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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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一團灰蒙蒙的霧氣,屍體就四肢複雜地落在樓梯前。
瘦警察看了兩眼,回身沖胖警察說道:“傍晚時分金宵大廈前廳有人不慎失足墜下樓梯身亡。”胖警察刷刷刷地在記錄本上寫下這句話,寫完擡頭看瘦警察:“你怎麽知道是摔死的?”
瘦警察利索地翻動屍體身上一件鮮紅的夾克,試圖确認死者身份,聽到第一天上崗的胖警察這麽問,只是敷衍地說:“金宵大廈死個人跟廚房死條魚一樣正常。”
于是胖警察念念叨叨地又開始寫:“金、宵、大廈、死個人、跟廚……”
瘦警察不耐煩地咋舌:“這句不用記!”
胖警察點點頭,筆耕不辍:“這、句、不用記。”寫完,必定得用力地拿筆點一下本子。
瘦警察翻他一個白眼,粗魯地搶過記錄本和筆,對着屍體記錄起來。
胖警察委委屈屈,手足無措。他環顧四下,前廳黑壓壓的,前臺坐着的大爺從報紙後面間或投來粘稠的視線,一杆水煙攪得他的肺如同破洞風箱一樣,吞吐出一些慘淡來。他友好地問他:“大爺,您認識死者嗎?”
大爺張嘴,還沒講話就得先喘上幾下:“不太曉得上面的事。”
胖警察壓根沒聽懂,只能保持微笑接着問:“您能給我們調一下監控嗎?”
大爺還沒開口,蹲着的瘦警察吊兒郎當地先替他答了:“金宵大廈沒有監控。”
胖警察斟酌片刻,接着問:“大爺,最近大廈有沒有什麽不正常的事情?或者您有注意到什麽潛在的違法行為嗎?”
不知道為什麽,說完這話,胖警察立刻感到極不友善的視線從四面八方射向他,他轉頭看見左右兩條走廊都站着隐在黑暗中虎視眈眈盯着他的怪人,擡頭,幾個面目不善的人站在樓梯拐角觀察他。他怕得立刻向瘦警察求助,還沒開口,瘦警察已經攔在他面前:“行了,摔死個人,收屍完事。”
胖警察看看他,再看看四下,然後慢慢點點頭。
瘦警察不卑不亢地掃視着散發出惡意的人群,人群慢慢散開了。他的身體也明顯松弛下來。他回頭瞪胖警察一樣,問他:“車上還有裹屍袋嗎?”
胖警察驚魂甫定,有些茫然,想了想才說:“這輛出警的車裏沒有裹屍袋的。”
瘦警察無語地盯着他,确定了他說的都是真的,才沒忍住報了個粗口。這時大爺慢悠悠就着破洞風箱開口,聽起來跟在拉鋸一樣:“門後面有卷涼席。”
瘦警察撇撇嘴,拉開大門,取出涼席。他露出滿意的神情,趾高氣揚地指揮胖警察把屍體抱進攤開的涼席再卷上。
“好潦草。”胖警察無不惋惜地感慨。
瘦警察只當他矯情:“怎麽,這人還是什麽寶貝不成?是就不會屍僵了還躺這兒了吧?”
胖警察無言以對,只是扛起屍體往外面走。瘦警察慢悠悠地跟在後面,快出門時突然想起什麽,回頭沖前臺大爺喊:“老頭,聽好,我頭兒說,你們以後上半夜不要上鬧市區搞事。傳達一下。”
大爺呼哧呼哧地說:“不太曉得上面的事,我管的是門口。”
瘦警察只是看他一眼,然後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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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身走了幾步,又立刻回轉到門前,大力地錘着門板:“小茉莉!求你了!讓我進去吧!”
小茉莉細細軟軟的聲音為難地從門板後面傳來:“今天不行!今天一定不可以!”
這個躊躇滿志的中年男子急得原地打轉:“今天為什麽不行?你生理期不是今天啊?”
小茉莉只是重複:“反正今天不可以!你快走吧!”
中年男子把門敲得哐哐作響,就像愚公在移山一樣。小茉莉不再理他了,隔壁的老太太探出腦袋來:“老色鬼又是你!人家都不接客了,你要點臉吧!”
中年男子理直氣壯:“我就是嫖客,我要什麽臉?小茉莉!開開門啊!”他又開始敲門了,“你總得告訴我為什麽今天不行吧!”
