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密密匝匝,如同鵝絨蝶翅的飛雪,覆蓋住永和親王的府邸。
下人們都留在屋內,唯獨親王本人,手持一副長達六尺八寸、重十八斤,共二十一節的虎尾銀鞭,在四方院裏練武。
他自幼苦學由父皇親自傳授的《無雙劍訣》,對于使劍就堪比使喚自己手腳那般自如,而鞭子卻甚少用到。
它位于十八般兵器譜的第十一位,與長劍相比,鞭子沉重不夠利落,在近身戰中處于劣勢,若使得不好,哪怕是電光火石,轉瞬而滅的破綻,都能招來殺身之禍。
将使用者置于死地!都能引來滅頂之災。
因此,會耍此兵器的人不少,但真正拿它來禦敵的不多。
随着年齡的增長,火越發地酷愛耍弄兵器,尤其是殺傷力強的那些。王府內也專門開辟出一個兵械庫,給親王存放由門客進獻來的武器,這銀鞭便是他近期的藏品之一。
從流星錘、巨斧、西涼彎刀到戰戟、鐵弩,各路兵器看起來大不相同,可是連《無雙劍訣》都能練下來的炎,對于從來沒有摸到過的兵器,亦能很快上手,讓它們發揮出讓人驚嘆的威力!
銀鞭從他手中呼嘯地甩起,時而直上滿是飄雪的蒼穹,時而如蛟龍撲向地面,發出雷鳴般的飒飒震響。
鞭子所到之處,勁氣一路破開,雪花簡直是被飛彈開去,但很快又重新聚攏在銀鞭飛速行走時形成的氣流中。
這細細的鞭子,包裹上一層厚厚的雪甲,宛如化身一條白龍,在炎的身體四周上下翻飛!銀光頻頻炸開!
突然,炎身形一動,驟然發力跳向高空,繼而翻身襲向院角。
那裏立着一尊半人高的、青銅澆鑄的獅雕。事實上,院子裏的四個角落均蹲坐着這樣一頭鎮宅辟邪的“獅子”。右上的張嘴,右下的伸抓,左上的踩球,左下的咬球,栩栩如生。
這是院子裏的一個景觀之處。
在鞭子的包圍下,炎消失不見,仿佛是化身為一團暴風雪,猛地襲向“獅子”,緊接着是另外一處,不過是眨兩下眼睛的功夫,炎已經飛回到中間。
銀鞭甩下,鞭身上的風雪圈呼啦一下散開,細碎的雪花紛紛落下,把他淡黃色的衣袍都染白了。
這時,四座青銅獅子才發出喀喇巨響,獅頭滾落,獅身斷成兩半滑下基座,砰地一大聲砸在泥地上,揚起積雪不說,還落下一個大坑。
“真是好家夥!”
炎看了看青銅獅的慘狀,非常滿意手裏的銀鞭,暗想着,“攻擊力不比劍差,如果我再練得熟一點,在防禦上也能做到萬無一失。”
在炎思索着如何精進自己的武藝時,院落的月門外,家仆薩哈是看得目瞪口呆,作為西涼人,能成為永和親王的貼身侍從,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而正因為他心無旁骛,極盡所能地伺候着主人,才能獲得親王殿下的信任,不管是公事還是私事,親王都會交給他去辦。
雖說有許多的江湖俠客慕名而來,想與親王切磋武藝,還願意投靠在他的門下,當仆從、侍衛,但薩哈相信,武功不怎麽高強的自己,卻是親王殿下唯一的親信。
記得有一次,薩哈曾經好奇地問過殿下,這裏明明有這麽多的猛士,為何偏偏選他為王府的第一侍從?
殿下是那樣回答的,“你辦事牢靠,為何不能居第一?論武功,我自己就足夠好了,沒必要靠你來保護,再者你不是本國人,如此甚好。”
這第二句話,薩哈一直沒有想透,不過,辦事牢靠這一點,不止是炎欣賞他,還有別人。
盡管薩哈非常願意為炎殿下效勞,但是他也明白自己的身份是一名細作,他除了要辦炎交代的事,還有別的使命有待完成,只是這個,他是萬萬不能暴露給炎殿下知道的!
“薩哈,你回來了。”永和親王的召喚聲,讓薩哈猛然回神,他抖落掉身上的雪,走向那位年輕至極,卻光芒萬丈的主人。
“對不起,屬下回來晚了,工匠那邊還差一道工序,所以多等了會。”薩哈單膝跪地,行禮的同時,也解釋自己為何晚歸。
“這是本王的錯,突然讓他提前交貨,風雪這麽大,路上可好走?”
