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祛魅
五天後,紹吳在永川二中旁邊新開的咖啡廳裏,見到了朱菁菁。
和他記憶中不同,朱菁菁既沒穿運動裝,也沒穿連衣裙,而是上身一件嚴整的白色綢緞襯衫,下.身一條黑色百褶過膝裙,腳上是卡其色平底皮鞋。一坐下,她便向紹吳抱怨道:“我可是偷偷溜出來的,哎,煩死了天天加班。”
紹吳不解地問:“你不是教體育嗎?”
“怎麽,看不起體育老師呀!”朱菁菁撇撇嘴,“下學期教育局要搞什麽體育素質課,拿二中當試點,我們得寫教案。”
“噢……那也不能連晚飯都不吃,”紹吳把菜單推到她面前,“你先點。”
朱菁菁翻開菜單,一邊看一邊說:“沒辦法啊,實習老師嘛,肯定要多幹活的。”
這個暑假朱菁菁回到永川二中實習,高一學生放假了,但高二高三都還在補課。從成都回重慶之後,紹吳又在學校待了四天,畢竟他告訴過爸媽要去參加川大的夏令營,總不可能早早回家。
咖啡廳的燈光是柔軟的暖黃色,落在紹吳的手臂上,微微反着光。紹吳盯着那一小塊明亮光斑,愣愣的。
“紹吳。”
“嗯?”紹吳擡起頭。
“……我說,我點好了,”朱菁菁把菜單推過來,“你點吧。”
“哦,好,”紹吳沖她笑了笑,有點抱歉,“剛才走神了。”
很快晚餐就被送了上來,朱菁菁點的是意大利蘑菇牛肉燴飯,而紹吳只點了份薯條。
朱菁菁驚訝地問:“你就吃這些?”
“嗯,我還不太餓。”
“你怎麽了?”朱菁菁忽然俯身,湊近紹吳,“出什麽事了?”
紹吳看着她,幾秒後,輕聲說:“菁菁,我不想讀研了。”
“為什麽?”
“我挂了科,”紹吳沖她笑了一下,意識到自己一定笑得很牽強,便又斂起笑容,“所以就沒有保研名額了。”
“你——你怎麽會挂科?”
“因為……”紹吳垂下眼睛,他知道自己完全可以說謊,比如老師故意針對他,生病誤了考試,等等,總之他可以完全可以找一個理由,撒一個謊,但他突然想實話實說,“我們考試那天,我有個朋友家裏出事,我趕過去幫忙,就沒參加考試。”他還是憋不住了,半遮半掩,也算說了出來。
朱菁菁沉默幾秒,問道:“是他?”
紹吳:“你是說——”
“他,”朱菁菁反問,“除了他,還能是誰呢?”
紹吳猛地擡起頭,放在膝蓋上的手攥緊成拳。
“我聽說他公公走了,是因為這事嗎?”
“……是。”
“其實沒必要做到這個程度,紹吳。”
“……”
紹吳的心跳越發急促,此時此刻朱菁菁的目光像是某種實體,滾滾而來地,傾覆他。難道,難道她也——
“你怎麽這麽傻啊,”朱菁菁說,“他不會喜歡你的。”
原來她也知道了。
紹吳感到一陣刺骨的難堪,如果說那天傍晚楊書逸拒絕他時他只覺得心痛,現在,現在則是痛感猶在,又多一層難堪。原來她也知道了,從什麽時候開始呢?大二,大一,甚至更早——高中的時候?
朱菁菁和楊書逸都知道了,而他們看着他,一次次找一些可笑的理由,試圖接近楊書逸。
“這,這我知道,他有女朋友了,”紹吳低下頭,聲音有些發顫,“菁菁,你……你是怎麽知道的?”
“說不上來是什麽時候,就是,念大學之後吧,慢慢地感覺到了。”
“……”
哦,上大學之後。
紹吳突然感到幾分慘淡的慶幸,至少,至少不是讀高中的時候,否則朱菁菁能看出來,班上別的同學大概也能看出來。在他們念了大學之後,同時認識他和楊書逸的,也就只有朱菁菁了。
“早就想勸你放棄的,但你那樣,我開不了口,真的,紹吳,”朱菁菁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想瞞着你的。”
“哎,別這樣,這有什麽可道歉的,”紹吳連忙搖頭,又小心地問,“那你,你會不會覺得我……我們這種人……”
“不會不會,完全不會!”