小茉莉支支吾吾地不情願講,只想趕人:“我有要緊事做……你快走吧!”
中年嫖客警覺起來:“你在幹嘛?小茉莉,你聽起來有麻煩一樣,你說給我聽,我可以幫你啊。”
小茉莉猶豫了一下,還是掙紮地說:“你能怎麽幫我啊?我缺不少東西,怎麽辦呀?”
中年嫖客感到機會來臨,立刻裝出一副關心的正經語氣:“我幫你去找,你要什麽?”
小茉莉于是開始報數:“面條、雞蛋、青菜、油、調味料……”
“等等!你要這些幹嘛?”
小茉莉憂愁地嘆氣:“沒辦法弄到嗎?唉算了、算了……”
中年嫖客撲在門上大聲挽回:“有的,全有的,你等等我,我現在就去給你找食材,只多不少啊,你等等啊!”中年嫖客來去如風,也不知道如何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弄到了滿懷的食材,踉踉跄跄就竄上了樓梯。
“老色鬼!”
隔壁老太太突然出聲,中年嫖客尖叫一聲,食材灑了一地,雞蛋液稀裏糊塗地灑在樓梯上,瓶瓶罐罐也是碎的碎、灑的灑,油脂順着臺階淌得到處都是。他着急忙慌地搶救,結果差強人意,他總算松口氣,怒氣沖沖地瞪隔壁老太太:“你幹嘛啊!”
老太太惡聲惡氣:“幫忙歸幫忙,人姑娘說今天不行,你不許動她聽見沒?”
中年嫖客白眼也欠奉:“我不搞她她吃什麽?你管呢!”
老太太氣不打一處來:“她敢在金宵這裏懷孕生孩子,還能把孩子養活……”
中年嫖客最不愛聽這個,怪叫着打斷老太太:“別講這個好嗎?”
老太太心若磐石:“你也有媽,你就不能體諒體諒?”
“小茉莉永遠是小茉莉!不是誰的媽媽!”這個大腹便便的中年嫖客丢下這麽荒唐一句真心話,就捧着僅剩的一些食材去開小茉莉的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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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後面就是棄置的雜物間,裏面有一個陷進雜物裏的木頭櫃子,第二個抽屜上面有一個夾層,只要打開那個夾層,就能看到兩張船票和一沓錢。小飛這樣做了,可是他只拿到一張船票,錢也比記憶中單薄不少。
小飛用力地踢了踢櫃子,除了飛塵不再有其他東西。他撓撓頭,又補了幾腳,櫃子上都有凹痕了,确實沒有別的東西了。
一個荒唐的念頭水波一樣出生在他腦海裏。他視而不見,不敢去面對。
門外傳來腳步聲,急匆匆地跑來一個人。小飛理智上線,立刻把船票和錢塞進自己的褲兜裏。做完這個,身後就有人叫他:“飛哥?”
小飛回頭,點點頭示意。
來的是個剛來上面當馬仔的小喽啰,谄笑着走過來:“暗暗的也看不清,要不是認出你經常穿的這件花襯衣,我還以為是誰。”
小飛下意識看一眼自己身上單薄的一件襯衣,剛才那個令他心慌的念頭又閃現了。
“飛哥,你在這幹嘛呢?”
“沒幹嘛,踢櫃子玩。“小飛避開視線,撓撓頭,“你有事嗎?”
“是這樣,飛哥,你好久沒交稅金了,上面……”他說着就停了,因為看見小飛陰沉的臉色。
小飛氣極反笑:“他們叫你來催債?罵誰呢?”
小喽啰怵得不得了,還是只能壯着膽子接話:“飛哥,沒必要這樣吧,你在最上面賭場做事,哪裏會缺錢?你也知道,在金宵不交稅金會被打,生意會被攪,男的關禁閉,女的送去賣……”
“我媽本來就是賣的!”小飛暴怒地踹他一腳,把人踢出老遠,“我會怕這個?我怕關禁閉嗎?我怕的不是這些……”那個念頭越來越大,從水波變成了傾盆大雨,洪水即将滿溢出他的胸口,他快喘不過氣來了。
小喽啰哭喪着臉,一點兒不滿也不敢有,哼哼唧唧地說:“飛哥,你和你那個兄弟今天都怎麽了?他鬼鬼祟祟的,你風風火火的……”
小飛一個激靈,遲疑地問:“他鬼鬼祟祟?他怎麽了?”
