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蕭世子
四月春來,綠意漸濃。安靜的時刻,春風裹挾着綠葉簌簌聲和蟲兒的鳴叫聲而來,漫不經心圍繞着人們提溜一圈,就有如最優越的哨兵,帶來遠方的聲音。
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着低語與活潑高揚的肆意音調,歡快跑動的步子聽在耳裏,可以清晰辨別出躍上臺階的步伐聲。
“祖母,母親!”
清揚的少年音色高高響起,如水滴入湖,驟然打破宴廳內不甚友好的氣氛。
老夫人重新拾起拍在桌案上的佛珠串,一下下轉動,看向來人露出些慈祥神色。
“川兒來了。”
來人是夜挽川,林語之子。
夜挽川臉上揚着明媚笑意,着黑色修身勁裝,飽滿的額頭上尤有着細密汗珠,手中倒提着一把劍,是剛剛練劍結束的模樣。
“不懂規矩,還不快向祖母問安。”林語斥道,但眼裏分明含縱容笑意。
夜挽川吐了吐舌頭,果斷地拱手向老夫人問安,道出一連串吉利話。老夫人原先就不多的責怪立時消了。
夜菀菀冷眼瞧着他們其樂融融的畫面,不由看了眼夜挽舟。他們于她,與陌生人無異,但于夜挽舟,不是。
夜挽舟沒什麽表情,神色冷清,夜菀菀也辨別不出他此刻心中所想。
夜菀菀抿了抿唇,唇線不愉地緊繃,出口的聲音淡淡的讓人挑不出錯,卻直往人心口上戳。
“二公子是剛剛練劍回來嗎?想不到二公子如此癡迷劍術,英國公府數代從文,難道今後也要出一個武将了。”
不管別人知不知曉,夜菀菀清楚,夜挽川于武藝一途并沒有什麽大作為。況且,癡迷得連祖母的壽宴也晚至,夜菀菀無法代入去想象夜挽川到底是如何想的。
夜菀菀聲音不大不小,但足夠宴廳內的衆人聽清楚,也打破了那三人子孫融融和睦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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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神色不善,林語滿面厭煩。唯夜挽川仍是笑意不減,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聽不出夜菀菀話中的嘲諷。
“英國公府二公子原還有這番志向?”冷淡的聲音在宴廳外響起,頓了頓,一聲輕嗤,那聲音再響起時,幾分自然流露的高高在上,“我倒可以指教一番。”
夜菀菀十分熟悉這個聲音,即使是裝模作樣的冷嘲,依然“好聽”。
夜菀菀回身,笑意一晃而過,凝眸時,捉住蕭白投來的意味深長的眸光。
蕭白擡手,虛虛點在發上。
夜挽川今日首次變了面色。
英國公、二皇子和蕭白不知何時來到了宴廳。老夫人從座椅上起身,宴廳內諸人紛紛給二皇子請安。
二皇子饒有趣味地掃過夜挽川,“二公子果真如此想?”
英國公的面色不怎麽好看,暗暗瞪了夜挽川一眼。這個兒子有幾分本事,他還是清楚的,就是平日被太過寵着了。要真讓蕭白給他指導一下,指不定怎麽出醜。
夜挽川被英國公一瞪,收斂了許多,将劍遞給小厮,認認真真朝二皇子和蕭白抱拳,“我幼時身體不好,父親母親擔憂我,便尋了師傅指導我練劍,只為增強體質。很遺憾并不能如菀菀妹妹那般所說為我晏朝将士。”
“哦。”二皇子聞言,沒什麽興趣地別開了頭。
他本不想來什麽英國公府的,奈何蕭白一早便來強拉他,唐月又央着他,他方來了英國公府。
“大家都入座吧。”說着,二皇子往宴廳內行去。
他仿佛才看見宴廳內有許多人,他無比困惑地詢問,“今日英國公府怎麽這般多人?”
英國公步伐頓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但二皇子臉上明明白白大寫着疑惑。
英國公心內微滞,“今日是我母親的生辰宴,二皇子不是來參加壽宴的嗎?”
