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別墅裏很快就傳出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一個穿着旗袍盤着頭發的中年女人為她們開了門,眉眼溫婉言笑晏晏:“終于到了,她倆來好半天了, 都等你呢。”
說完, 視線轉到她身上:“這是你女兒吧?真漂亮。”
勉強定了定神, 周燃青抿着嘴角笑:“謝謝阿姨。”
“哎呀,還這麽懂禮貌, 阿姨真是太喜歡你了。”說着側身為她們讓出通道,“來來來, 進來聊。”
夏秋忍不住露出驕傲的笑容:“我女兒一直都很聽話的,十八歲就出國讀書, 沒讓我們操一點心。”
對方的表情換成恰到好處的羨慕:“真羨慕你,女兒這麽乖,不像我兒子,回回考試成績墊底, 還老愛逃課, 自從他開始上學, 我跟他爸不知道給老師送了多少禮。”
沒有心情參與她們的閑聊,周燃青低着頭,默默地跟着媽媽在玄關換拖鞋,然後踩進腳下厚厚的羊絨地毯裏。
客廳裏此時此刻空無一人, 主人直接帶她們下樓梯到了被改造成棋牌室的地下室。
麻将桌上坐着兩個保養得當談笑風生的女人。
人齊落座,她跟媽媽交代了一聲,就把大衣穿上, 帽子戴好,全副武裝地出了門。
芙蓉山莊的景色真的很美,綠化做得這麽好,選址還在市中心的位置,怪不得林敘說開盤的時候全市都議論紛紛,炎炎烈日底下,售樓處前面排隊咨詢的人仍然絡繹不絕。
她竟然忘記了自己來過這麽美的地方。
冰天雪地的世界裏,周燃青垂着頭獨自一人走在石板小徑上,滿腹心事無人訴說,大衣口袋裏的手機忽然變得沉甸甸的,好像有千斤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澄明悠遠的天空從四面八方湧來烏雲,猝不及防連成黑壓壓的一片,将整個天空籠罩得密不透風。
一道白色閃電長長劃破長空。
她閉了閉眼,再擡起頭的時候,發現有水滴順着側臉一路滑下來。
Advertisement
原來是下雨了。
參加葬禮的那一天也下了很大的雨。
她看着一群穿着黑色衣服臉上死氣沉沉的大人在墓前靜立,覺得很無聊,于是趁父母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了出去。
在此之前作為一個六歲的小朋友,從來沒有一個人去過這個世界上任何陌生的地方,她往叢林深處不停的走,腿上被荊棘劃出道道紅痕,就這麽不知道走了多久,終于走到視野一片空曠的地方。
松了一大口氣,還沒站穩,天空突然又開始下雨。
幸好媽媽出門的時候給她準備了傘。
把手裏小小的紅色雨傘撐開,小小的她擡起頭,盯着烏雲滿布的沉沉天空,思考着自己是不是跑得太遠了。
應該原路返回。但是剛剛她完全就是在亂走,這會兒想要順利找到原路确實有點困難。
低頭看看腳面,雨傘以外的地方全部被暴雨不斷沖刷,水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從傘檐滑落下來,在她腳邊砸出一個個高高的水花。
就在周燃青決定轉身離開的時候,突然聽到不遠處的地方,隐隐約約好像有人在哭。
可是雨聲太大,顯得夾在其中的哭聲很微弱。
有那麽一點點的好奇,她擡腳,跨過地面上大大小小的水窪,決定先回去,轉而往聲音傳來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走。
雨下得實在太大,她撐着傘走在水泥路上,深一腳淺一腳。
大概走了不遠,視線裏慢慢浮現出一個隐隐約約不太清晰的人影。
又走近幾步,她停下來,眨了眨眼睛,卻發現這個人在淋雨。
他背對着她,渾身上下全部濕透,薄薄的黑色襯衫近乎透明地貼在身上,勾勒出背上一對清瘦嶙峋的蝴蝶骨。
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勇氣,她慢慢走近了他,手裏的傘不由自主地朝他身上微微偏移。
那個人終于回頭了,看起來好像是跟她差不多大的年紀,應該也是開學讀一年級。
黑色的短發被雨水不斷涮,濕淋淋地貼在他臉上,看不清楚模樣。她非常友好地露出八顆牙對着他微笑:“下雨了,你怎麽不打傘呀?”
暴雨傾盆,天空中又劃過一道白色閃電,恍惚間照亮他側臉。
周燃青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差點連手中的雨傘都握不穩。
絕對不誇張的說,他的眼神看起來像是下一秒就要自殺。
視線向下,又看到他穿了一身冷冷清清的黑色衣服,猜測着問:“你也是來參加葬禮的嗎?”
