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纏綿之心
南無轉身便走,走兩步又停下,回身對嚴厲道:“我先回天去了。”說完見嚴厲冷眼瞧着他,也沒個挽留的意思,果然化形離山。
回天之路雖遠,南無有東華帝君的法器傍身,嚴厲并不擔心他出意外,便由他去。
聽澗石的碎屑皆化為金粉,琨瑤彎腰撈起一把,以汗巾裹起,揣進懷裏。
見狀,嚴厲呵一口氣,将餘下金粉俱數罩在其中,免得被山風吹走,爾後一捉琨瑤手腕,道:“帶你去一個地方。”
手、腕相接的時候,琨瑤嘶地一聲。嚴厲一愣,忙又松手。
被琨瑤淡淡審視的同時,嚴厲也不動聲色的打量回去。
除卻孱弱了些,眼神複雜難懂了些,琨瑤從頭到腳看來皆同往日,用南無的話形容便是有禁欲氣息。嚴厲若非領教過他沒穿衣服時的樣子,還真不知他一本正經一派斯文的表象之下是個何等風丨騷惑人的孽障。
嚴厲舍身相助的過程有曲折,更有波瀾,有各種失控及方寸大亂。好在她并非白做了那許多功課,且牢記虞靖所教的每一個字,這才能在自開始便一邊倒的情勢之下還有力反制對手,與其拼個兩敗俱傷,你死我活,最後同歸于盡,得道升天。可惱每次升天時她都忘了正事,鏖戰一多個晝夜才總算領會了和合之術的精髓,且終于記得并成功運用了一回,憑此一擊制勝,令過分頑強堅韌的對手一蹶不振。
只是她身上的異樣至此也沒消褪多少,他身上的怕也是如此。
幹咳一聲,嚴厲抿了抿尚且有些腫脹的唇,道:“是你讓虞靖傳話,倘若你入了魔道,叫我不必手下留情的。”而她也确未留情,只不過,換了個方式,而已。
琨瑤道:“是我心智不堅,死也怨不得你。況且你若真未留情,我哪兒還有命在。”見嚴厲頸上露出一片青紫,又道:“只是聽虞靖說,說我瘋魔的時候很是喪心病狂,發狂的時候更是兇殘之極,你,你有受傷麽?”
嚴厲心說被你拿鈍刀子戳弄那麽久,沒受傷就怪了。嘴上則笑道:“顯然,你比我傷得重。”
琨瑤有些隐忍地看着她,默了少頃才道:“我那時确是很焦急,也很駭怕,怕晧睿仙師和東華帝君萬一趕不來,根本無暇考慮周全,這才……”
“我明白。”嚴厲打斷他的話道:“晧睿仙師都贊你處置的甚好,可見你真做得極好。且他一貫行事謹慎,既敢拿你與人做個大賭,顯然對你信心滿滿,頗為看重。你不必胡思亂想,還依本心做事即是。
而你素來刻苦勤奮,修行雖短,你師父倒不及你道行高深。如今卻修為盡毀,受此打擊,你有難過失落,甚或心灰意冷自暴自棄,皆在情理。但其中有些彎彎繞繞,我不說明你必定過不了心中那道坎兒。等你将養幾日,再跟你詳談一番。”
琨瑤被這番語重心長的話說愣了,是否說破他心事且不提,只憑她為他考慮周到也是情誼。應了一聲,他道:“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我心下頗覺過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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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厲聽着這話有些生分,颦眉不語。看出她不悅,琨瑤哂然補充一句:“不如我請你吃點什麽,權作報答一二。”
