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去東掖廷之前,吳桂花先去隔壁看了看小順。
之前在織染局時, 吳桂花已經粗略地給他檢查了一遍。他身上就是些皮外傷, 之所以站不起來, 據小順說,他是被累垮的。自從他師父說錯話後,兩人不僅被踢到了草棚子住着,每天必須幹最累的活, 關鍵是一天只有兩碗稀粥, 時不時還要被那些人捉弄打罵一頓,才垮成這樣。
而且自從他們站不起來後,那些人連稀粥都不給他了,每天只有一碗米湯勉強吊着命。要是吳桂花晚來一天, 他們兩個是真的會沒命。
他師父給他擋了不少刀,人家看他是個小孩子,也沒有太為難他, 才讓他有命撐到現在。
吳桂花去的時候, 小順正抱着被子睡得香甜。
這個飽歷苦難的孩子, 即使在睡覺的時候, 眉頭也是皺着的。
吳桂花看了會兒, 示意葉先去外面說話。
“田大壯的情況,你知道怎麽樣了嗎?”
葉先搖了搖頭:“我們的人去看過,已經不成了。”
吳桂花沉默下來, 她見過快死的人, 昨天上午她去的時候, 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田大壯的臉色灰成那樣,連話都說不利索,一看就是将死之相。何況她帶着小順跑了,那些人必然會把怒火發洩到他身上。只是那時候小順一心念着他師父,她怕直說出來會摧毀這孩子的求生意志,才拖到現在。
她靜了靜,說:“不麻煩的話,找個地方把他葬了吧。我跟他相識一場,別讓他死了連個住的地兒都沒有。”
這回葉先沒推推阻阻的嫌她多事,很幹脆地點個頭:“您放心,這事我一定給您辦妥了。那這孩子,您準備怎麽辦?”
吳桂花看了看天色:“先讓他養傷吧,他的事你不用操心。我趕早去東掖廷一趟,勞你去三皇子那說一聲,讓他今兒個不用過來了。”
吳桂花收拾停當出門時,隔壁也亮開了嗓子:“冤枉,冤枉啊,皇上,冤---啊……”
她駐足片刻方轉身離開: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又怎麽樣?說打落塵埃就打落塵埃,什麽貴人不貴人,皇帝的一句話罷了。像小方,還是宮奴出身的坤道,前幾天皇帝想封她為妃時,朝中上下罵聲一片,這幾天大夥眼睛都盯着廢後一事,只有極少數人注意到,小方已經作為一名低等妃嫔住進了後宮之中。要不是吳桂花教給李英娥那個法子,她現在已經調到小方身邊做了她的大宮女。
鳳宣宮也好,宮人斜也好,宮裏的女人們誰也不會知道,自己的命運在哪一刻翻覆。
出路口時,吳桂花往西邊風荷苑大門口看了眼:果然如她所料,對面的崗哨已經消失,廢後宮室那樣嚴密的安保果然不是常态。
不過,聽到院子裏尖細的喝斥聲,她心中明了:大約是內廷中派來監管廢後的太監已經到位,也不知這位前皇後能不能在這些以往她看都不屑看一眼的下奴們手中撐下去。
西掖廷其實是有一些廢妃的,吳桂花聽人說過,那些被派來看管這些昔日高高在上主子們的太監宮女們,由于前程鎖在她們身上,無法調任,無法升遷,出于對這些“過過好日子”的前主子們微妙的嫉妒,對她們都相當惡劣。甚至有很多人以折磨她們為樂,更有甚者還衍生出了不少說都說不出來的肮髒癖好。
吳桂花搖搖頭,這宮裏下作的地方多了去了。她只是個最底層的小宮女,即使聽過一耳朵,也做不了什麽,但劉喜妹和她的姐妹們實實在在地幫助了她,她絕不能忘恩負義。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救命之恩大過天,無論如何,只要對改善她們的處境有幫助,希望再難再渺茫,她也要試一試。
大約是皇後被廢,宮中大清洗仍在持續的原因,吳桂花從重華宮到東掖廷的這一路走得相當不平靜。
盤查比平時多了一倍不說,有一回吳桂花還看到一群穿黑衣的太監只因為有個人從旁邊過瞄了他一眼,就說他像刺客,要把他抓回去甄別。那太監最後連腰帶上墜的銀三事都獻了出來,才被放走。
