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i ▽ i
傷心小箭,溫柔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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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禮拜天和一禮拜裏的任何一天都一樣。也就是說,一禮拜裏的任何一天都和禮拜天一樣。也就是說,禮拜三和禮拜天一樣。禮拜三的時候,會玩“鬼捉人”。雖然這種游戲的學名叫捉迷藏,但是辛柔和朋友們都還是這麽說:“鬼捉人,捉到人人就變鬼。”人當然不會變鬼,變成鬼就逍遙了。人如果一天廿四小時、一禮拜七天都是逍遙的,那麽人就不逍遙了。所以,辛柔和朋友們決定一禮拜只玩一次“鬼捉人”,禮拜三的時候,就玩“鬼捉人”。辛柔于是喜歡禮拜三,她喜歡禮拜三時,禮拜三就和一禮拜裏的任何一天都不一樣。
B、
“暴力行為是決不允許的。決不允許暴力行為,我們學校。”
主任用力地拍拍桌子。桌子沒有做錯,但是被用力地拍了拍。
“你轉學不就是因為暴力事件嗎?噢,現在都這麽說:校園霸淩。你才來幾天?怎麽又發生暴力事件了?”
主任喝茶,然後把茶葉渣呸回杯子裏。茶葉渣沒有做錯,但是被呸回了杯子裏。
“你說他們逼同學們吃泡芙,你為了這件事把椅子摔在他們的腦袋上。你覺得吃泡芙是暴力事件嗎?”
主任瞪辛柔。辛柔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但是被瞪了。她說:“泡芙裏全是芥末,吃泡芙是校園霸淩。”
“我們不是在說暴力事件嗎?吃泡芙不是暴力事件,對吧?”
辛柔想,這就像山裏都是花,但不都是杜鵑;水裏都是魚;但不都是鲫魚。就好像大家都是人,但不都是好人一樣。就像朋友們都是聰明的女孩子,但有些繼續升學了,有些沒有,有些已經訂婚了。法定的女性婚齡是20周歲,所以先訂婚了。她恍恍惚惚地想着,低聲說:“推人下樓梯也是暴力事件。他們把我推下樓梯。”
辛柔的兩個膝蓋兩顆小拳頭一樣,并着,髌骨凸起被紗布和膠帶包住了,于是血不再流了。拳頭還是握着。
“因為你往他們頭上摔椅子不是嗎?”
辛柔心裏說,因為他們逼別人吃芥末泡芙。然後主任一定會說,可是這不是暴力事件,摔椅子才是。主任這樣的人對一切事情的看法應該都是這樣的,比如:如果痛經想要請假他不會批準,因為對于他來說月經不算病,也不算事。
“你要向他們的家長道歉。”
“然後接受他們家長的道歉嗎?……監護人什麽的?”
主任皺着眉頭,他的眉毛稀疏,眉毛如果稀疏,可能它就錯了。主任說:“你不用替我安排。我會談好。”
那應該不會被道歉了,辛柔讨厭被別人的家長道歉,不過因為也沒有向別人的家長道過歉,于是有些茫然。她想起就在十分鐘前,姑姑挂掉了主任打過去的電話。姑姑肯定說了主任接受不了也理解不能的髒話,姑姑在歘麻将的時候,文思泉湧、才情飛逸,甚至說得出來一些只有醫學生知道的人體器官或骨頭。雖然主任很讨厭,打電話過去卻并沒有做錯,但是他被罵了。
辛柔做不到這樣,只是被主任的回答壓在案板上。主任念念叨叨的,說着什麽“上午請假下午打架”、“幸好沒砸準”之類的話,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辛柔還站在眼前,就問她:“還有什麽事嗎?沒事回教室去。”
當然有事啊,這件事不是完全沒有解決嗎?但是辛柔做不到這樣反駁。對了,如果現在是席潤站在這裏,她會怎麽做呢?
辛柔沉默地看着地面。窗簾被風掀動,地上的小片光亮明明滅滅,那之下,地磚的邊鋒相互割裂着,污漬蔓延在裏面。她想到席潤幹涸的淚痕和手腕上郁結的刀疤。
A、
早自習還沒結束,辛柔被通知姑姑和人打架,結果是被打進了醫院。雖然這個消息好像魚淹死在了水裏一樣荒謬,但辛柔還是惴惴地請假趕往了醫院。到了醫院,姑姑果然照樣活蹦亂跳、吵吵鬧鬧,在急診大廳中央坐着,四周是稀稀落落幾個挂水的病患,她的矯健有些不合時宜。辛柔走近,看清她臉上的擦傷和淤痕,手臂上一大片碘酒消毒的印跡。
“我都跟她們講不用通知你了。”姑姑這麽說。
可是不是還是把我叫來了嗎?辛柔沉默地坐在姑姑的身邊,眼睛一點一點地瞥着姑姑身上錯落的傷痕。
“你住校以後我們還是第一次見。新學校怎麽樣?”
