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月夜良宵
更新時間2014-11-11 8:50:16 字數:3673
趙士程走到陸府門前時,皎月中天,大地一片銀光迷茫。整座陸府就像浸透在水銀裏的深宅大院。陸門前的兩頭石獅子間站立着一個小人,頭使勁仰着,小小的身軀在輕微地一抖一抖。趙士程認出是李悠悠。他停住腳步,輕輕喚了一聲:“悠悠……”雖然聲音極輕,但是在寂靜的夜色裏還是顯得分外清晰。
李悠悠轉過身來時,滿臉晶瑩的淚水,趙士程一震。
“你怎麽了,悠悠?”趙士程快步走到李悠悠跟前,蹲下身子,握住她的雙肩,上下打量她。
見是自己信賴的大哥哥,李悠悠的淚更加不受控制地落下來,她喚了一聲“大哥哥……”便摟住趙士程的脖子使勁抽噎起來。
趙士程任她在懷裏哭了個夠,等她安靜下來,他才捧起她的頭,問她:“出了什麽事?為什麽這麽晚還站在這裏?”
李悠悠的笑臉淌滿哀傷,她回頭指了指緊閉的陸府大門:“我來找爹!”
“白天的時候不是找過你爹了嗎?”趙士程想起陸府大院內的陸仲高,狐疑地問悠悠。
悠悠搖搖頭道:“娘找過他了,可是他不認我,他還打了娘,娘回到梨香院又被李媽媽罵得好慘,娘好傷心啊!”
“所以你又來找你爹?”
“嗯,我來問他為什麽不認我和娘?”李悠悠奶聲奶氣地嗚咽着。趙士程心生憐憫,他一下擁悠悠入懷,心疼得緊。這高牆大院的陸府門第,看起來冠冕堂皇,卻傷了這麽多女子的心:李盼盼的,李悠悠的,還有他的婉妹妹的。趙士程突然決定今夜不見陸游了,等明日白天再來吧。他站起身,向李悠悠伸出手道:“夜很深了,你一定見不到你爹的,而且他不住在陸府裏。”
“白天的時候,他不就住在陸府裏嗎?”李悠悠仰着頭,小臉似乎發着光。
“他是來陸府作客的。”
“那我要去哪裏才能找到我爹?”
“明天等大哥哥幫你打聽到你爹的住處再帶你去找你爹,好不好?現在,你應該回梨香院陪你娘去,她今天那麽傷心,悠悠應該陪着她。”趙士程始終親切地微笑着,他沖她晃了晃伸到她跟前的手。
“嗯,好吧!”李悠悠聽話地把小手放入趙士程的大手中。在他們相遇的這一天,她已經許多次這樣把自己的小手安心地放入趙士程的大手,才六歲的她還不知道在她長大成人後的唯一夙願竟是能像小時候這樣把自己的手安心地放入趙士程的大手。可是那時候她的大哥哥已經不能像現在這樣總是輕易就把自己的手掌攤開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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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乖,大哥哥現在送你回梨香院去。”趙士程說着就攜了李悠悠的小手緩緩走在月色裏。今夜的天空那麽湛藍,月光那麽通透,山陰城還擁有一方太平熱土,夜色中行走的這一對大人小孩還能享受在彼此目光交彙時流露的會心一笑。未來會怎樣?他們完全不去思考這樣沉重的問題。去梨香院的一路,趙士程很快理出了頭緒:明天他要去找陸游談談,找陸仲高談談,找李盼盼談談。他突然想他手裏握着的這個小人不能再放置在梨香院那種腌臜之地了,他應該努力游說陸仲高認她。盡管有些狗拿耗子,他還是要多管閑事一回。見到李悠悠的第一眼,他便覺得和這小女孩投緣。
一路上,趙士程都和李悠悠閑話家常。李悠悠把她童年中所有能記住的美好時光都和趙士程分享了一遍。趙士程訝異地發現李盼盼雖是**女子,卻是個極好的母親,這個在梨香院裏生活的孩子心靈上并無多少陰影,要不是認爹的事情讓她受挫,她簡直是個快樂的天使。因為趙士程總是時不時歡快地逗幾句,李悠悠一路上都十分愉悅,畢竟是個孩子,早就把爹的無情、娘的委屈抛到了一邊,她一步三跳地雀躍着,很快就随趙士程走到了梨香院附近。
夜晚的梨香院可謂燈紅酒綠,**們站在門口花枝招展地迎來送往。趙士程怕走得近了,又被糾纏,便俯身對悠悠說:“悠悠,大哥哥在這裏看着你,你自己一個人進去,行嗎?”
“行,我知道你怕被姨娘們糾纏,你和那些男人不一樣,他們喜歡玩樂,你不喜歡,你是個好男人。”悠悠歪着腦袋,眼睛星子般明亮。
趙士程一下就開懷了,他彎起食指刮了刮李悠悠的小鼻子,笑道:“小鬼頭!”