嚴厲這才又笑了:“我料想你醒來這麽久總該餓了,正是要帶你去吃飯的。”
辟谷術須有些根基才能修煉。琨瑤現下孱弱不及凡人,進食是補充元氣的唯一方法,聽嚴厲說有個更好的去處,且已命小三先去傳了訊,便且順從她的主意。
禦風而行必定瞬息千裏,嚴厲唯恐琨瑤受不了,于是慢吞吞地駕雲。琨瑤與她隔着半尺距離,幾乎一路默然,倒聽她有的沒的閑話了一路。
不多時到了人間一個去處,落到一座山上。山巅上屋舍俨然,有個衣衫極簡的素衣男子在雪地裏翹首等候,一只金雕蹲在他肩上,正是嚴厲派來傳訊的阿大。
琨瑤從未見過素衣男子,但聽嚴厲和燭武皆提過他許多回。
素衣男子常駐凡間,看來平淡無奇,卻是大羅天上屈指可數的仙君之一——姒檀。
當年燭武使個拙辦法大殺四方,嚴厲所交之男仙男神漸漸都與她淡了交情,唯有姒檀經受住流言蜚語的沖擊,與她至交至今。
姒檀乃晧睿仙師親傳的九大弟子之三,深谙玄機,修為極高,且是少見的好勇善戰之仙,能陪嚴厲動手,也能陪她喝酒,論及與她親近,不甚輸給燭武。
然,姒檀卻是被罰在下界,禁在山中,刑期還兩千年才滿。
見嚴厲攜人落下雲頭,姒檀大步迎上前來,稽首笑道:“數月也不見你,還當你上回輸得太慘,不敢來了。”
山巅極冷,琨瑤裹着大氅也不耐凍。嚴厲先化一只暖爐塞給他,這才與姒檀稽首還禮,挑眉道:“你說的什麽話?待會兒吃完了飯,我殺得你片甲不留。”
姒檀哈哈一笑,正眼打量琨瑤。嚴厲忙引見道:“這便是我信上跟你提的我那位摯友,名喚琨瑤。”
姒檀與琨瑤見平輩之禮。禮畢将他與嚴厲請到屋裏。
自晨間收到嚴厲傳訊,姒檀便好一通忙碌。客人既來當可開席,然他早早擺在桌上的并非雞鴨魚肉等等葷腥之物,而是以各色花草為食材的雅致之物。
姒檀重口腹之欲,素日便喜歡玩弄風花雪月,還将這點雅好使到了吃食上。嚴厲往日不覺怎樣,客随主便,他怎麽說她便怎麽吃,別缺了她的酒即可。今日倒有些不耐,剛剛入席便聲明道:“吃飯喝酒是為大快朵頤,你千萬別搞得纏纏綿綿,害我們悲春傷秋,不忍下箸,乘興而來,敗興而去。”
姒檀來回打量她跟琨瑤幾眼,笑道:“人間好酒好菜多了去了,你不圖我這個纏纏綿綿勁兒,偏偏來我這裏做什麽?”
嚴厲哽了一剎,笑道:“你這可有些不識好歹了。我不時常來看你,不時常給你傳遞消息,這三千年你一個人守着偌大一座山,豈不憋悶死了。”
“這倒也是。”姒檀甚無奈道:“也罷,今日不搞那些花樣,只吃飯喝酒。”
少了花樣,一頓飯很快吃完。
琨瑤身子太虛沾不得酒,姒檀一味邀他吃菜,他禮道周全,客套但不疏冷。因是初次嘗到這等稀奇雅致的飯菜,他不由多問了幾句。
姒檀侃侃而談,與琨瑤聊得甚是投緣。嚴厲插不上話,只得喝酒。
姒檀的酒以野果和雪水釀造,甘甜冷冽,但不夠烈,嚴厲整壺整壺地喝都不覺過瘾,以至最後無酒可喝。
姒檀不由笑罵:“我辛苦制了許久,消煩解悶好用,倒每回都被你個潑皮貪去了!”
