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二宮花
清晨,天剛蒙蒙亮,一輛簡陋的馬車緩緩從農家小院裏駛出,車廂裏,晚妤靠着後壁上熟睡,她的臉色蒼白,雙目緊閉,身上還蓋着件軍制的披風,腳底轸輪軋軋,聲聲入耳,轸輪壓着泥地與細草,現出兩道長長的平行線。
曉風難敵,霜寒焉打着草木,河面瘦葦蕭蕭,稀見飛殘雀。
不知走了多久,晚妤忽然從夢裏驚醒,她慌忙起身掀開車幔,車外山石嶙峋,房屋稀少,是個陌生的環境,她一驚,對前面的車夫喊道:“停車!快快停車!”
前面的車夫是個樸實的老夫子,聞道呼喊,就‘籲’的一聲停車,問晚妤:“怎麽啦?姑娘!你有什麽事嗎?”
“這裏是哪?我怎麽會在這裏?”隐約記得自己在和趙威廉說話,接着好像肩被敲了一下,然後自己就在這裏了,發生了什麽事情,晚妤扶了扶頭,思索着。
那車夫笑了笑,告訴她說:“姑娘真是糊塗了,趙将軍說你病了,讓老夫帶你去傲龍莊去寄宿,難道你不知道?”
“傲龍莊?”晚妤重複,有點兒困惑,這個‘傲龍莊’是什麽地方?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是啊,正是‘傲龍莊’!”車夫回答:“‘傲龍莊’莊主與趙将軍是舊相識,你此番過去一定會受到熱待的,将軍的美譽遍地開花,雖然走私之事有點兒抹黑,但是,知道他為人的都不相信他會做出這樣沒有原則的事,他外出打仗,曾經無數次周轉與農家與野外,從不拿農家的一分一毫,有一次他的一個部下背着他強捉了農民的幾只雞,他知道後非常氣憤,立即召集手下開會,當着幾萬人的面直接把那部下給處死了,還說以後誰若敢手腳不幹淨,下場就是他這樣,至此,果然沒有人再做出格的事情,趙将軍的為人大家敬佩呀,那麽年輕就有如此大的作為,誰說這不是百姓的福分呢?”說到至情處,車夫顯得有點傷感,他無奈搖了搖頭,嘆息:“可惜,那麽好的一個人怎麽就偏偏壯途不順呢?看來将軍的心與那個昏庸的君王不合,正所謂志不同難以合謀!”
晚妤靜靜的聽着,內心複雜,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來,總之很是意外便是。
那車夫見晚妤沒有說話,以為她擔心了,就勸道:“姑娘不必擔心,将軍的朋友就是老夫的朋友,到‘傲龍莊’雖然路途遙遠,但老夫就是粉身碎骨也會把你送到地方!”
“我不想去‘傲龍莊’,麻煩把您車給轉回去!好嗎?”輕微的不滿由晚妤口中發出,此時她想的已經不是個人的得失,而是整個楚國的利益與安危,首先說說那個趙将軍,陛下安排趙将軍保護她,趙将軍卻背着君王把她送走,她走了,他怎麽向陛下交差?伴君如伴虎,那個楚王陰晴難測,保不定會殺人滅口,再那個文丞相,文丞相走私古董,暗中竊取天朝利益,難保日後膽子漸大,從而竊取王權,一旦竊取王權,那麽,一場浩大的政治紛争不可避免,所以,無論如何她都要回去,越快越好。
聽對方說要往返,車夫的臉上露出為難之色:“姑娘真會說笑,路途都走上大半了,現在回去怕是轉遠了!”
“無礙,我有重要的事,耽誤不得,您所費的工夫我會全部算起!快點回去,再不回去楚宮就危險了!”
車夫先是猶豫,最後看見晚妤态度堅決,就把馬車掉過頭,馬車往楚宮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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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妤到達楚宮城口,城口的丞相已經不見了,沒有了監督,底下的人員對任務難免檢查疏忽,再加上半路上晚妤脫去昨日的外套,以一頭簡潔低馬尾見人,門衛看了看那字畫,根本沒有認出,畢竟畫上是男,實際是女,丞相哪裏敢公然撲捉公主,只說有個搗亂的小毛賊,捉到後秘密處決掉,至于細節透露太多則對自己不利,同樣很多地方也不容他公然搜查,他是在陛下眼皮底下活動,于是,晚妤就這樣直接進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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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妤回宮後,仔細梳洗一番,本想吃早餐,誰知還沒吃,那個文漱就已經登門造訪來了,消息傳得可真快,晚妤心想,一大早就來了,她這是要給她下一個馬威嗎?真是可笑,想到這裏,晚妤嘴角牽起一道笑容,恭敬道:“王嫂真是早,早得晚妤還沒用早膳呢,若不嫌棄,一起吃個飯吧!”
