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六樁往事
三人解決了方春雪的事,她算是白撿一便宜,連帶着到了那野墳地時都不怎麽害怕了,仍是美滋滋的,到了便自覺低着頭找薛巧巧那香囊,越走越靠裏。棠仰本來不想進,旁邊的明堂卻慢悠悠跟了進去,不過沒低頭找香囊,而是四下裏注視着那些墓碑。
棠仰想起明堂所說的有事挂念,也跟了上去。只見明堂背着手,不緊不慢地一個挨着一個看那些墓碑,仿佛只是在讀着諸多逝者的名字。棠仰跟着看了會兒,沒發現有什麽,這裏埋的人若說有什麽共同點,那就是窮。幾乎所有的墓碑都很舊,無人祭掃。兩人正看着,那邊方春雪大聲道:“找到了,我們走吧。”
眉角一跳,棠仰回頭壓低聲訓她說:“喊什麽,小點聲。”
方春雪忙噤了聲,湊過來和兩人一起看。她和棠仰沒看出什麽明堂兒,反正明堂是愈看眉愈擰起。一直看到墳地最那頭,明堂啧了聲,摸了摸下巴低聲自言自語道:“還真是。”
“看來不是我想多了。”明堂沉下眼,解釋說,“那天夜裏來時黑咕隆咚,我瞟了幾眼還以為是巧合。後來又來挖薛巧巧的身子,一堆人亂哄哄的,我掃了兩眼,仍覺得有可能是不講究,巧合罷了。”
“什麽巧合?”方春雪一臉懵,追問說。
明堂啧了聲,瞥一眼近處的墓碑回答說:“字數不對。”
他這樣一說,棠仰眨了下眼,立刻明白過來明堂從剛才開始一直在看什麽了,也回過頭去仔細數了數,低聲沖他道:“你看過了,全都不對?”
“全都不對。”明堂肯定道。
方春雪揪了揪自己的頭發,“諸位行行好!你說說,我沒文化,大字都不識幾個!”
明堂走到最近的墳堆旁,不由想指那墓碑,剛揚手又壓了回去,只好擡擡下巴示意她看墓碑上的字,“你不識字總會數吧,數數中榜。”
那碑上正當間兒寫着“張谷田之墓”幾字,所幸方春雪這幾個字還是識得的,一字一字念道:“張谷田之墓,一二三四五,中榜五個字啊,怎麽了?”
明堂挑了挑眉,看向棠仰,棠仰站在稍遠些的另一碑前,沖她道:“你再來看這個。”
方春雪不明就裏地走過去,只見碑上中榜字比剛才那個小了很多,因為刻的字也多。她又念說:“‘趙氏族慧生之墓碑’?怎麽還有這樣刻碑文的?這不瞎湊字數呢!”
棠仰見她還沒明白,念叨說:“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那邊方春雪點着手指頭自己數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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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堂也走過來,揉了揉額角,“張谷田之墓,五個字,對應生老病死苦的‘苦’。趙氏族慧生之墓碑,八個字,生老病死苦生老病,對應‘病’。如你所言,哪有這樣刻墓碑的,這不明顯是在往‘病’上湊字數呢。”
方春雪恍然大悟,搖頭道:“不可能,巧合吧!興許只是人家不講究這個呢。”
明堂不置可否,只說:“這裏所有的墓碑我全看過了,所有的中榜都繞開了‘生’和‘老’,全部對應‘病’‘死’‘苦’。”
大白天的,四周好似随着話音落地刮起了陰風。這附近一個“好兄弟”沒有,只有遠處野樹林下暗藏陰影。近處墓碑林立,一個個本來普通的名字,被明堂這麽一講仿佛都詭異起來,好似随時會冒出什麽妖魔鬼怪。方春雪打了個寒顫,不由往棠仰身邊挪了一步,棠仰道:“一般人名三個字比較多,為了能對上‘生’‘老’這類吉利點的,都會加上先考或是愛子一類的詞湊夠吧。這裏所有的中榜加了根本念不通的什麽氏族、墓碑,卻全部湊在了不吉利的字上。”
被點破後,怎麽看怎麽覺得這片野墳地橫豎有古怪。方春雪害怕了,捏緊薛巧巧落下的香囊欲哭無淚道:“那怎麽辦啊?哪有和自己家人過不去的,要不咱們回去找他們家裏人說說?趕緊回去吧……”
明堂想想也是,詭異是詭異了點,但說不上有什麽關系,人家家裏人還沒說什麽呢,幾個外人就別去指手畫腳了。三人暫且忘了此番,打道回府。
回了方宅,明堂照例做些吃食,方春雪一面要去送還香囊,一面還得去租宅子,指不定什麽時候回。棠仰吃完了難得幫明堂一起收拾,邊端碗邊說:“我覺得不是巧合,出事只是遲早。”
