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應卓敲足了一炷□□夫,木板下仍然沒有動靜, 不禁看向吳桂花。
吳桂花跟他大眼瞪小眼:“敲啊, 人還沒出來, 怎麽不敲了?”
應卓問她:“她為何不出來?”其實這個問題不用問,兩人都心知肚明。
他這麽問, 無非是在委婉地向她求援。
吳桂花兩只手在一盆子稀泥裏攪得嘩啦直響:“這事啊, 有點麻煩。我現在有點忙,要不你等我把蛋腌好了再好好跟你說。”
應卓盯着兩桶稀泥,以及稀泥旁邊的好幾筐雞蛋鴨蛋:“……”等她把蛋腌好, 該到猴年馬月去了吧?
他默默看了會兒,見這女子攪一會兒稀泥開始大聲嘆息:“這麽多活, 可幹到什麽時候去啊?累死我了。我咋命就這麽苦,一天到晚幹活,沒個停的時候……”
假如她只是随口抱怨便罷了, 偏偏她說一句就瞅一眼旁邊這人,讓人想裝傻都難。
應卓看了看那滿桶的稀泥, 以及攪弄着稀泥的兩只手, 罕見地生出了猶豫。
她很快調勻泥巴, 擦幹了手, 從另一個大盆中撈出一只洗淨的鴨蛋,用軟布擦了擦, 放進泥水中再滾一滾拿出來,擱在另一個幹淨的盆中。
這幾日實在悶熱,即使今天的活不怎麽重, 吳桂花幹了沒多會兒,額頭上就已經見了汗,她随意用袖子呼嚕了一下,等拿開時,泥水盆中已多了只潔白如玉的手。
那只手握着一只蛋,将它均勻地沾上泥巴滾一圈拿出來:“這麽做就行了嗎?”
吳桂花盯着那人的臉愣了一下,才想起來回答:“嗯。放,放那吧。”
虎妹的心結沒有那麽容易打開,這她再清楚不過。吳桂花最初的設想也就是,讓這家夥多碰幾鼻子灰,總要叫虎妹的惡氣出了便是,是以才沒有出手幹預這小丫頭的負氣之行。
至于剛剛邊幹活邊拿話擠兌他,完全就是随興而來的惡作劇罷了,她沒想到,他真的會幫手。
如果面前的人真的是柱子哥,不必她開口,這裏的活他必然會搶着都做了。可面前的是他,是這個自稱是虎妹哥哥的年輕人,吳桂花沒想到,他真的會蹲下身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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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沒有問他的家世和來歷,但她猜得出來,他的出身一定不差。
一個人的飲食坐走最能反應出他的教養和家庭,吳桂花請他吃過一頓飯,對他的出身已經有了自己的猜測。
虎妹哥哥說他也是永安門侍衛,可吳桂花只從他吃飯的姿勢就能看出,他的出身跟侍衛中的大部分人必不相同。他更像吳進這個自稱出自落魄豪族的世家子弟,但行動間又比吳進多了一些灑脫随意。
“吳進是你派來接近我的人吧?”吳桂花埋頭做着鹹蛋,冷不丁冒出這麽一句話。
應卓手微微一顫,承認得倒也痛快:“不錯。”
“中元節那天晚上,多謝你了。”吳桂花舒了一口氣,從那天得知是吳進領着人捉住洪老壞的人,他的反應又那麽奇怪之後,她就有所猜測,今天這一問,只是為了得到證實。
也難怪吳進會這麽痛快答應跟她合作,想必這一切都是出自身邊這人的授意。
如果不是一開始有吳進帶着那一隊侍衛打開局面,她現在還不知道會是怎樣的狀況。雖然她明白,對方這麽做并不是為了她,但這個情她不能不認:“多謝你這段日子的照顧。”
“不必,應該是我謝謝你這段日子對我妹妹的照顧,你,将她照顧得很好。”應卓低聲道。
應卓見吳桂花不再說話,也慢慢沉下紛亂的心神,立刻發現了不太一樣的地方:“這些浸蛋的水是什麽?”
吳桂花訝異地問:“這是酒,你沒聞出來嗎?”她以為應卓不明白用酒的目的,解釋道:“做鹹蛋之前,把蛋放到高度酒裏泡一刻鐘,鹹蛋會更容易腌出油。”
應卓的目的卻不在這裏,聞了一下剛從酒液中撈起來的蛋,還洗幹淨手,沾了一點送入唇中,皺起眉來:“這酒跟我們喝過的不太一樣,你是怎麽做出來的?”話一出口,便覺不妥,又補充道:“若是不方便,你可以不答。”
吳桂花沒覺得有哪不方便,她猜測,虎妹哥哥說的不一樣的地方,應該是她最後提純酒的方法。她們村有幾年收多了糧食都用這種方法蒸餾酒,怎麽蒸怎麽釀都敞開叫大夥進去瞧,在她眼裏,這根本稱不上秘密。于是,她爽快地說:“沒什麽不方便的,我不是說了嗎?做鹹蛋必須用高度酒浸泡,我找來的酒度數有些低,就自己蒸餾了一下,怎麽,你想看嗎?”