“謝謝妹妹的好意,不用了,剛剛在東宮喝了碗粥,吃了兩塊南瓜酥,現在飽得很,妹妹還是不要再為難我了!”文漱同樣面上含笑,看不出是善是惡。
“既然如此,那妹妹就不難為了!”晚妤說着命丫鬟詩情上茶。
茶水上來,亦有幾碟瓜子水果,文漱哪裏有心思閑坐?自然是想辦法收拾昨天的殘局,而另一邊的晚妤正端着碗吃粥,她的神态平靜,不急不緩,一切似乎與往常沒什麽不同,文漱有點兒意外,這個晚妤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為何她總是看不清楚她?猶豫了好久,她才開口贊嘆道:“妹妹近來真是越發的标志了,尤其是這金瑩剔透的膚質,不知妹妹用的是什麽仙草,嫂子也想試試!”
晚妤抿着嘴淡笑:“王嫂可真會說笑,妹妹哪裏有什麽仙草,不過是用了些院種的蘆荟,咱們宮裏很多人都在用,王嫂估計不會陌生吧!”
“原來是蘆荟!”文漱眼波微轉,像是明白了:“近來宮裏許多丫鬟婆子都在用,我看他們效果很是一般,想不到小小的蘆荟在妹妹身上竟有如此大的奇效,真真應證了古來那句‘渾然天成,不需雕琢’的老話,好花不需葉來配,好馬不需鞍來加,這個‘好’字可把妹妹襯托活了!”
真會虛僞作态,晚妤心想,昨夜入住農家,一夜睡得昏昏噩噩,她都覺得自己沒休息好,皮膚也越發的憔悴,今早回來又匆忙洗了把臉,至于蘆荟根本就沒有在用,她是以前常用,現在已經斷了好久,怎麽有功效?明擺着睜眼說瞎話,虛委蛇足最令人厭了。
雖是心裏不滿,但嘴上萬沒有不恭敬之處:“嫂子若想保養,妹妹倒可以叫下人到後院采些來送嫂子!嫂子花容月貌,膚質白皙,用的功效必然比妹妹要好!”
“哎呦呦,瞧妹妹把話說的,嫂子哪有妹妹漂亮呢?”文漱羞怯道:“嫂子雖然膚質不好,不過,倒還真想試一試!有勞妹妹相送些了!”
“跟我客氣什麽!”晚妤說着吩咐詩情下去采摘蘆荟,詩情下去,不一會兒采了一小紮過來,文漱拿起蘆荟葉子,在手邊打量着,心裏無限喜悅說:“果然是仙草,連葉子都是那麽的與衆不同!”為了表達感謝,她将自己随身攜帶的十二宮花送給了晚妤,晚妤自是不會接她的東西,推說不要,文漱哪裏肯罷休,兩人推來推去,好不熱鬧,最後還是文漱說‘不接受就是看不起我’,晚妤為了面子,這才收下。
兩個人未免又讨論了些護膚的秘方,刺繡方法,半天後才散了。
文漱走後,詩情端起裝有十二宮花的盒子,問晚妤:“公主,這花安置在什麽地方?是您的妝奁還是櫃子裏?”一般客人走了都要收放禮品,這是做下人的規矩。
晚妤當時正在喝茶,聽她這麽問,想也沒想就說:“安置什麽?趕緊給我扔出去,越遠越好!”平白無故的送她花兒,已經是很奇怪了,難道她不知道她們是仇人麽?就她們目前的關系,她怎麽知道她會不會趁機投毒?萬一上面有毒,她豈不是得不償失?所以,為了安全起見,扔掉不失是個好辦法。
“扔掉?可是、、、可是這花真的好漂亮,扔掉太可惜了!”詩情是個下人,過去服侍主子雖也見過奇珍異寶,可是這花卻是極少見的,嚴格的說這是十二支宮制的紗花,一共十二種顏色,每一種顏色都有每種的特色,除了柔軟如網的花面,最精巧的莫過于中間的心蕊了,心蕊雖小,但全都是用上好的海藍珠連成,美麗極了。
“可惜什麽?叫你仍你就扔,哪來那麽多廢話?”晚妤雖然平時待人和善不假,但關鍵的時候卻給人一種嚴厲的錯覺。
“是!”詩情福身退下。
長長的走廊裏,宮女往來不斷,詩情抱着個漆紅色的盒子,邊走邊無力的念叨道:“說什麽扔得遠遠的,這個‘遠’到底是什麽樣距離?”越想越為難,又怕仍得太近不好交差,由不得比了比距離。
這時,幾個宮女路過,大家看詩情比距離,舉止怪異非常,紛紛圍上去詢問怎麽一回事,詩情就把晚妤命扔花的事說了一遍,大家都覺得可惜,紛紛求要,其中有個叫翠玉的丫鬟直接奪盒而跑,其他人見她一個人想私吞,大片大片的去追她,亂哄哄搶了半天,最後十二個人拿了十二朵,沒有搶到的自是嘆息不已。
本來是來扔花的,誰料到會這樣的場景,詩情忙叫她們丢掉,奈何持花之人誰也不舍,還讓詩情幫她們向公主隐瞞,詩情覺得不妥,不料她們苦苦哀求,詩情心軟,由不得答應了。
正是:瞞花本是心善事,不料無心卻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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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是有毒的,凡久持之人會無故猝死。