嚴厲道:“那我下次隔三年再來,總該能給你留一點。”
吃完飯嚴厲與姒檀到屋外動了動手腳。一個借着酒興排遣寂悶,一個則要發洩過于充沛的精力,二人戰得難解難分。琨瑤則坐在椅子上、裹着厚厚的大氅、懷抱着暖爐觀戰。
戰到半路姒檀傳話抱怨:“這以演練功法為目的的切磋可真沒勁。看你今日言行舉止扭扭捏捏地,動起手來也拖泥帶水,終于頗似個女人了。”
嚴厲一掌将膽敢取笑她的某仙君劈落雲頭。
嚴厲如今漲了不少修為,動了真格姒檀哪兒還是她的對手。姒檀生生用身體将雪頂砸了個大坑,頂着滿頭滿身的泥和雪爬出來,見嚴厲也落下地來,卻是給她未來夫君送溫暖去了。
暖爐裏的火是嚴厲以法力所化,燒到後來已耗盡靈氣。琨瑤豔羨功法神奇,看得入迷,不舍回屋取暖,只得搓手跺腳的禦寒。見轟然一聲巨響之後嚴厲落到面前,矮下丨身子又塞一只暖爐給他,他不由一怔,怔完擔心道:“仙君他……”
嚴厲嘿聲笑道:“安心,那厮早被我打皮實了。”
琨瑤道:“你本已損了元神,至今也未及彌補虧損,我瘋魔期間又害你廢了不少修為,且之前我發了狂,你要制服我,定也廢了不少法力,與他随便玩玩只當怡情,再傷了元氣可不好。”
嚴厲聽得舒坦,笑得似只剛剛下完蛋的母雞。
琨瑤細打量她一番,哂然道:“從未見你如此心情舒爽的樣子。”
“那是自然。一來南無那厮麻煩暫了,二來見你恢複正常。三來嘛……呵呵!”
見嚴厲說了句半截子話,琨瑤也不追問,淡笑無語。被晾在一旁的某仙君已慢條斯理地整頓好儀容,指道:“嚴厲,你個婆婆媽媽的東西,還打不打了!”
嚴厲哪兒容人叫嚣挑釁,又跟姒檀戰了半晌。
直到黑天賓主二人才罷手。嚴厲勝得意氣風發,灰頭土臉的姒檀則有心挽回幾分顏面,吃罷晚飯後擺下棋盤。你來我往一通厮殺,嚴厲連勝兩局,洋洋自得,後面卻連輸三局,眼見又要落了下風,不由傳話耍賴道:“你這厮,快給我留點面子!”
姒檀則傳話笑道:“見你未來夫君在側,讓你兩局,已是大面子了。”
嚴厲道:“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何止是我未來夫君?你再讓幾局。”
姒檀堅決不肯。嚴厲不由哼道:“我道這三千年怎麽誰也不來看你,全因你性子太挫,不招人喜歡。”
姒檀道:“你這顯然是句風涼話。事關到你,師尊必定法外開恩。你倒不惜愛重,總給他添亂。也不知你給他灌了什麽迷魂藥,犯下那等大錯都能給你擺平。我與你明明罪責相等,倒被他罰下來五千年之久。”
嚴厲吃吃笑:“這話若被那老東西聽見,定給你再加五千年。”
“他若是聽見了,你那未來夫君我也不管了。”
姒檀重重摁下一子,嚴厲立時損了小半壁江山,正愁如何挽救敗局,一旁觀戰許久的琨瑤忍無可忍,從容拈起一子,替她行了一步。
圍棋并非凡間之物,乃是仙家養性樂道之用。琨瑤往日曾與燭武對弈,燭武卻很快便不是他這個“徒兒”的對手。他早知嚴厲會弄棋,嚴厲倒總推脫着,不肯與他對弈。如今看完她的棋路,果然似燭武說得那般,咳,那般非同凡響。連燭武都不如,難怪不敢與他玩。
見琨瑤一子走活了棋局,姒檀頓時兩眼泛光,随即将某個挫人攆到一旁,換琨瑤來戰。
二人連殺幾局,竟是旗鼓相當,等回神天已黑透了。嚴厲趁他們入迷時離去,留下靈犀及一張便箋,道是忽然記起一件要事亟需去辦,三五日即回。
琨瑤拈着便箋颦眉,姒檀則捧着靈犀大呼小叫:“這寶貝我小師弟求了數次也沒得到,卻果然被師尊賜給了你!”
聽這麽說,琨瑤才知這是晧睿仙師的劍。
靈犀雖不是最強大的仙劍,卻被晧睿仙師賦予深意。将劍奉給琨瑤,姒檀哼着不着調地野曲子、風風火火地給他收拾好一間屋子。
姒檀獨居寂寞,十分健談躁動,琨瑤與他相處融洽,相交甚歡。
琨瑤吃了幾日飯食也沒有濁物排出,一問才知姒檀取用那些食材皆是靈氣衍生,元氣純淨,一入口腹便被他吸食殆盡了。以此彌補元氣效果奇佳,只兩日他便健朗了許多。
三五日後卻是竹馫跟着阿二趕來,道是虞靖已随嚴厲回天,他也得回冥府去領差事,且道霄霜已知徒兒的去向,叫他不必挂念,在山中好生将養,諸事莫管,随心而行便是。
琨瑤剛醒時見到竹馫,恍惚似夢,不由問他:“既見到你,我果然還是死了麽?”