“大哥哥,那我走了,你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李悠悠小大人一樣交代着。
趙士程直起身子,會心地沖她點點頭,然後和她揮手。
悠悠也和他揮手,然後小跑着奔向梨香院一溜的紅色燈籠。快到門口時,她回過頭再次向趙士程揮手,留給他一個和燈火一樣粲然的笑容,便從**們身子邊機靈地閃進了梨香院的大門。趙士程遠遠地看着,笑意不自覺一點點加深。如果不去想她的娘是個**女子,不去想她的父親是個負心漢,這個小女孩的笑容多麽明媚啊!趙士程挑挑眉,轉身繞過梨香院前門,從後門走。他為的是避開前門的莺歌燕舞,梨香院後門的幽深黑暗倒給了他安全感和寧靜感。
剛走到門口,便有一個黑影竄了出來,快速過了石湖小橋,急劇地奔進溶溶月色。當那身影置身在月光裏,趙士程一下認出了她:李盼盼。李盼盼急速地飛奔着,從她的背影看得出來她正哭得厲害。趙士程想起李悠悠說的李盼盼今天不僅被陸仲高拒絕認女,還遭了陸仲高的打罵,看她這樣淩亂傷心的奔跑,怕是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這樣想着,趙士程連忙追了上去。李盼盼跑得極快,趙士程追了一段路之後,便不見了她的蹤影。趙士程只能憑自己判斷,一路找到郊外去,但是李盼盼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李盼盼一路暈頭轉向地跑着,她不知自己跑了多久,跌了多少跤,跑到精疲力竭、胸口燒灼得厲害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站在一座破廟前。李盼盼推開破敗的廟門,走了進去。廟內是一尊青面獰笑的神道,身上落滿灰塵,結滿蛛網,在微弱的燭光和發黴的氣味裏,陰森可怖地瞪大銅鈴般的眼睛。李盼盼絕望地跪到它跟前去。她本想祈求些什麽,或者傾訴些什麽,可是她張了張口,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眼前浮現的是剛才在梨香院裏頭,**兒将一個年過六旬的富商推進她的房間,那老家夥滿臉褶子,一口黃牙,卻還嫌棄她身上的傷痕,說了許多羞辱的話。那些傷痕是今天在陸府陸仲高踢打她留下的。她雖是**女子,卻心性清高,一直以來,不管**兒怎麽逼迫她,她都不願接客,只為想給她的仲高哥留個清白的身子。可是命運開了她多大的玩笑,她誓死守護的愛情在陸仲高眼裏根本不名一文,在陸仲高眼裏,她是個下作的賣笑女,根本沒有清白可言,甚至他們的女兒在他眼裏也無足輕重。想到女兒,李盼盼的心就似墜入冰窟。今晚她是為了女兒能過上豐足的日子,才答應**兒要接客,可是那個滿口黃牙的老富商實在倒人胃口,她不待他爬上她的床,她就從房間裏逃了出來。哪怕陸仲高負了她,她也無法将自己抛到別的男人的床下。她是**,卻有着高潔的心性。此時此刻,她想起白天的時候陸仲高說的話,他說哪怕李悠悠真是他陸仲高的女兒,他也不會認她,因為她的血液裏流着做**的母親低賤卑微的血。李盼盼絕望透頂,她愛自己的女兒,她愛悠悠又怎麽樣?她的存在只能讓悠悠背負不堪的身世。**的女兒,能有什麽前程可言?李盼盼擡起頭,看見破廟上空那根黝黑的橫梁,飄飄悠悠懸着許多蛛網,她的淚斷了線般掉下來。她站起身,從懷裏掏出一根白練。雪白的絲絹上是一抹幹枯的血跡,那是她的**,她每日都把她的貞操随身攜帶,多麽可笑,多麽不值得啊。李盼盼将那根折疊成小方塊的白練抖開,甩上了高高的橫梁。搬了破廟裏一張椅子,她站了上去,将白練打了死結,她把頭擱了上去。
悠悠,我的女兒,永別了,娘親沒用,親愛的孩子,你自求多福吧!李盼盼在心灰意冷的最後一刻想起今早在沈園裏演唱的那首《蔔算子·詠梅》:“驿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這何止是陸游的寫照?這也是她李盼盼的心聲,奈何,她一個煙花女子,淪落風塵,要想像梅花一樣堕污泥而不染,除非一死。李盼盼閉上了雙眼,任淚水在面頰上被料峭的春寒焙幹。她将腳上的椅子一踢,便将這一生一世的果報全全賦予那一根白練。
破廟的角落裏正和衣卧着一位老婦人,衣衫褴褛,卻掩不住一身書卷氣。她正沉睡着,被突如而來的響聲驚醒。那聲響是椅子摔到地上又撞到廟中梁柱發出的聲音。老婦人蹙着眉頭張開了眼睛,映入她眼簾的是破廟上空來回晃動的懸梁女人。女人一心求死,并不做任何掙紮,她像一枚落葉懸于空中,散發出急劇頹敗的氣息。老婦人一下清醒了意識,并吓出一身冷汗。她騰地起身,就去抱那懸梁女人的身子,可是她畢竟年邁,加上饑寒交迫,并無多少力氣,女人依舊挂在廟梁上。老婦人急了,想去喊人來幫忙,可是荒郊野地,夜半三更,哪裏去找救命的人。老婦人慌亂地在破廟裏兜了個圈子,便搬起椅子站到椅子上,重新抱住女人的身體。她使勁将女人的身體朝上舉起,才舉了一下就沒力氣了,自己也從椅子上摔了下來。老婦人重新起身,重新搬起椅子,如此重複了幾次,最後一次,老婦人和李盼盼一起從空中跌落。一摔到地上,老婦人顧不得自己的一把老骨頭,連忙撲到李盼盼身邊,拍打她的臉頰和身子,呼喚着:“小娘子,小娘子……”
李盼盼緊閉的眼睛微微啓了啓,又重重閉合上,嘴巴蠕動着,仿佛在說些什麽。老婦人将耳朵貼了上去,只聽李盼盼道:“救救我女兒,救救我女兒……”
老婦人一愣,問道:“你女兒在哪裏?叫什麽名字?”
“梨香院……李悠悠……”李盼盼念叨完這幾個字,頭往旁邊一歪便氣絕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