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回宮之後, 秦秾華吩咐宮人燒水, 又派人去請早已候在偏殿的上官景福來為秦曜淵看傷。
她在軟榻坐下, 問:“看見五皇子的宮人埋貓的是誰?”
一個宮女怯怯走了上來:“是奴婢……”
“我叫烏寶陪你去延瑞宮一趟, 你把那個人指認出來, 帶回梧桐宮。烏寶,你把事情原委告訴舒德妃,她通情達理, 會答應的。至于帶回來的人,你看着辦吧。”
烏寶眉飛色舞道:“喏。”
秦秾華給結綠一個眼色,她屏退了其他閑雜無關的宮人。
寝殿裏落針可聞。
秦秾華擡起眼, 看着幾步外的少年, 說:“我攔你的時候, 你為何不停?”
“……他該死。”
“他現在不該死。”秦秾華說:“阿姊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以大局為重。”
“他殺了小秾華……”
秦秾華說:“那你告訴我, 若你今日真殺了他,你要如何收場?”
少年張了張口, 可他無話可說。
“你收不了場。”秦秾華說:“你殺得了一人,殺不盡穆黨所有人, 只要穆黨還在,你就不能活。你用自己的命, 去換秦曜泰的命,值得麽?”
“那就當……沒有事發生嗎……”
少年定定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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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毫無預兆地吹起, 寝殿中的層層白紗如浪花飛舞, 夜風中, 夾雜着早春冷夜的涼意和濕氣。
風停後,世界又恢複了肅靜。只剩少年低啞的聲音,如自語般響起:
“如果死的是我……你也會……以大局為重嗎?”
孩子要靠哄,可是有些話,不能哄。
“會。”秦秾華面不改色道:“即便是任何一個人死了,我也會以大局為重。如果是我死了……我也希望你能以大局為重。”
“……我不懂。”
秦秾華看着他:“你可以不懂,但你必須聽話。”
“就像……獻帝一樣?”
少年的話像一把利刃插進胸口,她在感知疼痛的瞬間,條件反射笑了起來。
許久後,她說:
“……在你心中,阿姊就只是曹操嗎?”
他沒有說話。
秦秾華說:“……出去。”
他還沒有動,秦秾華已經怒聲道:“出去!”
結綠和烏寶從未見過主子發怒,愣在一旁,還是結綠最先反應過來,上前行了一禮,說:“九皇子……公主現在不想見你,出去吧。”
秦曜淵視若未聞,烏黑的雙眼始終看着她。
“出去!”她第三次怒喝。
他終于轉過身,慢慢走了出去。
秦秾華身子一晃,結綠急忙奔來扶住她:“快傳禦醫!傳禦醫!”
結綠的聲音仿佛隔着很遠傳來。
她能聽到自己激烈的心跳,血流奔騰的聲音中,響蕩着上一世秦曜安和她決裂時質問她的聲音:
“你根本就沒有把我當過弟弟,你的眼裏只有權勢!”
“母親偏愛我,父皇也将皇位傳位于我,你一直都嫉恨這一點,所以處處與我作對,阻撓我登基稱帝!”
“你憑什麽?!”
“我恨你!我這輩子最恨的事情,就是有你這樣的阿姊!”
她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鮮血。
結綠一聲尖叫,梧桐宮霎時大亂。
上一世玉京城破,四十萬大梁鐵騎在城中燒殺劫掠,軟弱無能的父皇提起長劍,血戰到最後一刻,死後被砍下頭顱,曝于紫薇門七日,母妃執意和父皇一同留在朔明宮中,自刎于遇仙池邊。
是她帶着五皇子南逃,在南京重建朝廷。
是她推新政,開海禁,辦官學。
是她親率大軍,西斬叛亂的雲南王仇遠,兩度北伐,将野心勃勃的梁軍逼退至山西一帶,東修長城,防禦來自元王伏羅的威脅。
……她憑什麽?