炎微微地笑着,展現出一張與太上皇極為酷似的臉,當年的淳于夜是大燕帝國,乃至全天下最為俊美的男子,同時,也是最冷酷無情的統治者!
炎長得像他,卻并沒有在那種兄弟相殘、拼死争權的環境下長大,所以,他的笑容可要比夜多得多,脾性亦溫和得多。
在上個月,炎從薩哈那裏得知,有一位西闵國的珠寶匠來大燕皇城謀生,在城北開了一家小作坊,炎便将一塊上好的白玉原料、外加一些珠飾交給薩哈,讓他去委托工匠,打造一副給小女孩的玉镯子。
這小女孩即是永馨公主,宮裏的首飾雖多,但西涼國工匠的手藝比較特別,尤其在镂刻和鑲嵌上,紋理花樣與大燕迥異,充滿着異國風情。
皇妹喜歡新鮮稀罕的事物,所以炎才想要送給刀子,但比預定的時間足足提早了五天。
“回主人,外頭風雪雖然大,但罕見路人,行馬倒也方便。”薩哈說着,從懷裏掏出一個精致的檀香木首飾匣子,上頭雕刻着工匠的名字“烏拉”。
炎把銀鞭交在薩哈的手裏,薩哈雙手接住,裹着牛皮的把手沉甸甸的,還很熱。
“珂柔畢竟是女孩兒,就是喜歡這些玩意。”炎嘴上這樣說,手裏的動作卻分外輕柔,挑開木盒上的黃銅合頁,打開匣蓋,一雙由紅布墊着的,特別精巧的白玉镯子就展現在他眼前。
這镯子的樣式果然與大燕宮內銀作局裏出的首飾,有着不小的差別,大燕極為講究細致入微,顏色以深沉、淡雅為主,哪怕是黃金的飾物,也要做到耀眼中透出厚重,顯現出首飾主人那尊貴的身份。
而西涼國的首飾則是天馬行這人,極盡華麗姿态,喜好鑲嵌五顏六色的寶石,還有各種炎說不出名堂來的複雜雕刻工藝。這樣眼花缭亂的飾物,若是大燕做出來,就會變得特別笨重,那是一種仿佛要把全副身家都戴在身上的——庸俗。
可是眼前的這副镯子,做得是五彩缤紛,白玉的手镯全部用扭紋雕刻,用金線包了一圈,還做出一雙翩翩起舞的蝴蝶,蝶翅是綠松石,花朵是紅珊瑚,花蕾是金子。
感覺炎給的寶石,還有炎沒有給的寶石,全都用上去了,怎麽就偏偏這樣的好看、靈動?仿佛蝴蝶會飛起來一樣,絲毫不覺得浮誇。
“真不愧是西涼的工匠,也只有他們能造出這樣的镯子。”炎仔細地看着,頻頻點頭稱贊。
“工匠師傅說,若不是您要得急,這蝴蝶還得再加一道工序,就是這裏,嵌上一節扭起來 的銅絲兒,蝴蝶就晃動、拍翅。”薩哈指着手镯的某處說道。
“果真如此,當然更好,但現在必須先讓永馨開心起來,下一回,再做會動的吧。”炎笑着說。
“公主殿下為何事如此生氣?”薩哈好奇地問道,“很少見您這麽着急。”
“倒不是生我的氣,”炎依然注視着镯子,說起事情的原由,“前日,皇兄說好陪皇妹一同堆雪人,但忙于政務給忘了,皇妹等了大半日,空歡喜一場,就生氣不理皇兄了。”
“原來是這樣。”薩哈點頭,“公主殿下特別黏皇上,所以也就更失望吧。”
“嗯,但這事也不能全怪皇兄,能讓他把皇妹的邀約都忘記,可見是非常棘手的政務。”炎十分體諒愛卿,甚至是感到心疼,“他從小就愛玩游戲,現在卻只能伏在禦案前批閱奏本,太辛苦了。”
“所以,您想把這件首飾交給公主,說是皇上送的嗎?”
