人很少,常言道‘一年寡,一年多’,這是很尋常的道理,今年我們可算趕上趟兒了,去考,準沒錯。”
看來這是兩個備考的書生。
只聽那姓上官的人回複道:“李、李兄……這,我恐學業未就,連舉人也考不中,還說什麽參加會試、成為進士的話……我、我還要多學兩年,今年的秋闱就不參加啦……”
“你……”坐在對面的人似是噎了一下,說:“上官兄,你又不參加,我們襄陽還有誰能比得上你,你這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啊,難道,你要将解元的位置讓給那個張大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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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張兄為人勇敢,我比不上他,”姓上官的書生揩了揩額上的汗,說:“若我有他的勇氣,也早該參加秋闱啦,只是我沒有這個膽。”
“不是你沒那個膽,”對面的人嘆了口氣說:“而是沒有他那個心。上官兄,我知道你和你娘兩人,生活拮據,但何至于連參加秋闱的錢也湊不出來,你學了十年啦,你還不磨刀上陣,難道等自己老了,讓孫子背着你上考場嗎?……”
書生聞言沉默不語。
何微在一旁禁不住掩唇微笑,這個姓上官的人倒不像那人,反是對面坐的那位李姓書生,那股爽利勁像是曾經的上官逸。
李書生等了片刻,看上官書生仍舊低頭不語,說道:“你是怕秋闱中了,沒錢上京參加會試?”
“……娘在家很是辛苦,我想,我不能再多給她增加負擔,我哪怕是一輩子在襄陽待着,只要能在她老時孝養她,便已很好。”
“好什麽,不好啊,”李書生說話有些動氣了:“你這麽想你知道你娘怎麽想嗎?她每次見到我都問,‘瑜兒學的怎麽樣啦,瑜兒今年也要去考那什麽舉人了吧’,她拼命攢錢,就為了供你考試,你還不去?你們上官家指着你光宗耀祖,你卻在這裏猶豫不決,你這樣子對得起誰?”
上官瑜露出憾然神色,說:“李兄……我有幾斤幾兩自己還是清楚的,光宗耀祖,這事我只怕我做不到,我就怕浪費了娘辛苦賺得的錢,若是如此,我還不如讓她少操勞一點,用那些錢置辦一身新衣服。”
“嗐……”李書生長嘆了一口氣,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他忽然站起來,從懷裏掏出大錠的銀子,擺在上官瑜面前,說:“那你用我的錢,去參加秋闱吧。”
上官瑜愕然,也站起來,說:“這怎麽可以?”
他把銀子推回去,說:“李兄家裏也是小本生意,僅夠溫飽,我怎可受你銀兩,你快快拿走。”
李書生杵着沒動。
上官瑜臉上顯出怒色,說:“你執意給我,我便不再見你了。”
“你……到底在想什麽?”李書生很錯愕,說:“我幫你,你也不讓嗎,你就這麽一根筋?我現在給你一塊銀子,我少吃的了嗎?少穿的了嗎?我媽哭了嗎?我爸捶牆罵我胳膊肘往外拐了嗎?我家裏人都好好的,憑什麽偏你不答應?”
上官瑜聽到這話怔住了。
李書生将銀兩放進上官瑜手裏,替他攥緊,說:“今年秋闱,我們一定要一同進考場,你可不許推辭。”
“我……”上官瑜睜大了眼睛:“我還是不能答應。”
他說:“李兄每隔三五日,便請我到外吃飯,是嫌我平日三餐不繼,面黃肌瘦,這已是恩惠,我受之有愧,但卻不曾推辭,因為我真的很餓……但是,若再受了李兄銀兩,我上官瑜毫無疑問會成為一個厚顏無恥之徒……”
李書生看他目光堅定,想勸的話到了嘴邊,又全吞下去了。
“今年秋闱我一定會去的,我向你保證,”上官瑜一改一臉的喪氣,忽然變得躊躇滿志,他說:“但你的銀子,我不能收下。”
“……”一個三餐都犯愁的家,靠什麽攢出參與秋闱的錢財,李書生真的不知道,但是他也再說不出什麽話來了。
兩人都坐回了位子,之後只草草吃了兩口飯,便停筷了,他們間的氣氛有片刻凝滞,然後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打算離開酒肆。
何微聽了這麽久,看他們要走,伸出竹傘擋住他們的路。
上官瑜停下腳步,抱拳道:“這位先生,不知晚生二人可有冒犯先生之處……”
“沒有,”何微啓唇,吐出兩個平淡的字,他從衣中摸出兩枚銀錠,三吊銅錢,一并放在傘頂旁邊,說:“拿去用吧。”
“無功不受祿,萬萬不可。”還未等李書生露出喜色,上官瑜就一口拒絕。
“我是看你是個有福相的年輕人,才給你銀子,助你早日成功的。若有朝一日,你果然成了進士,那就到杏花巷尾的何記香鋪那裏,将今日銀兩雙倍奉還……這樣,你心裏仍然過意不去嗎?”
