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吳桂花從小到老,最不怕跟人幹仗, 自然也不缺跟人幹仗的經驗。她深深明白, 幹仗容易, 但想幹得成功,幹得人服氣, 這就需要技巧了。
吳桂花怒歸怒, 面上認真道:“回嬷嬷,我有名字,我叫桂花。”
宮裏奴婢們的鄙視鏈體現在方方面面, 除了一看就明白的服飾顏色,樣式, 再就是這些稱號,有職有品的稱職司,比如裘監工, 劉掌院,這些人是宮奴中的官宦階級。而吳桂花的二等宮女就是職稱, 只要在宮裏待得夠久, 都有評這職稱的可能, 嚴格說起來, 她只算個中等宮女,亦即無職無品。她們這樣無職無品的宮奴, 名字就重要了。
這個年代的平民都沒啥文化,起個名多起些貓兒狗兒,像劉八珠這樣叫不出口的名字, 因此,多數人進宮後會由教養嬷嬷另改個名,有人若獲得主子的青睐,也有主子賜名,但宮裏人這麽多,總有人頂着同一個名字到老到死。一般這種人都是沒有靠山,可以随意欺淩的。
這老嬷嬷自恃身份,又嫉恨吳桂花奪三殿下歡心,一向不屑叫她的名字,而是直呼其姓,這也是那些得到宮中老人賜名的宮奴對她這樣“無依無靠,無人賜名”的小宮女隐形的歧視。
這嬷嬷是不知道,吳桂花是恰巧去年進宮的秀女中有一個叫吳桂花的因水土不服病死了,秦司薄叫她頂了這人的身份。原先秦司薄要給吳桂花起個名,但吳桂花聽她說,她這起名的人也要随之登錄籍薄道明來歷後就斷然拒絕她,堅持要叫自己原先的名字,怕她跟秦司薄的關系落到紙面上連累她。
秦司薄沒跟她說過其中關竅,吳桂花後頭結交的人也未曾深究,她雖想不透這嬷嬷叫個人姓氏罷了,如何叫得這麽有優越感,但這不妨礙她做文章。
這嬷嬷輕蔑道:“怎麽?你是不姓吳嗎?我叫你吳氏莫不是叫錯了?”
吳桂花仍是笑得沒有脾氣:“沒有。不過這宮裏姓吳的不少,我不是怕嬷嬷叫錯了嗎?”
“不可能,這殿裏誰姓什麽,我清清楚楚,只你一個吳氏,我如何會叫錯?”
“嬷嬷錯了,除我之外,殿中還有一人與吳氏有關,您不好亂叫的。”
那嬷嬷被她軟頂幾句,已是不耐之極:“不可能!”
吳桂花笑得更深:“嬷嬷莫非忘了?小殿下生母,已故吳貴妃也姓吳。您的吳氏,是稱的哪個吳?”
一言誅心,舉室皆靜。
那嬷嬷臉色刷地白了。
宮裏人是很善忘的,這些人被選到小胖墩身邊,肯定通過各種手段打聽過他的身世,但多數人都是聽過便罷。畢竟小胖墩的養母敬貴妃因為皇帝下旨将她遷往謹霞宮這禦極宮西側小宮停靈,都有不少人私下猜測敬貴妃的聖眷已失,對她言語多有不恭,他這個在冷宮幽禁而死的親娘又如何會被衆人放在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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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管吳貴妃死前多凄涼,她也是正正經經的主子,是小皇子的生母。你當着小皇子的面直呼其母姓氏,就是犯諱的!
吳桂花捏住的就是這一點:你說我對主子不恭敬,你又恭敬在哪裏?
她等了一會兒,不見那嬷嬷說話,輕輕一福禮,道聲“借過”,揚長而去。
耳邊依稀聽見那嬷嬷罵了幾聲“賤婢”,卻始終不敢追上來,便只當站在茅坑邊上被熏了幾下,拂拂袖一笑便過了。
她自己沒當這一架有什麽,但很快發現,原本圍在三皇子身邊的人都悄悄改了稱呼,年長的叫她一聲“桂花”,年幼的也開始叫她“桂花姐”。而她在小胖墩面前“我”來“我”去,也就這麽含糊下來了。畢竟那些自忖資歷長過她的,誰沒當她面叫過她“吳氏”?而那些資歷不如她的,又有誰敢找她的麻煩?
她鎮住皇後送來的老嬷嬷是一回事,關鍵是,她把三殿下的心牢牢握在手中啊!
吳桂花也不要他們待自己多好,反正她一個過客,馬上就能功成身退,因此,對現在的情況,她很滿意。
也就是吳桂花鄉野習氣,以為不過争兩句嘴的事,事情過去便過去了。她長日蝸居在蘊秀宮,身邊無人點撥,否則不管陳項,還是應卓,都會提醒她小心有人報複,莫要太過得意。
閑事種種,不必細提。
在央華殿做事,有再多不好,有一樣好處,卻是否認不了的。
別看吳桂花去年在後宮發展她的違法小生意,好像人面很廣,什麽東西都能弄進宮一樣,但這裏畢竟不是現代,有很多現代社會很平常的食物,依這裏的時令,她是見不到的。
因此,當看到廚房裏的新鮮莼菜時,吳桂花非常驚喜:“今天怎麽有這菜?是怎麽來的?”