“張媽若是活着,倒是可以問問。”明堂點頭同意,随口接道。
棠仰眉心兒微微擰起,主動談起那天來,“她死得時機太湊巧了,那個人要滅口也該一上來就滅,說到一半了才動手什麽意思。”
明堂不答,若有所思地洗着碗。棠仰幹站在旁邊看着,調笑說:“我看你這個童養媳當得不錯,很持家。”
明堂樂了,洗完了碗順手要掐棠仰的臉,把水珠甩進了他衣領。暑氣的末尾脖頸上驟然一冷,激得人背都弓了下,不知是涼還是更熱了。棠仰作勢要惱,繃着臉給了明堂一掌,被明堂順勢拉着手給拽進懷裏,涼絲絲的手仍往他脖子裏捂,招得棠仰恨不得踩他一腳。兩人拉扯起,一來一回險些打鬧着滾到地上,全然沒注意到方春雪不知何時冒了出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倆。
還是棠仰先瞥見了她站在門外,老臉刷地紅了,僵硬在原地。明堂見他不動,順着視線望過去,也是動作一僵。不知到底是哪方更尴尬,總之方春雪捂着眼幹巴巴地說:“咳,你們繼續,繼續哈。”
“你又幹嘛?”棠仰從明堂懷裏掙脫出來,咳嗽了聲問道。
方春雪撓了撓頭,“我就是來請示一聲,我要租宅子去了。”
棠仰翻了個白眼。
從下午折騰到晚上,方春雪不知殺了多少價,總之租了宅子後樂得嘴都合不攏了。據她說東河縣那小破屋裏也沒有什麽要緊的東西得搬來,薛巧巧陪她收拾了些日常用的,便算是入住兇宅了。
薛老爺給的那點報酬就這麽折騰見底,晚上她還恬不知恥、自己蹭飯就算了,還帶着薛巧巧這個千金之軀也來。明堂被她們搞得沒脾氣了,四人圍坐月下,薛巧巧變回了活人更腼腆得不行,好在大家也都算是“過命的交情”,沒人不自在。
吃完飯四個人還順道去方春雪那兒參觀了下,看着跟李耕田夫婦在時沒什麽區別,方春雪一想到附近就是憲城一霸棠仰,便不怎麽害怕了。拉着薛巧巧叽叽喳喳不知在講什麽小話,明堂仍有些不放心,同棠仰低聲道:“有什麽動靜還是聽着點兒,我好趕過來救她。”
棠仰撇撇嘴,嘟囔說:“能有什麽動靜?”
明堂挑眉,故意道:“你是不是吃醋了。”
棠仰懶得理他,在屋裏轉了幾圈。明堂跟在後面沖倆姑娘說:“春雪,明天來你這兒吃,竈臺得再起火做做飯,添點人氣兒。”
參觀罷,幾個人把薛巧巧送回薛宅,方春雪也回了自己那兒,明堂好不容易得出空來和棠仰獨處,剛想說什麽,棠仰自己扭身回了屋裏。
“啧。”明堂咂嘴,抱着胳膊倚在門框上看棠仰在屋裏鼓搗了會兒,抱起被子又往外走。他一愣,拉住剛邁出門的人,問說:“你上哪兒去?”
“跟你睡一起。”棠仰抱着被褥,一臉“這不明擺着”,把明堂腦袋給說空了。棠仰正經得不行,解釋說:“我不放心,萬一我跑過來晚了你死了怎麽辦。”
明堂目瞪口呆,怎麽會有人能把“跟你一起睡”說得這麽一本正經坦然誠懇。他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一番,發現棠仰除此之外貌似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心裏反而更受挫,抿着嘴不吭聲了。棠仰才懶得理他那些小心思,把自己的被褥鋪好——還是鋪在了外側,這才滿意地拍了拍上面細小的褶皺,“童養媳睡裏面,自覺點。”
明堂捂着眼道:“行吧,我自己造的孽。”
不知不覺一天淨忙着來回走路了,安靜下來兩人都有些困意。洗漱完了躺下,棠仰背沖着明堂,他不再遮掩着後脖頸那印記,喜子刻下的兩個小人手拉手笑得正歡,但一個人葬身東河、屍骨無存;一個被束在憲城小小一方天地,心底只是渴望幾座山後的湖。在清冷的月光下,這印記顯得落寞得甚至有些滑稽。
明堂驀地伸出手碰了碰他脖頸上的印記,棠仰沒動,只是聽見明堂低聲說:“你想剜掉這個印記嗎?”
棠仰沒翻身,伸手推開了明堂慢慢撫在自己頸子上的那只手,“不想。等我死了,見到喜子,還打算跟她再算這個賬呢。”
月光有些亮,有些刺眼。明堂翻身躺平,拿手背遮了下銀白的光芒,他微微一笑,回說:“那到時候我就不幫你了。你們兄妹的事,自己論吧。”
棠仰怔了下,心中一動。他背對着明堂,看不見表情,亦瞧不出胸中所想。棠仰閉上了眼,半晌,他慢慢慢慢牽起嘴角,低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