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九樁往事
“春雪!”
棠仰背後一寒,怔住了剎那,撲過前去扯那些緊緊纏住方春雪脖頸的樹根。根須毫不留情越繞越緊,方春雪仰脖子叫着,兩手卻死死鉗着棠仰的手,長指甲在他手背上留下深深的印記。棠仰張着嘴也如同窒息般大口呼吸着,拼命往下扯那樹根,嘴裏胡亂說着話,然而春雪兩眼充血,意識已開始模糊……
就在此時,有兩人一前一後快速沖上樓,明堂大喊道:“春雪?”
門板被人使勁兒推了下,方春雪整個身子的重量卻緊壓在門板上,棠仰滿眼俱是那奪命勒緊的根須與春雪涸轍之魚般仰着頭嘶氣的樣子,兩手抓着樹根顫抖地往下扯,不知不覺兩人身子的力都抵在門上。明堂推了下無果,他猶豫一頓的瞬間裏,檀郎上前擡腳踹開了門,屋內兩人猝不及防翻倒在地——
明堂和檀郎沖進屋裏,只見到方春雪滿臉眼淚鼻涕、雙目圓睜,手往下胡亂拉扯着那掐着她脖頸的東西。是一雙骨節分明而有力的手,棠仰的手。
“棠仰!”
檀郎和明堂一個箭步上前從手底下扯出方春雪,一個從背後鉗住棠仰,仿佛在那聲慌亂中夾雜着驚訝的呼喊後,棠仰大夢初醒,從明堂的臂彎中硬擡起手。指間帶着泥土氣息、粗糙的樹根觸感猶在,屋裏卻分明只有要用手勒死方春雪的自己。
方春雪跪坐在地上,扶着檀郎手臂捂着胸口咳嗽。她沒看棠仰,低着頭每咳一下嘴裏就不受控地往下淌口水,發出些痛苦的呻吟聲。棠仰仿佛也才從窒息中緩過來般,急促地呼吸着,沒人開口,隔過半晌,他才喃喃自語道:“不會的,怎麽會呢……”
檀郎一呆,沖棠仰呵斥道:“你做什麽!”
“我——”棠仰不由張口,才說了一個“我”,他忽然也愣住了。适才畫面鋪天蓋地重現,方春雪身後湧出的樹根,自己眼前模糊不清,像是蒙了霧。他和春雪一起跌倒在地,她脖子上仍緊緊勒着,勒着什麽東西——
混亂中,好似有誰喊了聲自己,“我”是誰——棠仰——
明堂!
棠仰半回過頭,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不禁念道:“明堂……”
“噓,棠仰別說話——”明堂腦中也是空白,鉗着棠仰顫抖的身體低聲道。那邊檀郎眉心擰起,大聲打斷道:“師兄,你——”
“聽我說,聽我說……”就在此時,一直垂頭喘氣的方春雪嘶啞着嗓子再度打斷檀郎,她手胡亂伸着按住檀郎肩膀硬撐着要站起來,檀郎忙扶了把,半拖着她起身,春雪蹭了蹭嘴角,帶着哭腔道:“姑爺,我們在隔壁等你。”
說罷,兩人攙扶着挪去了方春雪的房間。明堂一言不發,把頭埋在棠仰頸間許久,直到懷裏那個人慢慢地不再打抖了,他才微微擡頭。棠仰挺直着背,兩眼直勾勾地不知盯着什麽地方。就像他見到喜子不該存在的亡魂、坐在地上望着天井;就像他一面咳血,一面喃喃自語說着,“我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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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堂勉強笑了下,柔聲低聲道:“棠仰,我去看看春雪,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好嗎?”
棠仰緩緩點了下頭,從明堂懷裏掙脫出來,自己愣愣地坐在桌前垂下頭。
明堂緊抿着嘴起身,他推門出去,半回頭瞄了眼棠仰背影,無聲地嘆了口氣,輕輕合上了門。
隔壁房間內,方春雪趴在桌上抽泣,兩肩一抖一抖。檀郎手足無措地立在旁,見明堂進來,求助似地看過來。明堂心裏同樣亂麻團團,還沒想好先說點什麽,方春雪擡起頭來,兩眼還是紅通通,不知是哭的還是剛才憋的。她吸了吸鼻子,檀郎忙把手絹遞過去,春雪接過蹭了下,這才低聲道:“姑爺,咱、咱們走吧……”
明堂沒料到方春雪上來說起這個,沒反應過來。旁邊檀郎也懵了,呆呆地問說:“什麽意思?”
