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自私、冷酷、暴戾
他們在浴室裏做了兩次,到第二次時紹吳已經精疲力竭,意識有些模糊了。
他不知道楊書逸是怎麽為他換上病號服的,只記得當他軟着身子坐在椅子上時,楊書逸總算碰了碰他的後背——他們做.愛的時候,楊書逸一直箍着他的腰,卻并不觸碰他身體的其他部位。楊書逸的指尖在他肩胛骨上摁了一下,低聲問:“這是個疤?”
“哦……是,”紹吳混沌地答道,“你不記得了麽。”
“什麽?”
“我第一次跟你去網吧,碰到王宇君……就是我哥……他把我推到牆上。”
“……”
紹吳知道,他不記得了。
“牆上有個釘子,戳着了,”紹吳眯着眼睛笑了一下,“我已經好多年沒見過王宇君了,不知道他找到男朋友了沒。”
“……”
紹吳摸摸楊書逸的臉:“一起睡會吧。”
“好。”
于是兩人一起躺在了病床上,單人間的病床比普通病床稍寬一些,兩人緊貼着躺下,剛剛好。紹吳向左側,楊書逸平躺,他們都太疲倦了,來不及多說什麽,睡意很快湧上來。
紹吳只記得自己入睡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他看着楊書逸的側臉,心想,這就是他這輩子離他最近的一次了。于是他輕輕握住楊書逸的手,閉上了眼睛。
再醒來時,天空變成橘紅色,是晚霞。
紹吳是被傷口疼醒的,他先動了動,然後楊書逸也醒了,他有點迷糊的樣子,看着紹吳愣了幾秒,目光才有了焦距。
“幾點了?”
紹吳從枕下摸出手機:“六點一刻。”
楊書逸起身:“我得給領導打個電話。”
“怎麽了?”
“他們還在阿壩,”他淡淡地說,“我得回去。”
紹吳沉默幾秒:“現在就走?”
這下輪到楊書逸沉默,他拎起沖鋒衣摸了摸,又進浴室把牛仔褲拿出來,紹吳看着他從兜裏掏出手機,摁了兩下,然後把手機放回去。
“我是搭牧民的車回成都的,”楊書逸說,“明天早上再搭他的車回去,所以今晚……必須到成都。”
“……哦。”紹吳想說看來是我給你添麻煩了,又說不出口。
“借你手機打個電話,我的沒電了。”
“嗯。”
紹吳把手機遞過去,這時楊書逸已經穿上了衣褲,他走到窗邊,背對着紹吳。
很快他開始講話,用一種令紹吳有些陌生的發音,紹吳聽了幾句,反應過來這是成都話的特色,與幹脆利落的重慶話不同,成都話的發音口型略扁,某些字句拖得很長。
紹吳想,這是因為他在成都生活,口音漸漸被帶跑了?還是因為他在刻意模仿領導的口音?會不會在若幹年之後,楊書逸的發音習慣會被徹底地改變?不過成都話那麽綿軟,從楊書逸嘴裏說出來,的确有點奇怪……
“紹吳。”楊書逸走過來,把手機遞給他。
“啊?”
楊書逸站在床邊,垂眼看着紹吳,他動了動嘴唇,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紹吳想,他要向他告別了嗎?
然而他說:“剛才不小心,看到你的短信了。”
短信。
“剛開始我還在想,我什麽時候給你發過那麽多短信。”
哦,天氣通。他看見“楊書逸”的備注名了。
真是丢臉。紹吳簡直想閉上眼不看他,但想到以後看他的機會大概不多了,又不舍得閉眼。
“我改着玩的,”紹吳說,“沒別的意思。”
“你訂的是成都的天氣預報。”
“……嗯。”他還能說什麽呢?
“取消了吧,”楊書逸啞聲道,“沒必要這樣。”
紹吳從善如流:“好的,過幾天就去營業廳取消。”
楊書逸說:“直接回複短信就能退訂。”
紹吳看着他,心想這就是他們的默契了,他們都知道今天之後他們再也不能做朋友了。所以今天的告別,應該越徹底越好。這是要一一清算麽?但他們之間能清算得完麽?
紹吳攥着手機,向楊書逸伸手:“你來吧。”
楊書逸便真的接過去,沒一會兒,他把手機還給紹吳。緊接着手機就在手心振了一下,是中國移動的短信:“您好,您已成功退訂……”紹吳連忙退出,不忍多看。
很難想象幾個小時前他們還湊在一起接吻,做着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的事。
遺憾的是這件最親密的事僅僅證明了,這輩子,他們到此為止。
楊書逸已經穿上沖鋒衣,他身後是永川難得一見的晚霞,紹吳幾乎有種錯覺,也許楊書逸只是要去買飯,過一會兒他就提着兩盒小炒折回來。然後他們一起吃飯,像高中時那樣。
紹吳說:“你結婚的時候,記得叫我。”
“……好。”
“我說真的,”他沖楊書逸笑了笑,“咱們起碼是老同學吧,你別擔心,我已經、已經放棄了。”
楊書逸默默看着他,目光沉甸甸的,滿是不相信。
“我真的放棄了,就現在,放棄了。”
“對不起。”這是第三次,楊書逸向他道歉。
“沒關系,”這次紹吳也接下了他的道歉,“楊書逸,我最後問個問題。”
“什麽?”
“不少女孩兒喜歡你吧,你對她們也這樣嗎?還是,只對我這樣?”
“……只對你。”
“好的,”紹吳說,“再見。”
楊書逸退後一步,輕聲說:“再見。”
然後他轉身,快步走出了病房。
紹吳竟然意外地平靜。
如他所料,他們再也做不了朋友了;但與此同時,他又能确定,在楊書逸的生命裏他是重要的,或者說,特別的。楊書逸是一個孝順的孫輩,一個可靠的兄長,以後還将是一個溫柔的丈夫,他善待他的親人和戀人,甚至善待那些注定得不到回應的、喜歡他的女孩子。他很好,好到令人不敢相信,一個17歲時從地獄裏走過的男孩兒,憑什麽能這麽頑強地活下去?
紹吳知道自己是唯一一個觸到了楊書逸的背面的人,那是從地獄帶來的深不見底的黑暗,是一夜之間被強加的成長,是天地不仁施予的負罪,是一切一切,楊書逸的自私、冷酷、暴戾。
但這也恰恰證明了他對他是特別的,不是麽?這個世界上只有他知道楊書逸的自私、冷酷、暴戾,他和他一起把手伸進深不見底的黑暗中,然後血淋淋地收回來。因為很痛苦,所以很深刻,他們心照不宣,忘不了。
忘不了。
兩天後,父母趕到醫院。紹吳知道自己沒法瞞下去了。仍是在這間病房裏,他第一次向他們下跪,不是為了獲得原諒,僅僅為了道歉。
“爸,媽,”他說,“對不起,我是同性戀。”
第四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