按理,第二天拿花的宮女都應該猝死的,誰知完全不是這個樣子,宮女沒事,反倒是秀妃死掉了,這個秀妃是公子祥的生母,年紀不過三十有餘,就當大家好奇秀妃離奇死亡之時,大家在秀妃的枕邊發現那盒十二宮花,裏面排列整齊,一色不差。
消息一經傳出,立刻炸開了鍋,楚王聞訊而來,說是要親自審查此事。
後來還是秀妃的貼身丫鬟訴說了這其中的經過,秀妃愛這盒宮花已久,自上次使者進貢,秀妃就愛慕不已,後來這花被賜給了楚王後,但楚王後愛玉石勝過花朵,因此放了幾天,就轉手送給了她侄女文漱,對此她耿耿于懷,可巧昨晚她從老太妃那回來,看見幾個丫鬟手持宮花相讨論,秀妃以為自己看錯了,還特意拿在手裏看了看,果真是心心念念的十二宮花,她一激動,居然用一串蟻鼻的低價全買了過來,按說買了就買了,可是這個秀妃實在太喜歡這十二朵花了,臨睡前還不忘觀賞,直到昏昏睡去。貼身丫鬟每日有收拾殘局的習慣,秀妃睡去,她就把宮花整理好後放在了她的枕頭下面。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
楚王讓人檢查了現場,發現了那一盒令人奇怪的十二宮花,一驗,宮花裏居然含有一種叫‘赤葉青’的劇毒,這種毒藥聞幾刻鐘是不會令人死去,若是同人在一起放置一夜,那麽持花人必然會中毒而死。
誰那麽大膽居然敢公然毒害秀妃娘娘?
線索從王後調查開始調查,再到文漱,文漱再到晚妤,晚妤說是她叫詩情扔掉,詩情說花兒被丫鬟們所搶,丫鬟們承認賣給了秀妃娘娘,楚王大怒,立刻将上次賣花的丫鬟統統都給斬了,斬後他考慮到照顧之人也失職,于是把秀妃的丫鬟也都給斬了。
事情遠遠這還沒有平息,殺死丫鬟明顯難以服衆,因為平常丫鬟是沒理由對秀妃下殺心的,這背後一定有人指使,這個指使人到底是誰呢?推敲再三,最後判定嫌疑人是晚妤,因為這花是從晚妤手裏接的,雖然中間還有詩情,但詩情一個丫鬟,依舊沒道理産生陷害之心。
晚妤雖然也辯駁是文漱所送,但文漱非說是幾天前送的,不是昨天,她還力言,若花有毒,為何晚妤會沒事?可見她送的時候是無毒的,投毒人是晚妤,晚妤是真正的兇手。
兩人為時間問題而大吵起來,誰也不肯讓着誰。
楚王問文漱其緣由,文漱忽然猶豫,根本就說不出是原因,楚王覺得文漱難以服衆,同時判斷兇手不可能是晚妤,因為晚妤與秀妃交際甚少,他們幾乎不熟悉,要毒也是宮裏的妃子,這世間買通下人行兇多不勝舉,為什麽兇手就不可能是局外人?宮花沾染人太多,從王後到太子妃、晚妤,更甚還有丫鬟背後的臨時操縱者,她們可能連花兒都沒有碰過,這又該如何解釋?誰是兇手根本就是未知數,所以說單純說一個人根本不成立。
結論一下,在場人都覺得有理。
秀妃死了,楚王倒也并未太過于憂傷,因為秀妃活着時本就嘴碎,眼下死了剛好落個清淨,他真該好好的謝謝投毒之人,心裏雖是這樣想,但貴為一國之王,大體還是要顧的,他追封繡妃為‘惠德貴妃’,葬禮按貴妃等級厚葬,還說此事一定追查到底。
結果呢,事情一直這樣拖着,直到繡妃下葬半年,案子始終沒有水落事出,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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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妃被追封為‘惠德貴妃’,雖是死了不假,但是她的兒子公子祥地位卻随着母親的追封而得到提升,這就意味着他的地位比一般妃子級的子嗣要高,母榮子貴,天經地義,可是這個公子祥真是不争氣極了,地位前面提升,後面就不把旁人放在眼裏,尤其是過去得罪他的人,他用極其殘忍的手段讨回,太子與公子轸是不敢動的,因為他們兄弟是前王後的遺子,繼王後與小公子也不敢動,晚妤的美貌是他喜歡的,不動,想來想去,他想到了趙威廉,那個英俊且耿直的武将軍。
公子祥派人到将軍府,說是要請趙将軍過去賞風景,趙威廉深知其人兇險,便推說練兵繁忙,沒空兒,還叫小厮傳話回去問公子祥:“練兵與賞景孰輕孰重?國家安全與賞景孰輕孰重?”