是啊,她憑什麽?在所有人心中,她只是一個挾勢弄權,機關用盡的小人罷了。
她連小人都不如,只是一個女人。
一個妄想旋乾轉坤,改天換日的女人。
上官景福挎着藥箱,匆匆走進寝殿,被秦秾華慘白的臉色吓了一跳,連藥箱都來不及放下就開始為她診脈。
許久後,他面色凝重道:“公主先天孱弱,只能以調養為輔,最重要的,還是慎勿勞心動怒,如此才能……”
“才能壽滿天年?”秦秾華提起嘴角,淡淡說道:“尋常天年,不要也罷。”
上官景福一愣,垂下頭去,不再言語。
“……你出去吧。”她頓了頓,又說:“九皇子身上或許有傷,你去看看罷。”
“喏。”
上官景福出去後,沒一會,烏寶進來了。
“公主,外邊下雨了。”
他停了一會,看了眼秦秾華的臉色,說:“九皇子就在殿外,誰勸也不走,也不讓上官禦醫給他診脈。”
“……随他去吧。”秦秾華說。
她屏退宮人,獨自一人呆在寝殿中。
似乎是倒春寒來了,她穿得不少,卻依然不時在咳。
她咳的時候,不願讓任何人發現。
寒風越來越大,夾雜着星星點點的冷雨,漫過狂舞的白紗,桌上的青玉杯盤,摧殘着,怒吼着,滾滾前進。
她屈服于無情的寒風,從軟榻起身,走到窗邊想要合上木窗,視線卻在望見院子裏瘦削的少年時凝住了。
他站在風雨中,黑沉沉的眼眸靜靜地看着她,沒有怨恨,沒有傷心,他只是看着她,一動不動地看着她,好像她一聲呼喚,他就會毫不猶豫走來。
冷雨打濕了他的黑發和衣服,墨紫色的發帶在風雨中無處憑依,好像下一刻就要被風裹挾,消失在無邊的夜空中。
秦秾華和他對視了半晌,在他剛要邁出一步的時候,關上了窗。
後半夜,她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別的主子發火時是阖宮不得安寧,秦秾華發火時,梧桐宮靜得像冬夜。
沒有她的微笑,梧桐宮太靜,太冷。
宮人們寧願她把火氣撒出來,也不要把悶氣憋在心裏,氣傷了自己。
結綠進出寝殿無數次,甚至還端來了她最愛吃的甜雪,秦秾華都不置一語。
當宮人禀報,秦曜淵消失不見時,秦秾華沒有一絲意外。
甜雪已在玉盤中完全化開,她一口未動。
結綠來端走玉盤時,她忽然問了一句:“……我是不是做錯了?
結綠只回答了一句:“公主錯在不夠狠心,除此以外,什麽錯也沒有。”
最後,她還是讓烏寶帶人去外邊尋找少年。
結綠說她不夠狠心,上一世的天下人卻都說她蛇蠍心腸,就連她的雙生弟弟也不例外。如今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了,這胸膛裏,究竟是顆怎樣的心。
一炷香後,外出搜尋的宮人傳回第一次報告,梧桐宮周圍無人,摘星宮內外無人。
一個時辰後,兩個時辰後,外邊的更聲已經響了又響,全數而出的宮人都沒找到少年。
他就像是太陽升起後的朝露,完完全全地消失在了朔明宮中,連絲毫足跡都沒留下。
“……不必找了。”她說。
“公主……”烏寶和結綠面色複雜,想要安慰些什麽,她再次說道:“把人都撤回來吧,夜深了……你們也早些休息。我累了,都下去吧。”
烏寶和結綠退下後,她點亮燈盞,坐在桌前,想起就在幾日前,她還在這張桌前握着他的手,一筆一劃寫下兩個人的名字。
她鋪平一張宣紙,在黯淡燭光下磨墨,拿筆,輕輕寫下一個傲骨嶙嶙的“皇”字。
皇者,孤也。
上一世她沒能做到的事,這一世必定做到,誰若阻她……
至親亦可殺。
夜漸深。
不知不覺中,她趴在桌上睡着了,醒來時,寝殿內已經透入微熹的晨光。
她起身走向殿門,想要去偏殿看一看他是否歸家。
推開門,她的腳步止住了。
少年靠在紅色的廊柱下,偏着頭似已睡着,卻又在她開門的一瞬間,警覺睜眼,朝她射來刀子般銳利的眼光。
看清是她後,少年冰冷的目光剎那軟化,神色裏閃過一抹無措。
他的雙手小心翼翼捧着什麽,十指都是泥土,因無法用手借力,只能靠雙腿和背部的力量,略顯狼狽地從地上起身。
離去時還算齊整的圓領袍如今已大變了樣,到處都是破口和勾出的線頭不說,還沾滿了猶如細針一樣的鬼針草種子。