辛柔眨眨眼,新學校對于她而言并不能算更好的選擇。之前的學校是市裏最好的高中,“保底一本線”,這樣宣傳着,所以學生、老師、家長,甚至是食堂裏的大媽都揣着一種傲氣,好像站在樓梯的第二層了一樣,一點也不會去想第二層上面還有更高的地方。辛柔之前從來沒有這樣的想法,來新學校以後卻後知後覺地憋出了不尴不尬的優越感來,一想到這裏辛柔就覺得自己面目可憎。
辛柔只能轉移話題:“聽說你和人打架?雖然這也不算怪事……但是現在才九點。”
姑姑顯得有點不好意思,揉着手背上的淤青,突然問:“你還記得我跟你講過奶奶的事嗎?”
辛柔仰着腦袋想了一會兒,姑姑沒等她,又接着說:“今天在菜場,豬肉攤老板在打他老婆,我看不過去就出手幫忙了。”
“那他手裏有刀吧!你在想什麽啊!”
姑姑撇撇嘴,慢慢說:“在想……小時候爸爸喝醉酒打媽媽,我就站在那裏看着媽媽被打……奇怪,明明想要救媽媽,可是當時就是怎麽也邁不開腿,說一句別打了都做不到。我當時就在想那種羞愧、自責、恥辱的感覺,好像吃火鍋咬到了辣椒籽一樣,你知道的,辣不是瞬間的一下,而是水流一樣很綿長的,那感覺就這樣一直一直麻麻地拽着我的喉嚨。”
辛柔很習慣姑姑這樣跳躍的思維。小時候沒能出手幫助被家暴的奶奶是她心裏一根隐性的刺,這麽多年來順着血管在周身運動着,刺痛如影随形蔭蔽。她像往常一樣安慰:“你說什麽、做什麽也沒用,自己還會被打。”
“辛柔,你安慰人的樣子完全遺傳我那個死鬼哥哥。”姑姑不痛不癢地說着傷人的話,“怎麽會沒用呢!雖然會被打,還有被砍的危險,但是至少有幫到那個女人了。”
今天之後豬肉攤老板也還是會再打她。辛柔想着,不用說姑姑肯定也知道。
但是姑姑卻這麽說:“這麽講可能很自私,但是幫她是為了我自己。被打雖然很痛,但是我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尤其是那個女人對我道謝,我覺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終于做對了一次。好像終于隔着時間幫了媽媽一樣。”
辛柔閉緊嘴巴說不出話。她希望姑姑也不再說下去。
可是姑姑最終還是開口問她:“如果是你,會這麽做嗎?”
天長地久的幾秒過去了。清早的急診大廳冷清得可憐,身後小小的聲音說着“能不能請半天假,拜托了”這樣的哀求,還有蹒跚的老人和行色匆匆的護士,推着垃圾桶慢慢走過的護工神情呆滞,電子鐘啪嗒啪嗒地跳動着。
姑姑想起什麽一樣,突然說:“對了,你之前學校那個朋友也在這裏住院吧?就是被校園霸淩到割腕的那個。”
辛柔腦袋嗡嗡地轟鳴,說道:“對,席潤也在這裏。她、她在幾號房,我想去順便看看她。”她噌一下站起來,往護士站走過去了。護士在查病房號的時候,她回頭看姑姑,姑姑也在看她,視線相對後懶洋洋地說:“之後直接回學校吧,我也要直接回去了,看會兒店,打打麻将,不用管我了。”這可惡的,別扭的溫柔,辛柔心裏想。
得到病房號,一鼓作氣地跑到了席潤的面前。但是真的坐到床前之後,又像什麽哽住氣管一樣,怎麽也說不出話來,四肢也被綁住了,辛柔雕像一樣呆呆坐在席潤床前,臉上是禱告一樣的神情。
席潤躺在病床上的時候,不和辛柔知道的任何一個席潤一樣。病房裏面一片白,病房的裝潢就一定得是白色的嗎?血液、嘔吐物、唾液或者人的眼淚在白底上都會留下痕跡,非得剮掉一層牆皮才可能去掉。但是不管怎麽樣,這間病房白茫茫的,只有席潤一個人在。她的呼吸若隐若現的,柔軟的棉被裏面藏着,像是掉進雲朵的雨點。
探望病人就是窺視一個傷口。有些傷口是平整的,有些很崎岖,還有一些是粗糙的。席潤的手腕露在棉被外面打點滴,細白的一截,有點僵硬,青色和紫色的細血管蜿蜒在皮膚之下,一道粗直的刀疤橫在那上面。
辛柔愣愣地望着這冷硬的傷口。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你說,我做的是錯的嗎?”
