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秦放
玄風軍起步,步辇開始平穩前移,師荼靠在榻上悠閑得很,也不說話,像是要看她敢不敢坐過去似得。
元霄只用了幾息來判斷思考,默默坐到榻的另一端,明明跟師荼隔了足有三尺遠,卻能感覺到他口中熱氣撲上面頰那種炙熱感,不僅小臉兒更白了,連頭皮都開始發麻。
師荼斜眼看她,因為自己剛才那一扔,耳邊碎發被帶起幾根,她本生得嬌嫩,一時間竟有些女兒家的嬌态。
師荼不自覺地換了一下交疊的腳,視線又掃到元霄的腳,龍靴前端,果然浸染了點褐色的東西出來,但只有一點點,若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馮彧是如何發覺的?
他進殿的時間還沒自己長,而且隔得也更遠些。
“把鞋子脫了。”
“啊?”元霄茫然轉頭,師荼已經欺身上前,三尺距離忽然近在咫尺。
“把鞋子脫了!”
“你、你要幹什麽?”元霄幾乎本能地把自己的腳藏進龍袍下擺,像一個備受欺淩的無辜少女。
下面走着的常桂眼珠子都快紅了,這個攝政王在衆目睽睽之下,到底想對他們的皇帝做什麽?
黑漆漆的眼睛水潤潤濕漉漉,含着些膽怯和小心,卻偏偏還要故作鎮定,看過來時,就跟羽毛不經意撓過心尖,癢癢的,還有些酥麻。
這絕對是小皇帝故意在勾引他!
他可沒龍陽之好!
師荼默默咽了一口氣,“陛下腳受傷了,本王若不确認一下,待會又被有心人拿去大做文章,說本王對陛下圖謀不軌,那就不好了。”
元霄那個氣郁啊,直接脫了靴子,将受傷的腳趾給他看。
“攝政王這下滿意了?”小臉都氣鼓了,師荼很滿意。
她的腳很小,平素穿三十五碼都嫌大,皮膚很白嫩細致,小腳落在師荼手裏,還不及手掌大。
師荼端詳了一下,大概是皮膚太柔嫩,乃至于襯得腳趾頭的傷有些觸目驚心,但傷勢的确并不嚴重,養幾日便能好。
“今日陛下不敢坐禦攆,可是擔心本王會叫人下黑手?”
你特麽知道還問?
“你全身的皮肉,都是本王的,誰也傷不得,包括你自己!”
我特麽……
什麽叫做我的皮肉是你的?
元霄差點沒忍住一腳踹過去。
師荼默默掏出自己被剝下的皮,那張手掌大的人皮在陽光下特別刺目。
“十張這麽大的皮,陛下覺得需要剝多少地方?”師荼的手掌還在元霄身上隔空比劃了一下,結果證明,她整個後背,也不過師荼兩三個巴掌的大小。
冷汗沿着背脊又默默爬下一層。
“我的話希望陛下能記住,在我動手之前,誰都沒資格動,包括你自己!”
元霄心肺差點炸出血,人都差點氣哭了。
一個個的,勞什子奸臣,一點人性都沒有!
她這個皇帝為什麽當得這般憋屈。
确定元霄根本不是什麽大傷,師荼坐回原位,又恢複了慵懶姿态。
“陛下今日封馮彧為門下侍中,這誠意是不是表得有些過了?”
他雖然不在意江山社稷,可不表示他沒腦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何況作妖的還是小皇帝,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步辇在緩緩前行,風拂過臉頰是熱的,但師荼的話飄過耳畔是冷的。
元霄生吸一口氣,果然還是引起了師荼的警覺。
默默地穿上龍靴,雙手規矩地放在膝蓋上,端了端為人君的架子:“攝政王想和平禪位,要社稷穩定,安插勢力在三省六部是必然,但是,就從今日封的官職看,這手段太過溫和,真要掌控三省六部要等到何年何月?光是一個中書令王文啓就足夠擋住你們的道路!”
頓了一下,元霄又道:“難道攝政王不覺得你們此舉有些畏首畏尾了嗎?”
元霄瞥了她一眼,以前自己是不是小看小皇帝的見識了?
