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端午前一天,宮裏出了大事。
皇帝要封一個坤道當妃子。
吳桂花覺得很神奇, 因為這人她認識。她還曾親眼見證過她被選去當女道士的現場。
“沒錯, 她就是小方。小方說, 等皇上封了她做娘娘,就叫我去她宮裏。她也不要我伺候,就是想找個熟悉的人一道。”
李英娥捧着吳桂花帶來的鍋蓋鍋巴,把臉罩在裏頭咬得咔咔作響, 偏偏還能不掉渣地說着話:“反正我在教坊司也出息不好, 練了這麽長時間的樂器,還是上不了場的水平,我在想,等她這事穩當了, 過段日子我就去投奔她。”
叫吳桂花敲她一腦瓜崩:“你還有沒有一點數?知道小方這事引來多大風波嗎?你還巴着去,嫌死得不夠快嗎?”
李英娥這性子沒什麽朋友,也就是吳桂花偶爾會來看看她, 給她帶點吃的, 因此, 兩人說話一向随意。
李英娥這回卻沒敲回去, 她舉着剩下的鍋巴, 半天沒再啃一口:“那你說,我不去能怎麽辦?我快滿十六歲了,若是到十六歲我都無法以樂妓出道, 十六一過, 我就要去宮外官坊裏做那迎來送往的娼妓, 要叫我去做娼妓,我情願一索子吊死在這!”
吳桂花頭一回聽說有這等事,連聲問道:“你說的是真的?難不成教坊司的宮奴都是這個出路吧?”
李英娥道:“不做官妓也行,織染,清道,洗馬桶,這些地方總是缺人的,若是生得沒有那麽好看,通通關系也不是不行。可……”她摸摸自己的臉,嘆了口氣:“小方也算是有良心,自己發達了沒忘提攜我一把,說不定,我去投奔她真能有個前程呢?”
吳桂花在教坊司認識的這兩個姑娘,一個小方,清秀絕豔,一個李英娥,秾麗嬌美,論皮相,都是一等一的美人。教坊司雖是官方妓坊,但官妓們的收入只有很少一部分上交,若有多的,都是官妓和教習們私下分帳。
跟這姑娘認識這麽久,吳桂花也算對她有所了解。她被充入掖廷為奴沒兩年,因為以前在家學中學了些樂器,才被選入教坊司,奈何資質平平,一直沒辦法入教習的眼。難怪她這麽暴燥,原來有這條紅線壓在這。
驟然得知這種事,吳桂花心情也變得很糟糕。
她和應卓不一樣,應卓關心的那些朝堂大事她看不明白,也就聽個熱鬧,不瞎跟着着急。但是,若身邊有哪個人遭了難,她能幫是絕不肯撂手的。
她認真問李英娥:“你真的寧願刷馬桶都不願意出宮?”
李英娥仿佛感覺到了什麽,直起身子,連那啃豁口的鍋巴都放下,舉起三指,作出個起誓的動作:“若我剛才說的話有一句是假,就叫我活不過今年!桂花姐,你是不是——”
Advertisement
一個激動,她連“桂花姐”都願意叫了。
吳桂花道:“那好,你等會兒跟我出去,我們找幾樣東西,你自己看着辦。若是有人問起來,不能說東西是我給的,要是你被人發現,我也不會承認,知道嗎?”
李英娥連連點頭,激動得臉都紅了。
吳桂花等她調适了一下呼吸,片刻之後,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門。
吳桂花先帶李英娥去西掖廷的犄角旮旯找到幾顆蒼耳子叫她收起來,又找到幾顆鋸齒狀的長細草葉,她們土話叫蚯蚓根的那種,叫李英娥認準,交代她每天拿蒼耳子的茸毛在臉上滾,再用那草葉根部擰出來的黑色汁水擦臉。最後,她回景華宮把自己前兩天才摘的染飯花全部加清水煮成黃湯,又跑了一趟西掖廷。
她交代李英娥,黑汁水擦完後,再用黃汁水每晚敷臉一刻鐘,最多一個月,保準她們教習不會再來打她主意。
但是她要做得隐蔽,若是被教習發現她故意毀臉,極有可能她會激怒教習,被扔到宮外過得更悲慘。
李英娥自然不敢不聽,又忍不住好奇,問道:“姐,你怎麽知道這個?難不成你的臉……”她說到一半,自己也覺得不像,吳桂花的臉可不是那種染過色的,她臉上的病氣一看就是由內而外透出來的。
吳桂花卻失去了顯擺的興趣,只恹恹道:“人活得長了,自然什麽都知道點。”
可不是活得長了?這個方子,是那年鬼子打進來前,她那短命的娘教給村裏姑娘們做的,用蒼耳子滾臉,是因為蒼耳子的絨毛細小,鑽到毛孔裏不易被發現,會引起皮膚的紅腫發癢,讓皮膚變糙,再拿蚯蚓根擦一擦,紅腫就褪不去了,最後用染飯花煮的黃水浸臉,簡直是天然的黃疸病人,哪怕再是禽獸,看見這樣的女人,也不敢下手。
黃疸可是有可能會傳染的。
那段又麻又癢又怕又恨的年月,她一輩子都忘不掉。
這都是艱難歲月逼出來的辦法,吳桂花無意多說,交代完後,就要告別離開。
卻見李英娥噗嗵向她跪下,眼裏噙着淚:“姐,若是我有逃出這一難的一日,以後你就是我親姐姐!”