席潤淡淡的聲音驚雷一樣突然劈在辛柔耳邊。她緊緊咬住嘴唇。
席潤像是笑了一下,不确定的語氣說着篤定的話:“因為你沒有說,所以我到現在也不确定我做對了沒有。我有時候在想,我本來也不是為了那句話才這麽做的……但是你為什麽不說呢?”
為什麽呢?別說了。辛柔的淚腺潮湧不止。
2、
“我們來做游戲。你說捉迷藏是嗎?你來當鬼啊。”于是她們找來一塊黑布,把她的眼睛蒙住,推她往未知名的方向,空氣裏點綴着零零散散的嘲笑。眼前什麽也看不見,她除了笑和求饒,沒有其他事可以做。是捉人嗎?抓住了手腕卻迎來巴掌,清脆地印在臉頰上,像是每一個毛孔都紮進了一根刺,綿長的、尖銳的灼燒蔓延了起來。
“不準揭下來,你不是鬼嗎?”
她想,應該是人怕鬼才對。鬼沒有影子,不會流血和痛苦,随着黑夜來去将人捉去下酒,人應該怕鬼。可是現在那麽多人圍着一只鬼,樹林包圍着湖泊,根系要将她汲取幹淨了。她怕極了,像是赤身裸體曝光在太陽底下。
“你輸了,你一個也沒抓到對吧,接受懲罰吧?”
于是被拽着領子丢進廁所隔間,咔噠一下應該是門被頂住了。現在她又變回人了。她變回人時,孤零零的,除她以外全都是鬼。揭開蒙着眼睛的布,濕透的布料沉甸甸的一塊,一個髒器一樣。
外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是鬼是人呢?門被打開,她聽見來者說:“這根本不是什麽‘鬼捉人’的游戲,她們就是在欺負你!這是徹頭徹尾的校園霸淩,你別怕,她們再敢欺負你,我就拿椅子砸她們!”是人啊,溫暖還發着光。
C、
膝蓋有傷,辛柔回教室時走得很慢,雖然很慢,但是最終還是走到了。
大課間教室裏卻死氣沉沉的,沒有一雙眼睛看向她。她沉默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盡力去忽視這陰沉的氣氛。
明明所有人都有可能被欺負,但只要此刻不是自己,他們就可以當一切都沒有發生。之前聽過一種說法,教導主任決定了一所學校的風氣,現在看來完完全全是正确的。
辛柔松散地坐着。不多久,有人來到她身邊。辛柔擡眸,先是看見臉頰上深刻的掌印,然後才意識到是中午被逼着吃芥末泡芙的女生。她眼睛哭得腫脹,鼻子也又濕又紅,哆哆嗦嗦地打量着辛柔。
“你有事嗎?”辛柔心裏突然懷起無比的期待,一個氣球一樣急遽地膨脹開來,讓她肺腑收到擠壓一樣攣縮起來。她亮亮的眼睛看着那女生舉起手裏的一個塑料袋,裏面是渾圓飽滿的泡芙。
啪一下,氣球被紮破了,裏面散開來辛辣的粉末,細細地鑽入了五髒六腑內,血液幾乎是立刻沸起來,燙得人坐立難安。辛柔用力地吸氣。
這時她突兀地回想起席潤的臉。
“求求你,求求你。吃一個吧,求求你……”那女生的淚珠真的跟雨簾一樣砸往地面。她眼神閃爍,在辛柔和教室最後排之間來回地變幻着。這個教室沉默着。辛柔的眼前迅速地蒙上濕潤的霧水,巨大的失望與不甘摧枯拉朽地漫上來。
旋即,荒唐的宿命感又如同巨輪一樣碾過她。她用力地吸氣。她用力地吸氣也壓不住鋪天蓋地卷過來的回憶。她想起早上在那間白色的病房裏,席潤波瀾不驚地問:“要是那天我沒去開那扇關着你的門,是不是我就不會成為她們欺負的對象了?”