二皇子真心實意的比英國公還要意外地眨眨眼,“本皇子什麽時候說過我是來參加壽宴的了?”
英國公察覺不對,但他已攔不住二皇子脫口而出的話。
“本皇子聽聞夜小姐回國公府了,特意替三公主給夜小姐送賀禮來的。”
二皇子聲音并沒有刻意壓低,所有人都聽的清清楚楚。無言的尴尬從宴廳各處冒出來,英國公面色幾經變化,氣得說不出一句話。甚至沒有意識到,晏朝何時多出來一位三公主。
“嗤——”蕭白不客氣地發出聲短促氣音,朝二皇子揚了揚眉,“賀禮呢?”
“這兒。”二皇子擡手,露出掩在寬大袖袍中的實木匣子。
下一刻,實木匣子就落到了蕭白手裏。
二皇子錯愕的一瞬,蕭白緩步走到望着他的夜菀菀面前,面上如冰雪消融,克制地擡手抵住眉眼綻出抹淺笑。蕭白将實木匣子遞給夜菀菀,“菀菀,給你。”
二皇子目瞪口呆,他還是錯估了蕭白不要臉的程度。
夜菀菀極淺極淺地勾了勾唇,接過實木匣子,擡眼就瞧見蕭白歡愉的目光落在她的發頂。
金絲勾勒的蝴蝶墜于墨發上,展翅欲飛,栩栩如生。
——那套頭面。
夜菀菀垂眸,突覺面頰有些熱。
餘光裏,夜挽舟眉目聚攏起森寒,手指微微轉動,像護食的貓兒般即将展開張牙舞爪的架勢。
夜菀菀一驚,驀地後退一步,與蕭白拉開距離,面上薄薄的緋色飛快退去。
夜菀菀對二皇子福身,“謝二皇子。”
同時夜菀菀勾住夜挽舟的袖袍,對蕭白隐晦地搖了搖頭。
示意他,兄長在呢。
夜挽舟每次瞧見蕭白都沒有好臉色。
此刻,蕭白也沒了好臉色。幹淨的眼眸凝視着夜菀菀,隐隐有委屈的浮在其中。像一捧捧在掌心不斷晃蕩的清泉,冰冰涼涼的觸感能從夏日記到第二年,甚至以後的每一個夏日。
夜菀菀張了張嘴,險些直接叫住蕭白。
蕭白最終走回了二皇子身側,面色很臭,冷哼一聲。
二皇子簡直莫名其妙,不明白蕭白發的什麽瘋,他都十分大度的還沒同他計較。
英國公徹底忍耐不了幾人旁若無人的互動,他冷冷睇了夜菀菀一眼,再憋屈,面子功夫也要做足。
“二皇子,蕭世子,既然來了,請上座。”英國公已然看明白,二皇子來的目的恐怕是為夜菀菀撐腰,還有這蕭世子……尚不知是何想法。
英國公的目光暗了暗,主動道:“菀菀,挽舟還有挽川,都入座吧。”
宴廳至此方有了些舉辦宴席的模樣,盡管英國公和老夫人的臉色都十分不好。
案幾上擺着豐盛的瓜果、涼菜與一些湯點,丫鬟們手拿托盤經過一張張案幾添上新菜,菜色豐富,許多都不是常見之食,可見英國公府對此次壽宴确實非常重視。
可惜現在宴席的氣氛卻被毀的七七八八。
夜菀菀不讓自己表現出明顯的幸災樂禍,低首小口飲了口楊梅酒。
“菀菀,開心了嗎?”