“是啊,皇妹很容易哄,只要說這是皇兄送給她的禮物,她一定消氣。”炎說着,想把手镯放回盒子裏,手指卻碰到一個硬物。
“這是什麽?”炎把手镯交給薩哈,拉出盒內墊着的一塊紅綢布,這盒子的底部,放着一個折疊成豆腐幹狀的紙條。
薩哈看到它的一瞬間,臉色都變了,好在這兒冷,他膚色又白,炎殿下并沒有注意到。
炎小心地打開紙條,上面寫着讓人無法看懂的符文,這些字體就像是小蝌蚪,有着彎曲的線條,和一個個或大或小的圓圈,通篇都是。
“哦!主人,這是屬下寫給工匠師傅的信箋,寫的是一些制作時需要注意的事情。”薩哈的手指戳在紙面上,“這裏,就寫着白玉镯。”
“原來這就是西涼國的文字。”
炎好奇地盯着看,“真是神奇,完全看不出那寫的是镯子。”
“西涼國也是古國,據說,那是古代神仙用的符文,一代代傳下來的。”
“難怪我覺得,這看着像道士畫的符。”炎笑了笑,“改日得閑,你也教教我吧,這看起來很有意思。”
“是!”薩哈收下炎手裏的紙條,捏緊在自己指間,手心裏不覺滲出了汗。
“你去傳頂轎子,事不宜遲,我要去一趟宮裏,給公主送這份和解之禮。”炎把镯子收好在匣內,“也好早日了卻皇兄的心事。”
“屬下這就去。”薩哈往後退了兩步,然後轉身來到月門外,這又是一處被風雪覆蓋住的院子,連通着前門。
“等等!薩哈!”炎卻又叫住了他。
“是!”薩哈又趕緊回去。
炎看着他,“把鞭子給我,我讓人放回庫房。”
“啊!是的!”薩哈怎麽就把手裏的銀鞭給忘了,急忙遞上。
“好了,你去吧。”炎點頭,看着薩哈急急忙忙地走出去,覺得今日的他舉止有些失常。
“西涼人果然不适應這邊的冬天嗎?”炎心裏想着,“他過慣了沙漠裏的日子,下回還是少讓他出門吧。”
而悶頭在風雪裏猛走的薩哈,也在氣惱自己的不小心,這塞在首飾匣的信函本該是在首飾交付時,才到他的手裏的。
他以為,現在提前了幾日拿,這個函肯定還沒送來,便也沒在意,就直接把它交進了炎殿下的手裏。
仔細回想一下,難怪他在店堂裏拿起首飾匣時,烏拉一直拉着他說話,敢情是在提醒他裏頭有密函!
但是他一心想着早點回去覆命,竟然完全沒有發現到!
“好險!”薩哈終于止住了腳步,長長地呼出一團白霧,左看右看,廊檐裏空無一人,有的只是外頭漫天飛舞的雪花。
他打開了手心裏的紙,汗水的浸泡下,墨跡有些花了,但仍舊看得清楚,他之前指給炎看的那個“白玉镯”,寫的其實是“大燕皇帝”。
信函的內容頗為簡單,就是要他彙報大燕皇帝的近況,除去一些新頒布的朝政舉措外,還有他私人的生活習慣等等,也即是說,信函上是一連串的問題。
身為炎殿下的親信,弄到這些答案并不是太難,唯一困難的就是要在炎的眼皮底下,把這些情報送出去。
今天是僥幸蒙混過關,下一回,炎殿下要是學會西涼文字,恐怕就沒這麽簡單了。
“看來以後得步步為營。”
薩哈用學來的大燕成語,給自己敲響警鐘,與炎殿下相處越久,就越不想傷害到他,但是欺騙已成事實,傷害就不可避免。
他現在能做的,便是盡可能地僞裝下去,在完成主上交與他的重要使命之前,絕對不能再出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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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青銅院。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去,風雪依然很大,在青銅院的武将都已經歸家,唯有景霆瑞依然留宿宮中,皇上派來禦膳房的大太監,賜給他一頓豐盛的禦肴,其中有銅爐火鍋。
而皇上自己,聽聞是去永馨公主那兒了,看來他們已經和好如初。
景霆瑞叫來宋植一同吃,宋統領很是高興,食畢,膳食太監撤走了膳桌,餐具,宋将軍也回去當班。
院子裏原本積蓄了一下午的白雪,也被踩踏得花了,景霆瑞立在敞開着的窗前,不知為何,想起一段童年時的往事。
那是春節前夕,下了一場極罕見的大雪,母親住的小屋幾乎被積雪淹沒,院子裏也是厚厚的一層,王府裏到處響起“刷刷刷!”的竹枝掃帚刮着地面的聲音。
唯獨母親這兒,依然是一片“雪災”似的景況。
他只有五歲,可也想幫着鏟雪。母親怕他凍着,沒有準許,接着便讓身邊的丫鬟出去告訴管家,請他們也把這門前的雪掃一掃。
丫鬟去了,但臉色很不好看,還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還真把自己當王妃看了,這破地兒又沒人來,掃不掃雪不都一樣。”
母親原本紅潤的臉色一下子變白了,但她只是緊緊握住手裏的念珠,沒有吭聲。
從早晨到下午,當那丫鬟終于慢慢騰騰地領着一個老頭過來掃雪時,卻萬分驚訝地看到,這院子裏的積雪全都歸攏到兩邊,形成兩座墨兮兮的“雪山”,路面變得非常潔淨。
她的小少爺景霆瑞,雙手握着比他的個頭高出一大截的掃把,愣是把積雪給清理了。
“這都是你做的?”丫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嗯。”景霆瑞丢開手裏的掃帚,柄上已經沾滿血,大聲地說,“你以後別再來這裏了,我能照顧好母妃,你走吧!”