懂道理之人自然偏向前者,趙将軍婉拒令公子祥無可挑剔,公子祥心裏雖然含恨,卻也無可奈何。
事情這樣完了嗎?當然沒有,公子祥這人崇拜個人主義,絕不能忍受別人一點的忤逆,自認自己是至高無尚的,而今趙将軍公然傳話,話語中明顯帶有不敬的味道,他想直接過去抓人,又怕事情鬧大,日日苦于沒有對策。
心比天高,實施力卻薄如紙。
為了彌補這種心裏落差感,公子祥私自綁了十幾個奴才,讓他們換上盔甲戰袍,裝束同趙将軍的一模一樣,然後自己手持長鞭往他們身上抽打,不許叫,哪個敢叫就往傷口潑辣椒水,傷口沾上辣椒水很疼很疼,公子祥以此為樂,殘忍的程度可見一斑。
讀到這裏可能會有人問了,他的父親楚王在幹什麽?為什麽就不能管管他?
答案可能令人很意外:封建社會可悲之處就在于,奴才命賤如紙,可以随意殺害,即使君王知道了也不會特別治理。楚王是個政治手腕極高的人,無論外交、謀略,還是膽識方面都是頂級的,但對于家族治理上卻明顯缺失天賦,或許說他除了會喊‘殺’這個字,其他的什麽都沒有,他的家族是個扭曲的家族,以至于他孩子性格都是偏向冷漠色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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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漱毒害晚妤不成,反而把秀妃給毒死了,這結果怎麽聽怎麽都令人啼笑皆非,文漱為此耿耿于懷幾天,她怎麽都想不通會是這樣的結果。
相府後花園裏,文丞相(文中天)背手而立,文漱緩緩步來,輕喊了聲‘爹爹’,文中天冷眯着眼睛,表情沉重道:“女兒啊,你說爹爹現在該怎麽辦?晚妤現在回來了,為父感覺相府危機感好重,萬一她向陛下告密,那麽我們九族都得死!想想那麽多的鮮血,爹爹就寒心啊!”
“爹!您不要寒心,女兒是不會讓相府出事的!”文漱傷感說:“您為國為民一輩子,現在不過是變賣些宮裏的古玩,女兒覺得這一切都是您應得的,宮裏欠了您半輩子青春,現在時事動亂,我們為自己創造後路本就沒有錯,女兒從沒有認為您是錯的!”
“話雖不假,但是爹爹的作為是國法所打擊的,罪大滔天啊!”
“就算罪大滔天,又怕什麽?就算晚妤告狀,又怕什麽?她說我們走私,她有證據嗎?爹爹不是已經把相國寺裏的古董都運走了嗎?現在相國寺人去樓空,爹爹還怕什麽?”
文中天抽了一口氣,想想也是,自己現在是不應該操心的。
雖然相國寺古董已全部運走,可文漱依舊覺得不安全,她對文中天說:“雖然相府暫時安全了,但并不代表相府至此會永逸,要想永逸,晚妤必須得死,她一日不死,相府就一日不能安寧!”
文中天沒有說話,他的目光望着遠處,若有所思。
“爹爹!別想這些瑣事了,這些瑣事女兒一個人扛着就可以了,快屋裏去吧,您身體不好,這樣吹風容易生病的!”文漱說着扶着文中天的手臂,打算往屋裏攙,文中天對女兒一笑,器重的拍着她的手說:“知我者,女兒文漱也!”
文漱低頭含笑,攙着父親屋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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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