莼菜在現代社會被譽為山珍,因為多生于春天,又多分布在江南湖泊水窪處,在很多地方都只聞其名,但吳桂花對這種菜太熟悉了。
她家鄉的山谷中有一處就生長着莼菜,而且她家鄉的野生莼菜不知道是不是氣候和海拔的不同,吃起來比普通水池培育的莼菜更為鮮美。只是莼菜多長在仲春時節,眼下新年剛過,也不知道是從哪得的。
“這是福王爺在京裏的溫泉莊子送來的,福王爺吃着好,就給陛下送了些來,陛下想到三殿下這幾日不思飲食,特意賜了些來,說是留給麗妃和三殿下開胃。”
答話的是嚴禦廚,他跟吳桂花原本算半個競争對手,但央華殿小廚房一共十個竈眼,他們都占了兩個,嚴禦廚來後沒多久,還遮遮掩掩地在竈眼上安了幅竹簾子,引得小廚房其他人都十分反感。
吳桂花做事不藏私,對嚴禦廚有問必答,兩人相反在這宮裏算得上最說得上話的人了。有時候她來請教問題,嚴禦廚也願意解答一二。
吳桂花看着這一小把青翠的菜,問道:“那您想好怎麽做了嗎?”這年頭,即使是皇宮,想在這個季節見到青菜,除了生長條件特殊的芹菜,也只有發些豆芽來吃。
嚴禦廚道:“這一點菜要兩人分食的話,怕是只能做湯。”說着,他磕了個雞蛋,将蛋清和蛋白分開,開始攪打蛋白。
吳桂花問道:“這蛋白是要打到湯裏嗎?可莼菜本身就足夠滑爽,再加蛋白會不會過于滑爽了嗎?”
嚴禦廚笑道:“此物在京城不常見,桂花姑娘也吃過嗎?放心吧,我這蛋白不是做湯用的。”
吳桂花看嚴禦廚将蛋白打得微微起泡,小心用濾網濾去打發的泡泡,又取下一塊火腿,拿刀後身連斬三下,菜刀在案上一抹,如此數次重複,火腿肉終于剁成肉糜,被兌進蛋白和料酒繼續攪拌。有時候用同樣材料做出的同一道菜,大師和主婦做出來的一嘗就知道不一樣,差別就在材料的處理方法和火候上。
吳桂花時刻不忘為她出宮後的營生做準備,難得有觀摩名廚做菜的機會,她怎麽舍得錯過?直到嚴禦廚要喚人引燃柴竈之時,趕緊退了出去。
像他們這種名廚,做菜時都不喜歡有人站在身邊,以防被人偷師。她能在這看人家剁肉剁這麽長時間,已經足夠了。
但吳桂花沒退兩步,被身後一人疾步上前撞了一下,那人沒顧上同吳桂花糾纏,跑到麗妃的那眼竈前,跟嚴禦廚道:“陛下剛剛使人來傳話,中午會到我們娘娘這裏用膳。嚴掌案,你要好好準備。對了,我們娘娘說了,今天陛下賜下的莼菜你不要用宮宴的法子來做,換個新鮮的。”
嚴禦廚聽到前面還只是緊張,聽到最後一句話,不由失聲道:“換個法子?怎麽換娘娘可有指教?”
那人道:“這我哪知道?反正我們娘娘是這麽說的,這是皇上頭一回來蘊秀宮用膳,嚴掌案,你可要拿出你的絕活,就換個陛下以前沒吃過的。”
嚴禦廚目瞪口呆,連吳桂花都無話可說:換個新菜容易,随便做做就是了。可這個人是皇帝,那新菜肯定又要好吃又要足夠新鮮,這不是為難人嗎?任何新品的研究那不都需要時間嗎?
但麗妃威名不是虛的,她身邊人見她複寵有望,這些昔日的威風又重新抖了起來,如何肯聽嚴禦廚的解釋?丢下幾句狠話離開了廚房,留下一臉崩潰的嚴禦廚。
忽然,他看到吳桂花快步走過的身影,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叫道:“桂花姑娘,留步!”
他飛奔出來,一把捉住吳桂花的手臂:“桂花姑娘,你吃過莼菜,一定有法子救我,對不對?”
吳桂花聽見麗妃的要求就知道不好,可惜沒跑過嚴禦廚的腳程。麗妃生性苛厲,擱在平常都不好糊弄,何況這等要緊的時機?若是皇上此行與她和順自不必說,若是稍有不順,只怕就要怪到身邊人身上。
一個年近半百的大男人這麽哀求她也的确可憐,終于吐口道:“我是略知一二,但嚴掌案,咱們可說好了,這道菜奉上去,不管主子們說好,還是說不好,你都不能把我供出去,知道嗎?”
嚴禦廚不解道:“若是不好責任自然是我的,若是好的話,我豈不是誤了你露臉?”
吳桂花只道:“反正我就是這個要求,行是不行,就看您了。”
嚴禦廚趕緊道:“放心吧,我可以對天發誓,若是有違此誓,叫我立時生出惡疾,此生都無法上竈!”
這誓夠重,吳桂花滿意點頭:“好 ,咱們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