“……你去哪裏了?”她啞聲問。
他走到她面前,小心攤開傷痕累累的手掌。
一只發着磷光的藍紫色蝴蝶在他掌心,輕輕翕動翅膀。
“我找到了……”
他說。
“我找到了……”
他又一次重複,語氣帶上一絲焦急。
秦秾華怔怔地看着他,知道他未盡之語是什麽。
“要我原諒他,除非六月飛雪,春分流螢。”
他找到了,春分流螢。
……
安靜的寝殿內,秦秾華拿着一塊幹淨的巾子,絞了水,給換上幹淨中衣的他擦拭手上的泥土。
她不知道他哪裏捉來的春分流螢,但他手上發紅的割痕,蚊蟲叮咬的紅腫,都告訴了她此行不易。
少年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烏黑的眼眸裏一往無前,坦蕩而無畏。
這只小狼,即使不是完全,也即将被她完全馴養。
她将他冰冷的雙手包裹起來,放至眼前輕輕呵氣,他盯着她看,眼裏多了些無措和茫然。
“阿姊以後生氣的時候,你不許再跑遠了。”她擡起頭,直視着他的視線,輕聲說。
“我……”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立着不動的藍紫色蝴蝶上,它滿是磷粉的蝶翼在晨光中,如剛剛打磨出來的璀璨寶石,閃耀着迷離光澤。
“即使沒有春分流螢,阿姊也會原諒你。”她笑着撫上他的面頰,說:“……因為我是你的阿姊。”
“你知道阿姊為什麽生氣嗎?”她收回手,輕聲說:“你為了一只貓,便豁出自己的性命。你可知,阿姊也能為你豁出性命?你用自己的命去換秦曜泰的命,他配麽?”
“它不是……普通的貓。”他說:“它是小秾華……”
他的聲音低了下來,有一絲委屈。
“因為它叫小秾華……”
秦秾華愣了愣。
“我沒有保護好……小秾華……我以後……會殺了他。等你說可以殺他的時候……我要殺了他。”
最後一句,少年的聲音冷得如墜冰窖。
秦秾華蒙住他露出殺氣的眼睛,說:“淵兒,你送了阿姊流螢,阿姊也要送你一個禮物。”
“……什麽?”
“送你小秾華。”她說:“喵——”
少年沉默半晌,說:“我……不是傻瓜……”
第二聲截然不同的貓叫響起。
秦秾華笑着撒手,從地上抱起一只雪地拖槍獅子貓。
小秾華雖受了傷,但精神頭尚好,秦秾華抱着它,它已伸出爪子,好奇地去勾桌上的蝴蝶。
秦秾華把貓放進少年懷裏,笑道:“他們雖把它埋了,但泥土陰差陽錯給小秾華身上的外傷止了血。上官景福已經給它上過藥了,只要養上個一兩個月,就能和以前一樣活蹦亂跳。”
少年難以置信地看着失而複得的小秾華,笨拙而小心地撫摸着它身上的長毛。
“淵兒,你對阿姊來說,比一千個一萬個六皇子都要重要,今日這般莽撞的事,切勿再做了。”
少年低頭撫貓,許久後,說:“……和五皇子……比呢?”
“五皇子?是誰?”
少年擡起頭來。
秦秾華忍俊不禁,撓了撓他的下巴,說:“何苦跟垃圾比重量?你在阿姊心中,誰人也趕不上。天下之大,卻只有你我可以相依為命,阿姊把你放心上,你不可再說讓阿姊傷心的話了……答應阿姊,好麽?”
他看着她的眼睛,許久後,起誓般說道:
“……好。秦曜淵……再也不說……讓阿姊傷心的話。”
……
宮人們伺候秦秾華洗漱時,發現寝殿裏的少年,只驚訝了一會。
秦秾華洗完臉,将擦臉的巾子還給結綠,讓人叫來外邊執勤的烏寶。
烏寶跛着腳,從外快步走進:“公主。”
秦秾華說:“上次叫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回禀公主,奴婢查到這兩年妧憐宮中偷偷埋的宮人有好幾十個,男女都有,其中和小平情況類似的有十一人。這十一個人裏,在宮中有親朋好友的共有四人。”
“四人啊……四人也不錯。”秦秾華說:“深宮之中,真情難得。把這四人的故事,想辦法透露給他們的親近之人吧。”
“喏。”
烏寶退去後,秦秾華拈起一小塊阿膠糕放入嘴裏。
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