小喽啰如實相告:“沒怎麽呀?他今天出去采辦,早上遇見他跟他打招呼,他就是鬼鬼祟祟的,理也不理我。”
小飛深深地呼吸,用力地告訴自己,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吧。
“不可能吧。怎麽可能?小飛,別想了別想了。”
小飛從水塔上跳下來,看清好友猶豫的臉色,他小聲抗議:“你連想也不想就拒絕?你沒點志氣嗎?真想就這樣爛在樓裏?”
好友把煙屁股吸得紅亮,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們在上面的賭場做事,已經很走運了。”
小飛覺得他根本沒有意識到在上面做打手和在下面賣粉、拉皮條本質上沒有區別。
兩人就這樣一起沉默地注視着胎盤一樣的夕陽慢慢掉進地平線。小飛還是不甘心,撓撓頭,心平氣和地解釋:“只要準備充分,絕對可以順利安全地逃出去。”
好友看着別的地方,淡淡地說:“金宵大廈是個小小的國家,有自己的規則、紀律,獨立在社會之外。我們保護被抛棄的低等人,我們能團結起來成為真正的人類。”
小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沒病吧?背這東西幹嘛?上面那幫人編出來騙傻子的東西你也信?”
好友不置可否,只是說:“小飛,你天生就在這裏,對外面根本不了解,我是從外面逃進金宵的。你可能覺得金宵販毒、賣淫、聚賭,強征保護費,限制你的人身自由,爛到骨子裏了,但是這些都只是外面的小小的縮影而已。外面是個更爛的世界。”
小飛煩躁地來回踱步,好久才咬牙切齒地回答:“我覺得你說的不對!我不是因為金宵爛才想出去的,我很難講出是為了什麽,但絕對不是因為金宵不好!我生在這裏,所以吃這裏的飯、讀這裏的書、打這裏的針,我當然知道金宵有好的地方。”
好友沉吟,像是想到了什麽,又說:“我記得之前有人提過,也是賭場的打手吧,好像是很小時候被收養進來的,結果偷賭場的錢想逃出去被告發,因為告發的人只以為他是在偷錢,不知道他是想逃出去,所以上面只是收走他所有的積蓄,打斷他的腿,把他丢到下面去當龜公了。”
小飛不甚在乎地哼哼:“我知道,然後他跳樓自殺了。唉!我知道你要說什麽,那些想逃出去的人的下場大家都心照不宣,但是想想也知道是死路一條。”
好友于是總結:“怎麽看都不該有這個想法啊。”
小飛輕蔑地一哂:“你就像那種看見此路不通、今日飓風的告示就會放棄出行的人——這個就叫因噎廢食!”小飛說得激情飛揚,猛地轉身,只聽見刺啦一下,水塔上的鐵絲一下把他的衣服鈎成了兩半。
好友無聲地仰天發笑,他脫下自己的襯衣遞給小飛。小飛接過好友的花襯衣,注意到好友裏面穿的T恤上是“小心地滑”的标牌。他立刻頗為無語地嘆氣,利索地套上了花襯衫。
好友說:“趨利避害沒什麽不對吧?”
小飛說:“因為挑戰和嘗試才有人類的現在的,如果每個人都只是像你說的趨利避害,沒有現在這樣的生活。”
好友嘆氣:“小飛,不要講些形而上的,實際點,逃跑會被發現,發現就會死人,這個才是事實、”
說到事實,小飛立刻精神抖擻、興致勃勃起來:“事實就是逃跑需要錢,錢怎麽來呢?你想,既然那個自殺的是被告發的,說明從賭場攢錢這條路行得通。你先聽我說,衆所周知,羊毛不能可一只身上薅,你和我合作,你是荷官我是打手,我們倆就是進出口公司,合作起來就是标準流水線……你怎麽還笑?這事多嚴肅?”
好友笑得歪倒在地,眯着眼看小飛:“小飛,逃跑最重要的是錢嗎?不是,是出了金宵以後的前路,你有方向嗎?”
小飛笑盈盈的擡擡下巴:“我地理學得好,這塊兒我熟!我們可以走水路,出去采買的時候我探過路,往西走有個客運碼頭,想個辦法用客人的身份搞到船票,這事不會比偷賭場的錢困難。”
好友像是極認真的樣子,鼓勵他繼續:“坐上船,然後呢?”