“……多謝。”上官瑜愣了一下,之後便不再推辭,簡短地說了兩個字,将銀兩收進懷裏。
李書生也向何微點頭道謝,然後兩人一同朝門外走去。
“且慢。”何微又叫住他們。
“先生有何事見教?”兩位書生回頭,齊聲問道。
“桌上的傘,一并帶走。”何微道。
“咦,”李書生看了看門外,不知何時,外面已經下起了淅瀝小雨,他驚嘆了一句,招呼同伴:“上官兄快看,外面竟下雨了。”
“清明已近,下雨是常事,出門莫忘帶傘。”何微點頭微笑。
“只是,”上官瑜關心地問道:“先生将傘給了我們二人,你要如何上街呢?”
何微将長凳上放着的鬥笠拿到桌上,說:“我還有這個,不要推辭,你們帶上傘快走吧。”
“感激不盡。”兩人抱拳致謝,然後走進了雨簾裏。
一把傘,兩個人,兩人挨得極近,但即使如此,鞋面還是很快被雨水淋濕了,他們的步伐在雨中微亂……接着變得規律起來,随即快速離開了何微的視線。
此情此景,讓何微想起和上官逸擠一把傘躲雨的事情。
“上官兄,你可知道,那李兄口氣有兩分像你,因此,我也免不了了要多事啊,”何微笑了笑:“而那上官瑜的驢樣倔勁兒,倒有幾分像我。”
他拿起竹笠,戴在頭上,也閃身進了雨裏,從馬欄的棚頂上,掉下一溜溜的水珠,何微渾身上下頓時濕了個透。
……
清明前一天,終于到了江陵。
他回到家,母親笑臉迎上來,說:“你可算回來了,過年沒回,我們大家都很記挂你。”
過年沒回,這讓何微感到歉疚,他說:“兒大離家,叫娘挂念了,是兒子不孝,真希望爹娘能和兒子一起到京城居住。”
何微娘拍了拍他的手,說:“不必,我們在這兒住着,很好,也習慣了,不愛往那麽遠的地方跑……”
她着忙推推何微的肩膀,說:“先什麽也別說,去上官家坐坐吧。”
何微點了點頭,換了身衣服,然後到上官家去了。
上官逸是家中獨子,他去世,二老自然分外傷心,何微認他們做了幹爹幹娘,二老那時候感動的哭出聲來,都說:“阿逸真是有一個好兄弟啊。”
何微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和他做兄弟比較好,想了這麽久,還是沒有答案。
他最後悔的事,便是放任他回府,然後遇到了那種事情。
然後他就知道了,比起兩個人的心之間距離的遙遠,陰陽相隔更為遙遠。
從上官家回來,何微吃過晚飯,然後回到自己房裏。
明天才是清明,但是今晚已感覺不大安寧,仿佛去世的人的魂靈在冥冥中看着他一樣。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夜裏上山了。
月光照亮腳底的路,草尖上的雨水反射着星子的光。
何微走到半路,下擺全被雨露打濕了。
他起先笑自己傻,但又一想,如果明天仍舊有雨,山上露水一直不幹,還不是一樣要上山。
他沒有帶祭品,沒有帶酒,甚至連死者生前喜愛的東西也沒帶,就這麽空手到了墓前。
他看見墓碑發青,墓土上長了小草,不由發出一陣嘆息,難怪人都說“荒冢”,有人來打理,墳墓已經如此,若是無人打理的荒墳,該是怎樣凄涼?
“我來了。”何微輕聲說。目光掃射向墓旁黑漆漆的樹林,還有對岸的土丘。
但那裏沒有任何風吹草動……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看什麽,難道在想那個人會不會再次出現嗎?
像書中寫的那樣,在回頭的時候,也許會看到墳墓上冒出鬼影,而鬼魂可以與生者像生前那樣交談。
“這個世上,信鬼的人很多,我不信。”何微說。
“是不是我不信,你才不來。”他似笑非笑。
“弄得我都想信了。”
……
何微在墳前坐了一陣,覺得心情更悲涼了,什麽也沒見到,萬籁俱寂,寂靜中慢慢品味着絕望。
“明天再來吧,今天我回去睡了。”何微站起來,用手輕輕碰了一下墓碑,說道。
“明天,我帶點酒來,我們小酌一杯。”
說完,他轉過身,往山下走去,身影迅速消失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清明節應景寫寫_(:_」∠)_
這下真的完結了,新文[快穿]我不是故作冷淡求戳~
咦,不是原先見到的那本?還是決定先開這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