夜挽舟嗓音溫柔,将夜菀菀空了的酒杯倒滿,頗有些無奈的縱容。
夜菀菀偏首,淺淺一笑,也替夜挽舟倒了一杯楊梅酒,推到他的面前,“兄長,味道不錯,你嘗嘗。”
夜挽舟失笑。
給他裝傻,明知他問的不是酒。
夜挽舟飲盡杯中酒液。忽然,身邊響起道輕柔且堅定,起調些微別扭,落下時卻十分肯定的少女溫柔的話語。
“……兄長,往後,你有我。”
有她在,在這個偌大的本應是家,于他卻總是孤獨的地方。
夜挽舟,有妹妹愛他。
…………
宴席過半。
參加宴席的人多半要給英國公府面子,因此,宴席也逐漸熱鬧起來。
有些不勝酒力的女客已離開宴席。英國公府有專門安排供女客暫歇的地方,配有醒酒茶與清甜的瓜果,且搭了戲臺子,不會讓人生出無趣之感。
夜菀菀同夜挽舟言“要出去透透氣”,便也離開了宴席。
出了宴廳,夜菀菀望了望四周,她着實記不清路徑,遂只挑了個人少的、不易讓人注意到的地方行去。
沒走出多遠,将将一處爬滿翠色藤蔓的石牆能掩住身形,夜菀菀停下步子,腳尖在地上掂了掂。
不一會兒,身後傳來動靜,夜菀菀回首,不出意外,見着大步走來的蕭白。
只是,蕭白耷拉着眉眼,薄唇拉平成一條沒有起伏的線,桃花眼黯淡無光。
他一副,委屈慘了的樣子。
蕭白靠近夜菀菀身前,徑自指責,“菀菀,我見不得兄長嗎?”
夜菀菀認認真真地道,“那是我兄長,不是你兄長。”
蕭白眉眼驟得無比黯然,像變臉恐吓一般。
夜菀菀話語一頓,無奈轉了安撫地話語,“以後,換一個合适的場合,你自然見得。”
夜菀菀也有些郁悶,夜挽舟素來好脾性,唯有一見蕭白就會炸開,滿身防備抵觸。
夜菀菀眯了眯眼,反過來指責:“你也不想想我為什麽不讓你見兄長,不都是你自己做的好事嗎?”
蕭白啞口無言,深覺他又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
這事兒,他不提,本都過了。
不過,蕭白若曉得,夜菀菀的心聲——兄長素來脾性好,他是一定不會認的。
蕭白幾次啓唇,組織言語,這回一定不能再出錯。
“菀菀……”蕭白将将開口,便被夜菀菀一把捂住了嘴。
不遠處,突兀響起一陣腳步聲,漸漸走近,夜菀菀隔着袖袍将蕭白的聲音堵回去。若他們兩人在這被人撞見,是說不清的。
蕭白雙頰鼓起,乘着夜菀菀不敢出聲,逗弄地隔着衣袖在她掌心吐了口氣。
夜菀菀無瑕顧及蕭白,來人就停在他們站的石牆後,開始說起話來,其中的一個聲音分外耳熟。
“說。”
“主子有一批新到的…想送給唐将軍,您看什麽時間合适?”
“那只老狐貍,我怎知他怎麽想的,讓你家主子自己安排去。”
“二公子!這不唐将軍還得靠您牽線嗎。”
夜菀菀終将這個耳熟的聲音對應上人。
是夜挽川。
夜菀菀急急地拍拍蕭白的手臂,夜挽川在同誰說話,主子是誰,唐将軍又是誰?送的什麽東西?
前世兄長被害,林語趾高氣揚,篤定兄長再無翻身的可能。由不得夜菀菀不去想,夜挽舟的死,是不是有林氏母子的手筆在其中。
蕭白感受到了夜菀菀突然的急躁,不知緣由,他眉心梢蹙,安撫地捏了捏她仍在拍他的手。
夜菀菀一連被捏了許多下,每一根手指都被蕭白攏在掌心,溫暖而有力,她終于回過神來。
夜菀菀無意識地呢喃出聲:“蕭白……”
“我在。”蕭白輕聲應,将夜菀菀的手抓的更緊。
夜菀菀瞳孔無神,卻有一圈圈紅在眼眶周圍蔓延,那仿佛陷在至黑暗、至恐怖的泥潭中的,輕輕一觸便會碎裂的目光讓蕭白心驚。
單單握住夜菀菀的手,也像是即将抓不住她一般。
蕭白握拳,眼睫垂下顫了顫,不再克制猶豫。他握着夜菀菀的手,堅定地擁她入懷。
他在她耳畔一遍遍低語,“我在,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