“噢……謝謝。”
紹吳想,如果楊書逸也能像朱菁菁這樣就好了。不,這麽說也不對,或許楊書逸也并不真的歧視同性戀,他可以不歧視同性戀,但他不會變成同性戀,如此而已。
“你說你不讀研了,”朱菁菁攥緊桌上的鋼制小勺,燴飯卻一口未動,“那你爸媽同意嗎?”
“不知道,我還沒和他們說……”紹吳想,一定是不會同意的。
“其實保不了研也能考嘛,你腦子好用,不像我,你肯定考得起。”
“我考不了,”紹吳苦笑,“我滿腦子都是他……他拒絕我了。”
紹吳知道,這話說出來是很沒出息的,明明被那麽斬釘截鐵地拒絕了,卻還滿腦子都是他?至少也是個快要大學畢業的成年人了,怎麽就為了這點不見光的喜歡,正事都顧不上呢?
陳一茫也曾對紹吳說,你知道嗎,那個人可能根本就沒有那麽好,他不值得你改志願,不值得你一趟趟往西南大學跑,不值得你天天挂念着,有首歌聽過沒?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紹吳你就是得不到,越得不到越覺得他好,其實都是你自己想象出來的。
可楊書逸真的“沒有那麽好”?紹吳覺得不是,或者說,他并不是因為楊書逸有多好才喜歡他的。楊書逸這個人,聰明是聰明,但也沒到智商超群的地步——不然高三他苦學一年,就該考個清華北大了;至于相貌,他長得周正英氣,但也沒帥到明星藝人的程度,說實話只是人群中略顯英俊的那一個;而性格呢,楊書逸這人既不算很溫柔也不算很熱情,甚至是有幾分冷淡的。
可如果說他有哪一點值得喜歡,像答文綜卷大題一樣一二三四五點列下來,卻又能寫下太多。也許有那天下晚自習後他從書包裏掏出一包可比克,也許有婆婆住院時他為婆婆按摩腿腳,也許有楊龍大鬧學校的那晚他用校服為紹吳擦去臉上的淚,也許有已經倒塌的牆上的塗鴉,也許有汶川地震的37天後他雙手纏着紗布歸來, 也許還有很多很多細碎如恒河沙礫的瞬間,他發呆時,他睡覺時,他皺眉時,他微笑着揮了揮手——這些沙礫被時間一遍遍沖刷之後仍然反射着燦燦光芒。
大二時紹吳修過一門通選課,人文精神簡史,又或者是人文思想簡史,紹吳已經記不清名字了。他只記得老師講過這麽一個詞:祛魅。向來面目嚴肅的女老師敲敲黑板,說,祛魅,同學們,這個概念最初由馬克思·韋伯借用席勒的理論來描述官僚化、現代化的世俗西方社會……簡單來說,祛魅是指,剝去附着在事物表面上那層虛僞的東西。什麽意思?打個比方,你們看見我站在這裏侃侃而談,我讀的書比你們多,了解的知識比你們多,但這些并不足以成為你們崇拜我的理由,同學們,保持清醒,避免狂熱,我們終此一生都要在祛魅中度過。
又有一句話說,人生就是“不過如此”。
紹吳想,不,不對。楊書逸不是“魅”,更非“不過如此”,他從來都不完美,所以根本不存在“祛魅”,不存在“失望”——可也正是這種種不完美将他構成一個具體的存在,他不是空中樓閣,不是海市蜃樓,他是那樣具體地出現在紹吳的生命裏,像一場,一場永不結束的暴雨,這是毫無緣由的天降異象,是某種命定的義無反顧。
紹吳知道自己被拒絕了,但他無法停止愛他。
“其實,我想到一個辦法,也許能幫你把爸媽那邊騙過去,”朱菁菁嘆了口氣,“但你得留在永川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