而對方從始至終,就只是輕飄飄的瞥了她一眼,什麽都沒說。
因為讀出了他眼睛裏的絕望,她思考片刻,非常幹脆地伸出手:“這把傘送給你。”
“不用。”他終于低低開口,聲音啞得像把沙。
不知道是哪裏來的脾氣,莫名其妙的,她把自己手裏的傘一扔,賭氣說:“你不要的話,我也不撐傘了,我們一起淋雨吧。”
那個清瘦的影子猶豫片刻,緩緩回頭,彎下腰,撿起了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那把傘,伸手擦了擦傘面上被濺起來的泥點。
他擡手,幫她重新把傘撐起來:“你叫什麽,住在哪,等雨停了,我就去還傘。”
這個人說起話來,眼睛裏也沒什麽溫度,很像是在敷衍。
從來沒有人跟她說話這麽不給面子,周燃青有點生氣地撅起嘴,悶悶答:“不用了,這樣的傘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你不用惦記着還。”
他只是搖搖頭:“不能還的傘我不借。”
盯着他冷冰冰的臉看了幾眼,她抿抿唇,半天才商量着回答:“要不你也拿你身上的一件東西跟我換吧,我媽媽說過,跟朋友交換東西是美德。”
“朋友?”他臉上本該是孩子氣的表情忽然變得複雜,很像是大人才會有的情緒。過了會兒,所有其他的情緒又如潮水般從他眼裏歡歡退去,歸于一片死寂。
莫名有點害怕他會想不開,周燃青湊過去一點,踮起腳尖幫他擦了擦頭發上正往下滴的水,努力讓自己的口吻嚴肅起來:“你小小年紀,有什麽想不開的呢,老師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美好,都是長大了才能發現的,所以我們要期待成長。”
見他沒反應,她就繼續自顧自往下說,“不知道你的家人在哪裏,但是,如果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我會很難過的。”
他忽然開口打斷:“你誤會了,我不想死。”
傘下,她擡眸,猝不及防與他對視,口中正在醞釀的長篇大論戛然而止。
把手裏的雨傘又向她傾移,他稍一擡眸:“迷路了?”
“啊?”她愣了愣,片刻後才想起來點頭。
“我送你回去。”他說。
這麽一個狼狽到渾身都濕透的,看起來跟自己同齡的,幼稚的男孩子,竟然可以這麽平靜的說要送她回去?
難道他對這裏很熟悉嗎?
忍不住想嘲笑,卻在看到他側臉的時候失了聲,什麽都說不出來。
長得好看的男孩子,應該有特權。
後來,他們同撐一把傘,分享着傘下彼此的呼吸,走路時擦肩帶來的溫度,還有他衣服上不斷往下滴落的水珠。
腳上穿着的紅舞鞋被争先恐後砸下來的水珠弄濕了,他們卻都沒發現。
那條路不算短,為什麽會在歲月長河裏被自己一點一滴的遺忘?
他明明都已經把雨傘拿到自己眼前了,他明明都已經暗示送傘的女孩很重要了……
身處記憶之外,幾天後就要過十九歲生日的周燃青,被突如其來的暴雨淋濕了厚厚的毛絨大衣,有些狼狽地跑到旁邊的涼亭裏躲雨。
僵坐在石凳上良久,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
良久,終于想起來了什麽,她手忙腳亂地從大衣口袋裏翻出手機,滑開鎖屏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顫抖。
來不及算時差,來不及思考自己有沒有打擾到他,周燃青找到那個頭像點進去,指尖微顫。
“那把你連火警警報響了都一定要拿的舊雨傘是我送的。”
“你說過你沒有在等我,為什麽又要帶着那把傘飄洋過海悉心保護?”
“為什麽……為什麽不告訴我,傘的主人就是我?”
聊天界面的背景被她設置成一張在舊金山偷拍的陸忍背影。
身前身後漆黑一片,他站在漁人碼頭的街燈底下吸煙,眼睛伴随着墨綠色的潮水不斷向遠方蔓延。
屏幕上,一條接着一條的消息蓋過了他向下垂着的眼睛,顯示發送成功。
周燃青握着手機胡亂打字,涼亭之外已經暴雨傾盆,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手機屏幕,忽然覺得身體有些脫力。
不知道過了多久——
“是。”
“我沒有在等你,也沒有想過要帶着那把傘。但是它好像已經成為了我身體裏的一部分。”
“因為覺得,這段回憶在你的人生裏應該只是平淡到随時可以翻過的一頁。如果可以,我寧願當作Thai cafe那天是第一次見。”
是因為當時不懂得掩飾情緒的,六歲的自己,在看着他眼睛的時候,滿臉都寫着同情嗎?
他被自己無意間流露出來的憐憫傷害到了嗎?
眼淚一滴滴掉在亮着光的手機屏幕上,周燃青心底裏其實接受不了自己長大後一見鐘情的人,覺得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明天是世界末日都沒有關系的人,被小時候的自己幹脆利落的遺忘。
鍵盤上的字打了删删了打,最後發過去的時候只剩下三個字。
“對不起。”
片刻後,手機震動一聲。
“不要說對不起。”
停了停,他又發過來一句話:“如果可以跟你在一起,忘記所有舊事也無所謂。”
當時抱着手機哭得稀裏嘩啦的周燃青,以為他口中的舊事指的是他們兒時雨中的偶遇和她不負責任的遺忘。
後來才知道,原來命運早有提示。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5-19 22:17:05~2020-05-20 22:26:5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林牧野朝歌 10瓶;sshyy 6瓶;一棵成語菜 3瓶;春日奶綠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