竹馫笑言:“你莫非累死在溫柔鄉裏,見了好友我,也還不肯清醒?”
琨瑤聽着這話古怪,加之周身感覺有異,一直存着個疑問。後來見嚴厲也形色古怪,越發加重了懷疑,本想吃完飯再管她探問幾句,不想她甩手而去。看完她的留書,他越發篤定了什麽,遂抓住送上門的竹馫來求證。
虞靖懾于某上神的淫丨威,分毫也不敢露出端倪。竹馫倒在心裏偏向于好友,說那句話正是故意的。現下見琨瑤果然抓住疑點不放,他懷着戲谑左右敷衍逗弄,最終也架不住琨瑤心思缜密,被拿住話頭連番逼問,索性先将那和合之術和盤托出,以求清淨。
琨瑤聞聽十分震動。竹馫知他看來随和淡漠,骨子裏實則甚為清傲,之前心悅于人卻隐忍不露,定是在糾結雲泥之別,如今卻被他默默思慕之人窺到真心,不惜名節,舍身相救,難免會覺得羞愧欲死,無地自容。竹馫語重心長地勸慰他一番,這才離去。
琨瑤心緒翻騰,以至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姒檀文武兼備,尤擅說教,這是嚴厲帶琨瑤見他的原因之一。見竹馫走後琨瑤便心事重重的樣子,想必是聽說了什麽,心思郁結,無法排遣,姒檀挑了個時機拉他秉燭夜談。
嚴厲心知晧睿仙師有心栽培琨瑤,容他随霄霜在凡塵中厮混,是為他能磨砺心智,體察人情。計劃使用和合之術時她忽然靈光一閃,恍悟一個緣由。晧睿仙師平生鮮少吃癟,卻将心喜的徒兒人選輸給霄霜區區一名凡道,明搶不可,只得借事暗施巧計,待琨瑤修為盡毀,一切從頭開始,他才好橫插一手。可見當日袖手旁觀,眼見琨瑤瘋魔,正是他的苦心算計。嚴厲傳信給姒檀探讨,姒檀也覺這猜測有理。這卻不好讓琨瑤知道,于是嚴厲與姒檀商定,先給琨瑤塑造半身仙骨。
聽姒檀透露天機,琨瑤才知自己何止是與迦昱宿敵天生的大吉之人,還是道祖當年在冥想之地留下的靈根所化,生來不凡,命比天高,一身幹系重大。糾結他好幾日的心事總算緩和了幾分。
似霄霜那樣信心苦志修行,數百年來不過修成一副地仙之體,半仙之體則至少也須千載。然半仙之體若成,一切功法便皆容易修煉,且有事半功倍之效。一來聽說此術頗耗修為,二來琨瑤也深感自己近日浮念太多,從頭修煉才覺踏實,才有望壓下那些不切實際的妄想,因此不肯領受姒檀的好意。是姒檀苦口婆心的幾番說教,才讓他轉過彎兒來,改了心思。
琨瑤當姒檀亦師亦友,在他山中一待便是兩年多。
仙道中人苦修長生。所謂長生,并非跳出輪回因果,永生不死,而是将累世之記憶疊加。
姒檀經歷過九次輪回,仙齡有數萬年之長。獨居這三千年,因為寂寞無聊,生了許多閑情雅趣。山中只他一人,卻屋舍俨然,正是他一磚一石地搭建起來。起的房子若空着,總歸叫他更覺寂寞,于是将一身玄機著成書簡,各間屋子逐一填滿。
未免亂了元氣,塑成仙骨之前絕不能修任何法術。琨瑤每日交三兩個時辰給姒檀折騰,餘下則仿佛噬書的蠹蟲,徜徉于書海之中,廢寝忘食,入魔成瘾。
嚴厲來時琨瑤正擁着被子端坐于床上,手裏拈着本書,出神。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