仔細想來,那時候的他可真是狂傲,完全不知道唯一的丫鬟,是景親王妃安插在母親身邊的眼線,她根本不會離開。
景霆瑞不覺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這麽多年過去了,當時磨出來的血光,早已不複存在,有的只是常年握劍練就的繭子。
還記得那時,母親一邊流着淚,一邊拿鹽水和紗布替自己紮傷口,母親治好了他的手,可是,卻無法幫他愈合心裏的傷痕。
父王的冷漠絕情,王妃的任意欺淩,加上母親的軟弱無助,所有的這些,都如同鞭子一樣,不停地抽打着他年紀的心,留下一道又一道的傷。
直到他遇到愛卿,又得到太上皇的賞識,才讓他慢慢地有了身為人的樣子。
“啪!”
景霆瑞驀然握緊了鐵拳,他不會讓過去的事情重新上演,絕不允許那些冥頑不靈的權貴,變着法子地戲耍愛卿。
風雪突然轉了向,景霆瑞微微眯起眼,如一道黑影縱身飛出窗外,穩穩地立定在雪地裏。
不一會兒,十個黑衣人“嗖嗖!”地相繼落在他的身前,且全都跪下。
“将軍。”
跪在最前方的男子,低着頭,蒙着面,聲音聽起來非常年輕,“屬下已經成功潛入,相信不需多久,所有的證據必能收集齊全。”
“很好。”景霆瑞微微颔首,這些人均為鐵鷹劍士,且都是最新加入的。
自從青允有意退居二線,當一個清閑的首領,鐵鷹劍士新成員的招募、考核以及管束的重擔,就都落在景霆瑞的肩上。
可以說,這又是一支由景霆瑞訓練起來的精兵,而他們雖然初出茅廬,年齡大多在十八歲上下,卻一直對鐵鷹劍士充滿着向往。
這在江湖上被稱之為“黑影”的特殊府衙,專門負責暗中保衛皇上,以及刺探可能威脅到大燕和皇帝的國內外的敵情。
他們為了在初次任務中完美的表現,獲得景将軍的賞識及重用,可都是卯足了勁,各個都希望率先完成任務。
“要沉住氣,互相聯手才好。”不知景霆瑞是否看出這一點,所以在他們離開前,特意叮囑道。
景霆瑞此時并不知道,這不過百餘人的秘密刺客團體,在往後幾年會壯大到數百餘,甚至數千餘人的龐大軍事機構。
且由于他們經常在青銅院聽令,又擁有可以先斬後奏的特權,在江湖上,開始有人稱呼他們為“青銅院”。這由太上皇創下的“鐵鷹劍士”衛士團,在不知不覺中,就被景霆瑞的“青銅院”取而代之!