這話簡直說到他的心坎裏去了,連師荼看到馮彧遞上來的名單,都有點懷疑馮彧是不是想讓小皇帝多活兩年。
元霄在名利場混了那麽多年,多少學會點察言觀色的本事,只看師荼的反應便知道自己應該戳中了他要害,于是繼續說道:
“王文啓是三朝元老,寧死也不會背叛朕,朕可不想他成為你們的眼中釘肉中刺,最後不得不拔之而後快。”
她的确是要保王文啓的命,另一面,只有她知道,馮彧會成為師荼最大的對手,她當然樂意将馮彧擡得高點,讓他迅速擁有跟師荼抗衡的砝碼。
兩個都想弄死她的人,就讓他們自己先鬥個你死我活,說不定自己還能坐收點漁翁之利。
“你的道理倒是講得通,但我怎麽覺着你別有所圖呢?”
元霄心口一顫,師荼眯了眯眼,“陛下,你該不會認為馮彧會經不起權利誘惑,會背叛我,跟我為敵吧?”
元霄頭皮猛地炸開,全身細胞都在暴動。
你特麽當個安安分分暴君不好嗎?智商這麽高,這麽會揣測人心合适嗎?
嗯,當然合适!
以前自己粉這個紙片人不就有這個原因嗎?
元霄心血都快怄出來了,面上還不得不強顏歡笑:“馮侍中對朕也恨不得除之而後快,朕怕是逃不掉的,只想盡量保全幾個老臣而已。”
演技上線,元霄眼眶很自然地紅了,可師荼根本不吃這一套啊。
于是,元霄吸了吸鼻子,端穩人君之威,又道:“攝政王不也不想他們為朕無辜枉死嗎?要不然,當日太極門外,那排絞架,不會被故意潑上鮮血,好讓他們知難而退。”
有誰見過絞刑架上全是血的,還新鮮得不得了,那又不是斷頭臺。
師荼猛地眯了眯眼,他的這點小心思,連謝瑤和馮彧都沒看出來,竟然被小皇帝一眼給看穿了,心裏詭異的感覺便又多了一分。
“不要在我面前耍小聰明,不然,我真怕某一天會忍不住不顧一切先砍了你!”
師荼跳下步辇,拂袖而去。
元霄差點被吓哭了。這邊前腳剛進立政殿,那頭後腳老丞相王文啓便跟進來,不等元霄反應,已經哭跪在禦前。
不,老丞相,該哭的是朕!你哭個毛錢球啊!
元霄那個心累啊。
“陛下,是老臣沒用,讓您受了這麽多委屈!”
元霄趕緊讓常桂去扶人,王文啓就是不起來,耐在地上繼續哭,“老臣知道陛下是擔心師荼對我出手,才違心地封了馮彧當侍中。老臣有罪啊!連累了陛下!”
元霄感覺腦仁有點疼,不過改了一道诏令而已,犯得着你們一個二個的跑到禦前來折騰朕嗎?
那些個委屈和害怕,伴随着眼淚一湧而出。
一君一臣你哭你的,我哭我的,在立政殿哭得好不和諧。
王文啓輕撫着元霄的背,“陛下受委屈了,哭出來就好!千萬別忍着傷了身子。”
雖然兩人哭的不是一碼事,但元霄覺得,還是老丞相會心疼人啊,哭了一會子,積壓的情緒宣洩完,心情好像明媚了幾分,不料,王文啓卻在這時作了一個元霄恨不得掐死他的妖。
王文啓擦了一把眼淚,緊緊握住元霄的手,“陛下,有個好消息,您聽了一定歡喜。”
說罷沖殿外招了招手,于是,元霄就看見大奸細秦放走進大殿。
“老臣剛跟攝政王交涉,讓玄風軍退去北衙,将南衙依然交由十六衛,并讓秦放任親衛府中郎将,兼領千牛衛,護佑陛下左右……”
尼瑪……
老丞相,您怕不是故意要弄死朕啊?