方春雪嗷嗚一聲大哭起來,她仰着頭,不管不顧哭得臉都皺了起來,好似在發洩着剛才面對死亡的恐懼。明堂嘆了口氣,起身關門勸說:“好了好了,叫掌櫃的聽見了以為我們倆怎麽你了呢。”
這小半年來歷經樁樁往事,想不到春雪反而成了第一個先逼近死線之人。她嚎啕大哭着,隔着檀郎的空屋,聲音隐約傳進棠仰所在的房內。他渾身一滞,近乎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氣,還未呼出,身後,忽然響起了聲音。
“你不記得我了。”
那聲音混沌至極,莫說男女,就連詞句都含糊不清,仿佛很久未曾說話者再度開口。棠仰下意識地回首,身後卻空無一人,他如芒在背,身體緊繃了起來。驀地,他仿佛感覺有什麽朝自己接近,亦或是,自己接近了什麽。
“我記得你就行了。”
聲音說完這句,沉默了須臾,棠仰保持着半回身的動作,一動也不敢動。那聲音雖然在身後,卻無法辨別具體的位置,如同猙獰張大的巨口,尖牙就懸在頭頂,卻讓獵物茫然地尋找着它究竟在何處。
棠仰嘴動了下,不由地想喊明堂,他雙唇微啓,與此同時,那聲音繼續道:“你敢喊,我眨眼就能殺光那間屋裏所有人。”
仿佛不是威脅,只是在陳述着事實般。那聲音安靜下來,棠仰抿起嘴沉默許久,才低聲道:“你想幹什麽。”
聲音果然也不廢話,直言不諱道:“我要你過去,告訴他們,你确實想殺方春雪。我要你告訴雷火仙君,你希望他離開憲城,永遠不要再回來。”
話音未落,棠仰心中狂跳,面上強忍住了不動聲色。他面無表情地垂下頭半晌,雷火仙君……想必是在說明堂吧,在這剎那間,他竟然還有功夫恍然大悟,若是如此,明堂那些小動作就全有了答案。棠仰深吸了口氣,回答道:“好,我答應你。”
“回憲城去。”
那聲音并未承諾答應了又會怎麽樣,只是說完這句随之離開。屋裏頓時産生了種之前沒有的清淨,棠仰亦感到身體一松,他定了定心神,站起來推開門。那邊。方春雪已慢慢地不哭了,三人見他突然過來,俱是一怔。明堂和方春雪還沒什麽反應,檀郎臉上現出愠怒,剛要開口,棠仰蹙着眉望着三人定定道:“別問了,我是想殺方春雪沒錯。”
桌前,明堂和方春雪一頓,檀郎毫無所覺,本來要說的話被堵了回去,剛提氣要再說,棠仰繼續道:“還有,雷火仙君。”
明堂臉色略變,雙眼沉如湖水。棠仰面無表情,只慢慢望向他,說道:“我希望你離開憲城,永遠也別再回來了。”
說罷,檀郎也愣了下,不由地望向身旁,那兩人都是面色有異,他不敢說話了。隔了半晌,明堂才低聲道:“好,我知道了。”
棠仰神情複雜地最後望了明堂一眼,轉身出門。他沒有再回去,而是徑直下樓。明堂沒料到他自己就這麽走了,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剛動,方春雪一把拉住他,搖頭以極低的聲音道:“別追,再等等。”
明堂垂眼,只見方春雪無比堅定,又緩緩搖了搖頭。他抿下嘴,坐了回去。方春雪見他暫時按耐住了,低頭開始盯着地上,不知在瞧什麽。明堂心中焦灼,檀郎也是一頭霧水,半晌,春雪暗松了口氣,轉頭沖檀郎低聲道:“你聽我說,我租了馬和車,就在轉角胡同那兒。你現在就下去,快馬加鞭往憲城驿去。”
檀郎不明所以,方春雪又囑咐說:“繞開棠仰,快去!”
被她一吼,檀郎回過神來,“哦”了聲快步下樓。棠仰十有八九是要回憲城,轉角胡同和他們進城時不在一條路,應是碰不上。待只剩兩人在屋裏了,明堂終于謹慎問說:“春雪——”
“姑爺,聽我說。”方春雪打斷道,她全然沒了從前那副嬉皮笑臉道狗腿子模樣,冷靜下來後,她确實成了目前最掌握情況的人。方春雪沉聲說:“我們再等半個時辰。”
正午過了,今日天氣稍晴朗,璧城還算熱鬧。棠仰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漸漸出了城。他毫無所覺自己仍擰着眉,不停地思索着。适才在客棧時,他直接将那聲音的話學了過去。方春雪,無論自己、明堂還是老貓,都從來沒有直呼過春雪全名,顯然才脫口兩人便反應過來了,更不必說後面那句他從未知曉過的,雷火仙君。
這聲音的主人知道太多了,或許,他在憲城已經凝視了衆人許久。他清楚自己最恐懼的便是樹根再傷害到愛人親友,只是,往下扯的動作和勒着脖頸還是差了許多,仍不算能解釋的通。
方春雪原是想說些什麽來着,還未開口便被打斷。驀地,棠仰倒吸了口冷氣,這場景難道不是同當初張媽一樣、在開口瞬間,被樹根滅口嗎?
棠仰感到自己再度抓住了什麽,他有些上不來氣,幹脆去摸明堂買來的那包蓮子湯吃。他拿起一顆剛要放進嘴裏,餘光卻瞥見自己的指間,不知在何時已經變成了半透明的。
蓮子湯脫手,在地上滾落。棠仰呆站了須臾,塞腿狂奔。他腦袋空了,朝着回憲城的方向拼命跑了起來,可是這次沒了馬背上的人替他趕往前方、再睜眼時,便過去了。
“明堂……”
他邊跑邊念了句,冰涼的風倒灌進嘴裏,針紮似的疼。就在此時,車輪瘋狂地滾動着,發出牙酸的吱呀聲,有人一把攬過他腰,棠仰心跳半滞,一雙手将他整個人扯上了馬車車轅。眼前是方春雪随風狂舞瘋子似的長發,她駕着車一扽缰繩,馬兒嘶鳴着朝前。身後,明堂貼着他低聲道:“棠仰,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