這些就都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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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卿剛從禦花園賞雪回到長春宮,景霆瑞便來求見。
他行的是雙膝跪地,叩首之禮,讓愛卿看呆了眼,以往,景霆瑞都是行武将禮儀,即右膝跪地,雙手交握成拳,極少的時候,不,是他要說些不中聽的話的時候,才會叩頭。
“你這是做什麽?”愛卿自覺不妙,可是,那些名垂青史的朝官,不是都已經下旨處罰了嗎?根據景霆瑞草拟的一份名單,查的查,撤的撤,除了宰相府的人沒有動到,其他的兵部、工部、禮部、吏部、刑部,統統有涉及到。
這些貪官污吏就像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蚱蜢,揪出一個就拉起一串,還有不少人為求自保,不停地供出其他的同黨。
當然,這其中也有被人惡意抹黑的,還有待詳盡的調查,但罪證确鑿的都已經被革職抄家、入獄待審。愛卿認為此事應該沒有別的意外。
“末将想請皇上收回口谕。”景霆瑞擡起頭,面色肅然地道。
“朕的口谕?朕何時下達了什麽……哎!你先起來吧。”愛卿試圖緩和氣氛,微微笑着,“不管何事,都好說嘛。”
“皇上,您曾在萬壽節前下達旨意,要求朝中大臣以及親王貴族之間,不得收受、贈送厚禮。”景霆瑞進一步進言明,“您賞賜給宰相的侄子賈鴻禧的那一對鮮藕,價值不過兩枚銅錢……”
“那又怎樣?”
愛卿覺得景霆瑞是話中有話,聽着怪不舒服的,便打斷道,“鮮藕是不值幾個錢,但裏面有朕的心意,這是禦賜之物!景将軍,朕以為你為了何事,在這裏谏言。宰相大人都還沒嫌棄朕的賀禮太薄,你有什麽好委屈的?”
“末将并非是在替誰叫屈,皇上,自從大燕立國以來,皇帝贈與臣子、皇族的財禮都有一定的規矩,有章法可循,宰相府內若有喜事,依照禮數,需要賞賜黃金九百九十九兩,言喻長長久久,還要賜給新人合卺宴席,送上雙喜如意佩一對。”
“……!”
愛卿不禁握緊放在禦案上的手指,這些事他不是不知道,禮部尚書,還有小德子都有提起過,他聽到一半就直搖頭地否決了,大燕還有這麽多的親王、郡王的世子、公主等着辦喜事,照這樣送下去,國庫都得搬空了。
所以,他當時就否決了,還說這麽鋪張浪費的禮節早該廢除,就從宰相府的婚事開始,于是,就有了鮮藕的出現。
“末将所羅列之禮單,與皇上您賞賜之物實在相差太遠。”景霆瑞并不因為愛卿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就作罷,一再地說明道,“您說‘禮輕情意重’,末将可以理解,亦能接受,但對于其他人,這樣的禮單實在有輕侮宰相之意。”
“瑞瑞!你說夠了吧!”愛卿按捺不住地站起身,大聲地反駁道,“要按照你說的做,送那麽多的東西,和用金錢收買大臣、貴族有何區別?!”
“就是收買人心!”沒想,景霆瑞卻文辭犀利地道,“皇上,人心是可以收買的,您的父王、祖父、太祖父,都是這樣賞賜他的臣僚、親眷,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像末将這樣……”
也許是覺得這話重了,景霆瑞沒有把話說完,小德子在一旁聽得是膽顫心驚,早就偷偷地把宮人都給打發走了。
這些話要是傳出去,朝廷裏又得掀起怎樣的風雨?這不知內情的人,還以為景将軍與相爺冰釋前嫌、結盟為友了呢!
不過,永遠把皇上擺在第一位的小德子,這回是站在了景将軍的這邊,他也覺得,突然不讓大家再互贈奢侈的賀禮,實在是有些欠缺周全。
而由于皇上送了“鮮藕”,其他人在各種婚慶、壽宴典禮上,只能想盡辦法地送些同等價值的禮物,比如蘿蔔啊、地瓜、花生之類,未免太過寒酸,說句不好聽的,小太監拿到的賞賜都比這個多。
小太監得不到賞賜還會有所抱怨,更別說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臣、貴族們了。
要說這國庫財富嘛,在這段日子裏是充盈了些,但皇帝的面子也沒了啊,這要用官腔來講,就是“有損帝王威儀”。
不過心裏的這些想法,小德子縱然有一萬個膽子,也是不敢當着皇上的面講出來的。
因為皇上自始至終都認為那是一條利國利民的良策,而沾沾自喜,再退一步講,皇上還滿心歡喜地認為,景将軍是一定會誇獎他這條舉措的。
“哼!每個人都像你這樣,朕說什麽,你就反對什麽,朕還怎麽治理國家?”