是嗎,席潤?會這樣嗎?只要我們當作無事發生,就真的不會有事情發生在自己的身上了嗎?那第一個人會怎麽被挑選出去呢?錯的怎麽會是被欺負的人啊?可是,可是。席潤,可是我們怎麽敢呢?憑借偶發的孤勇,用盡了所有的憤怒,現在的我們不是只剩下恐懼了嗎?我們要用什麽去戰勝這樣大的恐懼呢?
那女生看着辛柔愣愣的樣子,半蹲下來哀求,把那些擠滿了芥末的泡芙送到辛柔的嘴邊。她怎麽這樣心安理得地要求救過自己的人?辛柔想,我怎麽那麽心安理得拒絕救過自己的人?那些不良少女把目标換成席潤以後,她立刻像獲得新生活一樣,把代替自己的席潤放在了被欺淩的階層,甚至有時候會驚覺自己也在俯視她。辛柔想,我怎麽心安理得的?竟然還因此有得救了的想法,太卑鄙了,根本連人也不算,辛柔覺得自己真的變成了一只鬼。
那個女生痛哭着,這個教室沉默着。
沉默的對峙中,辛柔突然想,我這不自量力的出頭,其實根本沒有幫到她吧,她這不是被欺負得更慘了嗎?雖然是自認為正确的事情,但是并沒有讓事情變好。但是那又如何呢?沒人保證過正确的事一定會帶來好的結局吧,這樣做只是不讓一切變壞而已——一切是指,辛柔想,一切就是指她不會為此而後悔。她丢出去那把椅子,像席潤那樣果斷,那一刻她切實地感到了,這一切需要多大的勇氣和力量,席潤有多麽大的勇氣和力量,這一切多麽重要。
病房裏席潤平靜的注視,不再有什麽要求,輕輕說:“雖然很痛苦。但是不後悔。幫你這件事。”
謝謝,謝謝。只是這樣一句話,這樣一個肯定,其實那麽簡單。如果當時就有說給席潤聽就好了,如果最開始就讓席潤知道有人在感謝她,有人在支持她就好了,如果沒有那麽膽小……怎麽會那麽膽小,居然連道謝都沒有好好地做過啊!
辛柔顫抖地拿起一個泡芙,一口就吃到了嘴裏。
巨量的芥末在口腔爆炸開,辛柔眼前猛得一片漆黑,嘴巴失去了全部的知覺,一股股尖銳的疼痛小刀一樣往鼻腔沖去,瞬間她的腦袋好像血肉模糊了,又好像消失了。然後這顆不知如何的腦袋裏面的每一條通路就如同被火迅速地燒通了,血管、氣管、淋巴、淚腺,一切都雜糅在一起被爆炸的餘波焚盡,再然後,毛孔排出汗液,毛細血管擴張破裂染紅了臉頰,眼淚和鼻涕都不可控制地淌下來,每一下呼吸,氣管都劇烈地疼痛起來。
那個女生低着頭哭泣,這個教室沉默地注視辛柔。
辛柔淚流滿面,笑容燦爛,低聲地默念:“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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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什麽愛上寫後記了,總之這是第五次作業的後記!
從作業本身來講,我真的蠻喜歡這個主題的,很日常又有多重意蘊,可以有很大的延展性。也正是因為這樣,在确定素材和主題上,我浪費了太多的時間。定下的第一版大綱講的是一個刻薄女子和她的刻薄親人的晚宴,和現在的定稿大相徑庭,就這樣猶猶豫豫、婆婆媽媽、優柔寡斷地陸陸續續改了九次,直到昨天世界讀書日的活動我才突然意識到不能再改下去了,我已經迷失在“标新立異的素材”和“嘩衆取寵的主題”中了,我到底是為了“顯得新奇”在寫還是為了“寫作本身”在寫呢?太奇怪了,居然完全在為了不必要的東西花大力氣。雖然意識到了,但是這篇作業也已經修訂到千瘡百孔了,裏面雜糅了各種各樣的東西,還都講不清楚,簡直煩人啊,幹脆就一口氣寫完,不要再去歧途上糾結了!
然後,近兩次作業都在練習多線敘事(這篇其實很少),多線敘事大法好!但是好難……打亂時間線的邏輯太難把握了,我還需要更多的琢磨和練習才對啊!
說起來,這篇文章定下來的內容裏面,有一個情節從第一版保留到了最終版,可以說整篇文章都是為了一個情節而出現的。很多時候都是這樣吧,有了一個極其想寫的場景,圍繞這個場景展開了故事hhh
好吧,關于這篇作業,多的也沒有了,只剩最後一個,不知道讀完以後有沒有人猜到标題的含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