吳桂花認得這些穿着黑皮,戴無翅紗帽的太監,這是宮裏最臭名昭著,號稱死人都能刮出油的內衛。他們在她穿越過來的第二天,曾經押着劉太監回來過一趟,搜走了她房間裏所有看上去值點錢的東西。
不過這些人一般只在犯了錯的妃嫔和宮人面前出現,平時縮在東掖廷的某個院子,或是宮外的據點,一般人并不能見到。
現在連這樣的內廷密探都能光明正大走在皇城的宮道上,皇宮的天,看來變得比她想象得還多。
到了東掖廷,已是午時。吃飯的時間,秦司薄一如既往地不知所蹤,就連梅雪也不在她時常待的排房中處理公文,問過其他人,又是去後邊的庫房去了。
秦司薄這個職位負責宮中賞賜文薄出納登記,看起來是個閑差,可在這種多事之秋,即使是她這裏,也肯定會受到沖擊。
吳桂花不着急,她本來就不是來找她們倆的,甚至替顧大姑帶話的事,她都暫時放下了。她跟門房說了兩句好話,把帶來的“土特産”放下一部分,掉頭去了禦膳監。
這段時間她往來東掖廷也不是白給的,除了秦司薄和嚴掌案,很是發展出了幾個談得來的朋友。
她現在去找的,就是她在禦膳監認識的幾位朋友。
禦膳監和将作監作為內廷中的技術部門,跟其他部門最大的不同是,他們各自都有一批來自民間的領域高手挑大梁。将作監在東掖廷最外圍先不說,而禦膳監,這一批人在內廷之中做事,卻又游離在內廷權力體系之外,對于很多事情就沒有其他人那樣忌諱。換句話說,就是這些人的嘴沒有那麽緊。
吳桂花轉了一圈,帶來的小零食小玩意分出去大半,想知道的事已經了解得七七八八。
皇後被廢之後,本來在新的六宮之中選出之前,該由資歷最老,時常幫皇後打理內宮的德妃暫攝六宮庶務,但德妃以自己能力不足為由,推選了裕妃和林妃共同管理。德妃這麽做本來很聰明,她以前幫助皇後打理內宮,是有皇後名正言順地頂在前面,現在皇後倒下,這麽大的權力真空,德妃一個無兒無女的老妃怎麽可能吃得下?皇後是大皇子生母,大皇子地位岌岌可危,她幹脆拉上二四兩位皇子的生母,擺出誰也不幫,誰也不落的态度,先把事情定下來。
但前日剛劃分管轄範圍,林妃手下就出了事。裕妃趁機發難,卻被德妃查出,林妃出的纰露似乎跟裕妃有千絲萬縷的關系……總之,目前管事的三妃出現了不小的矛盾,現在各自為政,連累得底下人被這幾個主子一會兒一個命令弄得暈頭轉向。
除此之外,吳桂花還意外打聽到,秦司薄之所以現在還在庫房勞累,就是被林妃的事牽連到的。三妃劃分權屬時,因為四司二十四局并不是完全隸屬于後宮,有相當一部分是直屬于皇帝內府,權力索性粗略分為三部分,德妃負責庶務人員調配,裕妃手掌財權,林妃則負責的是庫房。裕妃一拿到賬冊就來跟林妃做盤點交接,結果交接之時,裕妃的人發現林妃的人夾帶了東西,被當場拿獲,要她交出人法辦。
秦司薄為什麽會被牽扯進去?因為林妃的人犯案地點就在她負責的庫房,她有失職之嫌。如果這次處理不好,她說不定好不容易在皇宮奮鬥來的地位就會從此斷送!
德妃雖說站在林妃這邊,但誣陷這種事,只要不是當場拿住,誰又能真正說清?反正裕妃傻了才肯承認她在這件事裏做過什麽手腳。
就在吳桂花在東掖廷四處打聽消息的時候,尚宮局裏,正在進行一場對話。
“再過兩天,就是放饷的時間,若是宮務再遲遲不決,只怕要生出亂子。”說話的紫衣宮娥厚厚的髻發上簪着一個巴掌大的銀絲紗帽,銀絲紗帽正是六大尚宮宮令的官帽形制。
而她勸說的對象——那位同樣着紫衣,卻簪着整個皇宮大內唯一一只金絲紗帽的老婦坐在寬大的官帽椅上垂目不語。
“宮正大人,也就是您才能勸勸德妃娘娘,您真的就打算這麽看下去嗎?”那位宮令見她久久不語,不由急燥起來。
“袁宮令太高看我了,我便是在宮中待了些年月,也只是個奴才,又怎敢左右娘娘們的心思?”王宮正緩緩開口。
袁宮令勸說許久,終于失去耐性,聞言拂袖而出:“王四林,就算你是宮正又怎樣?若是看不清風向,遲早晚跌死在風浪中,到時候你可別後悔!”