應卓眉峰一動,卻看了眼那塊木板,擔憂道:“以後再說吧,她窩在地窖裏這麽久,會不會有什麽問題?”
吳桂花道:“她從小就是這麽過來的,早就有問題了,你不知道?”
應卓沉默片刻,道:“這件事,是我對不起她。這地下定然悶熱得很,你有沒有法子讓她快些出來?”
吳桂花不以為然:“這事跟你有什麽關系?要說對不起,你父母才是頭一個推不掉的。對了,你來這裏他們知道嗎?你知道虎妹的處境,如果你不能把她弄出宮,以後還是不用來了,省得她惦記着,最後還是一場空。”她來古代時間不長,不知道這樣當面談及別人的尊長是極不禮貌的行為,若是換個人來說,應卓只怕已怒容相向。可面對這雙明亮有神的眼睛,他卻連不悅的情緒都沒法子生出來,仿佛面對這個女子,他天然就能明白她惡語之下的溫情。
可是,有些事還是要說清楚的:“我爹娘已經去世多年,如今我家的事我自己就可以做主。我爹我不清楚,可若是我娘,我想她必是希望我重新找回妹妹的,我有妹妹這件事也是她臨死前告訴我,囑我有機會一定要找到她,好好照料她。”
“我瞧你家境不錯,那為什麽虎妹會流落到宮裏?我聽虎妹說她姑姑說過,她是劉八珠在永安宮外撿到的棄嬰,要不是劉八珠,你妹妹早該死在,哦對了,她今年多大?”
“她是慶鹹元年生人,今年虛歲二十了。你知道的,虎妹,”他頓了頓,道:“她生來的缺陷讓家中大亂,族中耆老得知此事,以為是上天降罪的不祥之兆。家裏的長輩執意殺死她,我母親得知此事之後,将虎妹藏了起來,後頭我也不知發生了何事,虎妹就到了這裏。”
寥寥數句話,數年前的這樁人倫慘事躍然吳桂花眼前,她驚覺自己方才的話太過武斷,心中歉疚:“對不住,我說錯了,你娘,她是個好母親。”這個女人用盡了她的力量來保護女兒,而不是真的抛棄了她,如果虎妹知道,必然會好過許多。
應卓微微綻開個溫柔的笑意,他輕聲說:“我知道的。”
二人一時默然無言。
還是吳桂花先啓開了話頭:“這件事我會同虎妹說。可我不會用任何方式逼迫她打開地下室同你相見,這需要她自己心甘情願。你知道的,她從小在地下室裏生活的時間比在地面上都長,劉八珠雖然養了她,可她又把虎妹當成個怪物防備,什麽都不教給她。虎妹只是沒有人教導,她不是笨蛋,未必不知道劉八珠的矛盾之處,可她只有劉八珠一個親人依靠,即使劉八珠手段激烈,她也只能忍受下去。所以,她對人的戒心極高,如果她不是真心接納你,我怕她即使打開了地下室的門,心裏的坎過不去,她的情況會倒退回去。”
應卓道:“我明白,你是為了她好。”
吳桂花心中搖頭,道:“我養了她,她也是我的責任。現在我好不容易讓她信任我,不能輕易毀了這種信任,你耐些心吧。還是那句話,你對她好,她不會不知道。”
“那,我該怎麽對她好?”應卓轉頭,目光懇切。
吳桂花沒答,而是反問道:“你知道,我頭一回見她,是怎麽對她的嗎?”
她看了他一眼:“我每天有空沒空都會來這塊木板這跟她說會兒話。她那時候真的跟個野人似的,我其實也不懂她聽不聽得懂,但我覺着,不管你要做什麽事,面對什麽人,你得先讓她了解你的用心,感到你的誠意。誠意永遠是打動一個人最好的方法。”
應卓重重地點了點頭:“你說得是,我以後會盡量每天都來同她說會兒話。”
吳桂花無聲地笑了一下,見他有條不紊地還在給她碼鹹蛋,不由驚奇道:“今天只怕只能到這裏了,你不回去嗎?”
應卓掖起袖子,一手握着一只蛋,快速蘸幹酒液,又麻溜地将兩只蛋往泥漿裏一滾即起:“我幫你把這些活幹完再走。”
應卓的這副尊榮要是讓外人看見,不知有多少人會跌破眼鏡。但吳桂花開心地笑了起來,并且毫不掩飾自己的開心:“那你先好好幹着,我給你拿甜瓜吃。”
先不說有了應卓的加入,吳桂花的腌蛋工程進展如何。
只說時間滑到八月初,吳桂花的皮蛋已經開過兩回壇,鹹蛋也即将完成所有腌制的時候,禦極宮上下開始了整裝待命——
皇帝要從避暑山莊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