愛卿面無表情,語氣極冷,在這一刻倒是有幾分太上皇的英姿,但實際上他是因為氣過頭,而不願意去深思景霆瑞的話,反而把之前的事一并說了進來,大有指責景霆瑞的意思。
“末将并沒有反對您其他的舉措,減少冗兵,統一低級士官的薪資,在各地府城、縣城,開設免費的學堂等等,都是關心民瘼,長治久安之舉。”
“你現在是想‘以退為進’,說服朕嗎?”
愛卿卻是越發地聽不進了,在他的耳朵裏,景霆瑞此刻的稱贊,也變得格外虛假,不中聽!
“你不就是想讓朕承認做錯了?可朕就是不吃你這一套!”
“皇上!”景霆瑞這會兒倒是站了起來,沉穩地道,“您沒有做氏,您不過是……”
“是什麽?!”
“矯枉過正了。”
“你!你竟敢說朕矯枉過正?送那些亂七八糟,不,貴得離譜的東西,就能好?要知道,沉湎奢靡足以亡國!”
“正是如此!”景霆瑞直視着愛卿,并沒因為他龍顏大怒,就不再說下去,“您有沒有想過,為何宰相,還有禮部尚書,對于您違背禮制之舉,毫無反駁之意?”
“這個……”愛卿真的沒想到過,只是覺得此事進展得甚為順利,是因為順應民心。民心平穩,天下太平,大臣們自然也就沒話說了。
“缺少了東西,必然會在其他地方補足,因為朝廷撥下去的俸祿根本不夠他們維持府邸氣派的門面!”景霆瑞直言道,“您讓他們少收貴禮,他們表面照着做,私下卻……!”
“——卻什麽?!”被景霆瑞指摘出自己的錯處,讓愛卿是又羞又惱,整個人都怒氣騰騰的。
景霆瑞稍稍緩和了下口氣,才道,“原本一百兩百銀的禮金,因為臺面上只送了一筐竹筍,私下為了補償,就奉上雙倍,足足二百兩的銀子!他們沒有反對您的口谕,是因為收的贈禮比以前還要多,而且,也更加地隐蔽。““你亂說!這不可能!這是皇帝的口谕,誰敢不從?!”
“那麽敢問皇上,您自己有遵從嗎?”
“什麽意思!朕何時……”
“您送給永馨公主的手镯,至少價值二百兩銀子,您自己都未能做到,皇親之間的薄禮往來,又如何要求臣子們照着做?”
殿堂內陷入一片死寂,愛卿就是這麽大瞪着眼地看着景霆瑞,臉色比外頭的雪還要蒼白。
小德子是大氣也不敢出,縮着脖子,心裏大叫不好,卻毫無辦法。
“咚。”
愛卿的手輕輕碰到硯臺,架在上頭的毛筆滾落在桌面上,發出極輕,卻顯得格格不入的聲響。
愛卿深吸了一口氣,擡頭想要說什麽,但最終只是走下禦案,越過景霆瑞的身邊,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皇、皇上!等等奴才!”小德子慌慌張張地跟上去,還不忘朝景将軍行禮告辭。
景霆瑞的拳頭是握得咯咯響,這時,聽到殿門外,守門的太監與宰相大人的說話聲。
“奴才見過相爺!”
“皇上呢?老臣有事要見。”
“剛走。不過,景将軍還在裏面。”
“哦,老臣進去看看。”賈鵬就像一個謙遜的老翁,對着太監和善地說完,就邁進門檻來。
“景将軍。”賈鵬看着景霆瑞,“你在這等皇上?有事要商議?”
“不,相爺,末将就要告退,您找皇上有事?”
“哦,就是北部要塞的督建嘛,吏部讓我草拟督軍的統領,老夫就寫了幾個名字,覺得挺合适的,不如,您也瞧瞧?”賈鵬的手裏拿着一本裱黃的摺子。
“嗯。”景霆瑞接過來看,讓他意外的是,有好幾個是與他有深切往來的将軍。
“怎麽樣?老夫沒有假公濟私吧,這幾個人都是儒将,能文能武,去塞北督造,還能剿一剿那邊的匪患,比起文臣,那是要頂用得多啊。”
景霆瑞不由看了賈鵬一眼,有些不知他的有葫蘆裏在搞什麽名堂,但這名單确實是最佳人選。
“既然皇上不在,老夫就改時間再來。”
“末将送相爺。”
景霆瑞抱拳,送宰相離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