或許是叫今天的事勾起了吳桂花沉封多年的過往,回到重華宮後,她破天荒地沒有忙東忙西,而是想着這些天應卓,葉先,甚至是春蠶和李英娥跟她說的那些話,忍不住想,皇帝不幹活了,天下可還穩當?
尋思半天,她也沒想出個一二三,眼看天黑了,月亮升起來,不禁一拍腦袋:發什麽愣呢,晚飯都忘了做,我在這愁得吃不下飯又能咋地?天塌下來,只要沒砸到腳面上,日子不也要照樣過?
一夜飽眠,第二天就是端午節,吳桂花起床的頭一件事就是去找艾葉紮成幾束在門裏門外擱上辟邪,做完這事之後,吳桂花就開始包粽子。
今年虎妹托應卓捎話進來,說想她做的大白粽子,要她給包幾個出去吃。
吳桂花一邊嘀咕這丫頭啥毛病,那麽多好飯好菜都不吃,去吃個沒滋沒味的大白粽子,會不會吃東西,一邊準備了蜜棗紅豆沙綠豆沙,還有鹹蛋黃和燒肉,準備做甜鹹兩種,當然,大白粽子也給那丫頭多包兩個送出去。這丫頭眼睛實,要是不給她,她能盯着你記好幾個月,天天念叨,可不敢叫她惦記上了。
葉先隔着牆頭問她要不要幫忙,吳桂花想想拒了:本來宮裏逢年過節,當奴婢們的還要加班就夠不人道的了,她就放人松快一回,能做的自己做就行了。
甜餡好做,吳桂花先包的甜餡,一個粽子裏放顆蜜棗,再一個粽子裏放昨天熬好的紅豆沙,包完的時候,看看用醬油拌過的糯米也泡得差不多,便開始包鹹粽子。
沒有蛋黃的鹹粽是沒有靈魂的。
吳桂花掐着時間,早幾天就開始腌鹹蛋黃。今天早上起來用手戳戳,果然那蛋黃凝而不散,滑溜溜的跟果凍似的,看上去好看極了。
吳桂花滿意地夾起蛋黃——對,沒錯,蛋黃。
她不是用現成的鹹蛋剝的蛋黃,以吳桂花這樣節省的性子,怎麽舍得好好的鹹蛋舍去蛋清只用蛋黃呢?何況腌蛋的周期長,為個端午節,她個把月前就開始準備,不嫌累得慌?
她好些天前從陳項那拉來一筐鴨蛋,剝了殼把蛋清和蛋黃分離,蛋清她打發做奶油,做酥肉都不耽擱用,蛋黃放在鋪了細鹽的盤子上,敞在上邊的再灑一層細鹽,噴上一層白酒蓋住,用紗布罩起來放在櫥櫃裏腌兩天,除了中間防備老鼠偷吃,兩天後就能得到鹹淡适宜,煮起來沙綿鹹香的鹹蛋黃了。
現代人就是聰明,要擱在以前,吳桂花做鹹蛋粽子只能用笨辦法先腌蛋,但她那小孫女在手機上點一點,法子就出來了,比不得比不得。要不是她老太太老眼昏花,也想學學那上網沖浪呢。
吳桂花想着想着,還有點不平氣。包完一個粽子兩個黃,還加一塊大醬肉的超豪華鹹粽,索性把包好的蜜棗粽,紅豆沙粽和綠豆沙粽各拿一個出來用長繩結成一串,最後加個最大的大白粽挂在中間,跟小胖墩前天穿在腳上的五毒紅鞋子似的,錯落有致,玲珑好看。
這個,就叫五星連珠粽。
咱們的老文化也不落伍嘛。
大火煮得水沸,白色的蒸汽帶得滿院飄起了粽香。
正在吳桂花滿意地欣賞着剛剛做好的成品時,院門打開,應卓來了。
吳桂花把最後一個粽子端上鍋,沖外頭喊了聲:“我要的紅茶你給我帶來了嗎?”
自從應卓說,大鄭朝也有紅茶時,吳桂花就惦記上了,聽見他應答,又問:“那牛奶呢?也帶了嗎?”
“咣當”,一個壇子擱在她面前,應卓抱臂道:“都帶了,神神秘秘的,那你可想好要怎麽謝我了嗎?”
吳桂花笑嘻嘻地把壇子裏的牛奶倒進小鍋中,想支他出門:“等等嘛,再等等嘛。”
應卓卻沒被她推走,俯下身來……
良久,吳桂花“啊”地一聲推開他:“我的牛奶!”
一看牛奶果然沸了,趕緊用紗布包些茶葉進去又煮了會兒,應卓覺得他看明白了:“奶茶?這不是西北蠻夷的吃法嗎?你在哪學的?”
吳桂花卻不肯再答他了,一炷香之後,她端出兩個杯子,笑着作了個請的動作:“奶蓋奶茶,請吧。”
在應卓還在研究奶茶上飄着的白雲似的物事時,吳桂花端起杯子飲了一大口:古代沒有奶茶店,咱不會做嗎?什麽奶蓋?不就是奶油嗎?差不了多少,差不了多少啦。
兩人一口奶茶一口粽子吃得美滋滋。
葉先進來,在應卓耳邊說了幾句話。
吳桂花就看不慣這人這一點,還有個人在這呢,倆大男人靠那麽近說什麽悄悄話,把她當樹樁子嗎?
但她還沒說話,應卓看了過來,面上殘留着訝然,同她道:“三殿下來了。”
“啥?”吳桂花一口奶茶嗆進嗓子眼。
太後那老太太怎麽回事,大過節的放孩子出什麽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