…………
吳桂花一圈轉完,回到了尚宮局,在門口差點跟一名滿臉怒色的紫衣宮人相撞。
她吓了一跳,這宮裏能穿紫衣服的,可沒幾個!好在這人似乎沒心思跟她為難,連眼風都沒掃她一眼,不一會兒便走不見了。
她轉進尚宮局大門,看見秦司薄值房的門虛掩着,無心打聽,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門前敲了敲門。
“桂花,你怎麽來了?”
吳桂花先看了看,值房裏只有秦司薄一人,心中一喜,道:“姑姑,我昨日去西掖廷,見到了一個叫顧大姑的人,她……”先将顧大姑的請托說了,末了,道:“我去過她們的排屋一回,那些姐妹們多數只是咳嗽——”
“你去了染疫的房間?”秦司薄冷下臉來:“你怎麽敢去那裏?若是得病了怎麽辦?”
人非草木,秦司薄生性雖然嚴厲,可吳桂花時不時地來看她,還給她帶這麽多吃的用的,深宮之中有這麽一個人關心,她又怎麽可能不感動?因此,對她,秦司薄不覺真的拿她當成了自家小輩看待。
吳桂花忙道:“不是,姑姑,那些人得的不是疫病。她們是被染布的染料毒煙嗆壞了嗓子!若是她們真得了疫病,我怎麽敢來見您?我不怕自己得病,難道也不怕給您過上?”
見秦司薄神色稍緩,她描述了些宮女的慘狀,道:“她們都是些可憐人,顧大姑也說過,有些人只是沒有藥,若是有藥的話,治肯定是能治好的。您看,咱們宮裏也有禦醫,能不能想辦法請禦醫給她們看看?”
宮女們生了病是沒有資格看禦醫的,吳桂花比較幸運的是,跟她相鄰的獸苑有位劉掌案略通些獸醫,她若有個頭疼腦熱,小病她自己就會抓點藥,大病麽……反正能看畜生,肯定就能看人,只是她身體倍棒,到今天還沒用上劉掌案一回。其他人生病,只會更慘。有點餘錢的去正定門高價買點藥胡亂吃,吃好了便罷,吃不好宮人斜等死。沒錢的更慘,只能求神拜佛,要不怎麽鬼母教勢力會這麽大?
“胡說,禦醫是主子們的大夫,豈能到西掖廷那種地方給宮奴們治病?”
吳桂花早料到秦司薄不會同意,她仔細觀察着秦司薄的神色,發現她的拒絕并沒有帶着厭惡和不滿,而是……一種無奈與麻木混和的感情。
這很好理解,秦司薄是女官,但她也是宮女,她生了病也只能硬挨,此時聽到這些底層宮女的慘況,尤其是顧大姑的事,怎麽可能不會心生感慨?顧大姑之前還是個宮令,還不是說倒就倒,最後落得個晚景凄涼?秦司薄只是個中層女官,年紀在這個年代也不小,又本身處于危機之中,聽到的第一時間才會不想多事。
秦司薄怎麽都不會想到,她眼裏這個憨憨的侄女早将她的反應分析得透透的,只見她并沒有因為她的訓斥而退縮,繼續說道:“我來的時候聽了些流言……”将三位嫔妃的糾葛簡單提了兩句,最後說道:“若是有這個機會,想必林妃娘娘一定很願意做成吧。”
跟聰明人不必說得太透,秦司薄立刻想到了這個主意的妙處:現如今三位娘娘争得頭破血流,裕妃有聖寵在身,又堅持不松口,德林二妃已經露出了頹勢,現在還僵持着,只是面子使然,再加上不願裕妃一人得利罷了。此時林妃若願意退後一步,德妃不必為難,裕妃暫時達到目的,而林妃若能促成此事,即使失去了庫房,也能得個賢名。她獻上此計,解開難題,自己的地位自然可以保住!
她騰地站起來:“你在這裏等等,我去去就來。”
秦司薄出門後,吳桂花站在門口張望了一會兒,只見她腳步輕快,直往正房而去,而那裏正是王宮正的值房,頓時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