元霄一張小臉徹底癱了,這回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而秦放這個大內奸,只是往立政殿一站,元霄感覺空氣立刻變得稀薄起來。
說實話,當年看原著,這個為了防止小皇帝把文武百官拿去祭城,偷偷以幫小皇帝逃命為由,将人帶進師荼包圍圈的将軍,她覺得他挺機智的,尤其後來師荼當了皇帝,要給他加官進爵,他反而選擇退隐山林,元霄就覺得,這是一個有節操有信念的人。
但當這個人出賣的是自己,那就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了。
“秦将軍曾經三次救過陛下的命,只有他護衛陛下,老臣才放心!”
王文啓還以為自己做了多英明的決定,元霄很想問他,師荼能這麽輕易讓你替換玄風軍的存在,真的值得信任嗎?
老丞相,你怕不是老糊塗了啊!
有秦放在禦前護駕,王文啓是真的放心了,擦幹淨眼淚,撐着顫顫巍巍的身子就這樣出宮了,留給元霄無窮後患。
元霄大氣不敢出一口。
“常桂公公,麻煩你們回避一下,我有話要跟陛下說。”
“朕沒話跟你說!”
元霄本能地拒絕跟他單獨相處,秦放淡漠地看着她,不說話。
常桂都懵了,這幾個意思?
自己到底該回避還是不該回避?
僵持好半晌,元霄自知躲不過,只好沖常桂擺擺手,常桂這才躬着身子帶着一幹人等退出了立政殿。
“陛下怕臣?”
元霄尬笑:“皇後該跟你說過吧,朕,是懷疑你的忠誠!”
她也不需要別人的虛情假意,更不想跟人玩這種找找誰是內奸的游戲。
“陛下怎麽看出來的?臣自認為做得天衣無縫。”秦放對此充滿好奇心。
“朕不瞎。”元霄懶得跟他解釋。
秦放低頭,思忖半晌,又道:“臣不是皇後的人。”
不是謝瑤的,那就是師荼的!這有什麽好說明的,有差嗎?
“臣也不是攝政王的人。”
元霄:……
“臣雖然背叛過陛下,但由始至終都是陛下的人!”
尼瑪……
“臣曾救過陛下三次,在您登基之前,臣能為陛下重用也因為此。”
“但陛下登基後,不理朝政,昏聩無能,橫征暴斂,黑白不分,是非不明,讓奸佞擋道,任人唯近唯親,致使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元霄瞪大眼珠子,“秦将軍……”
秦放:“嗯?”
“你的文采……有點好……”
這是頭一個列舉小皇帝罪孽這麽清晰到位,而且不徇私的人。
元霄承認,自己都說不出這麽多四字成語來,你一個武将出口成章,當真是有點厲害的。
被她這樣一說,秦放的情緒差點沒接上,醞釀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道:“很多時候,臣都在反思,當年臣是不是不該救陛下。若不救,就沒有這幾年的災難;若不救,當年說不定師荼将軍能直接上位,也免了今日的兵災人禍;若不救……”
“夠了!”
你特麽排比句說得沒完沒了是吧,請認準自己武将的身份!
“你到底想說什麽?”
“臣想說的是,”秦放揚起高貴的頭顱,“臣應該修正當年犯下的錯誤。”
元霄心肝顫顫,“什麽錯誤?”
“救了陛下的錯誤!”
你特麽……
“所以在城樓上時,臣一直在想,是該親手手刃陛下,結束這場戰禍,還是該将您交給攝政王……”
元霄當然知道他選擇了後者,只是沒料到他背叛小皇帝的原因是因為這個。
“你就不怕背上千古罵名?”
滿朝文武護她,你倒是有多忠心,那也未必,不過是因為她戲演得足,這些個想背叛她背不起千古罵名罷了。
除了王文啓,其他人要被收買簡直易如反掌!
這就是馮彧不主張直接篡位而搞和平演變的根本原因。
“臣個人聲譽事小,江山社稷事大,這件事若必須有人做,那就應該是臣來做。三十萬對十萬,攝政王雖然未必輸,但,将士們必然會無辜枉死更多……”
“所以呢?”
所以,你現在,還想對朕做什麽?
“陛下無才無德,當個傀儡挺好的。”
元霄:……
“若陛下還要造下什麽罪孽,這次,臣會親手結束自己犯下的錯誤!”
……
這個世界……到底怎麽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三個出場
元霄:心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