小飛坐在好友身側,慢慢說:“然後我們往北走,坐快車經過中原地區,轉乘慢車游覽東三省沿途的風光,我還沒見過雪呢。之後我們會抵達大興安嶺,穿越國境,往貝加爾湖走,在湖畔冒雪露營,點起篝火喝酒,醉了就跳進雪裏,所以不能全喝醉了,一定要有一個人清醒,負責把另一個撈出來。輾轉跨越俄羅斯,進入歐洲。在歐洲可以走慢一點,但最好還是不要停留,一直向北,抵達北歐邊界,租飛機去格陵蘭。格陵蘭島安全,我們可以多呆一會兒,泡在溫泉裏看極光,或者比賽雪橇。等修整足夠就全副裝備前往北極圈,找到愛斯基摩人的村落,劃着他們的皮艇往北極點去——”
好友很是陶醉一樣,急切地追問:“然後呢?”
小飛喟嘆:“然後呢?那就是地盡頭了。”
好友于是念叨:“一起去盡頭嗎?”
小飛點點頭:“對的,我要帶着媽媽逃離這裏。”他看向好友,卻發現好友突然地面色慘白,神情凄惶,“你怎麽了?”
“想逃走是因為媽媽嗎?”
小飛笑笑:“不知道呀。說這幹嘛?你怎麽看?你加入這個偉大航線的計劃嗎?”
好友不再看小飛,面無表情的,情緒也沒什麽起伏了。
“不可能的,小飛,別想了。”
小飛于是不再去理會他了,只是悶悶地躺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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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着,那女孩子就趴在他胸口。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使他想起很久前看過一本小說,主角心愛的姑娘有一雙毛茸茸的眼睛。窗外金色的夕陽探進來,毛茸茸的眼睛裏面亮閃閃的像湖面,就是眼前這女孩子。
這時桌上半導體裏電臺主持人無所謂的絮絮叨叨停止了,像是什麽小型吹奏樂器的前奏飄飄蕩蕩的,電壓不穩,有些跑調,淅淅瀝瀝像雨點落在玻璃上。再過了一會兒它唱到:“夕陽照着我的小茉莉,小茉莉。”
女孩子笑盈盈地跳起來:“她在唱我!”她像是一只小鳥一樣歡快地離開床鋪。他細細地欣賞瑩瑩閃閃的微塵中這女孩舒展的胴體,金黃的夕陽在年輕潤澤的肌膚上淋上一層蜂蜜。他靜靜地想,真是可惜。
它又唱:“海風吹着她的發,她的發。”
女孩撩動自己烏黑的頭發:“什麽是海風?”
他不确定地接話:“你不知道什麽是海嗎?”女孩子乖巧地搖搖頭,于是他想了想才說:“海是很大很大的湖,就像月亮照在刮風的平地上一樣大。”
女孩興趣盎然:“這麽大!”她展開雙臂,又合上,“怎麽不唱了?”
他按動床頭的開關,燈沒有亮:“停電了。”女孩也像停電一樣,誇張地嘆口氣,轉着圈圈又躺回了他的身邊。
熱烘烘的光滑的皮膚貼着他,他分神地看着女孩的發梢,沒有一點分叉,健康又堅韌。這樣靜了片刻,他問:“你叫茉莉?”
女孩雀躍地看着他:“我叫小茉莉!”
“小茉莉?怎麽取的名字?”
“他們給我取的。”
他了然,又很不體貼地追問:“那來金宵大廈之前的名字呢?”
女孩靈活地眨眨眼,開口時有點不好意思:“以前的名字不好聽,叫‘喂!’、‘那個誰!’、‘傻子!’,都不好聽。”她有模有樣地模仿起別人這麽喊她時的語氣和表情,鮮活又機靈。但他控制不住又開口挖苦:“那就是沒有名字呀。”
女孩子氣鼓鼓地抱住他的脖子,片刻又笑開了:“沒有也沒關系吧?”
他失笑:“沒有名字也沒有關系嗎?那什麽事有關系?”
女孩子沉吟,天真地說:“不知道什麽是海。”他于是語塞,只是靜靜地想,她比我可惜。
女孩看他不說話,小心翼翼看着他的眼睛問道:“那你說什麽事情有關系呢?”
他看着不算高的天花,像在看向很遠的地方。他說:“如果有個地方,地滑得你只能跪着,勉強站起來也只是為了下一次摔倒……你說,是不是只要立一塊‘小心地滑’的告示牌,這一切就都沒有關系了呢?”
女孩想了一下,問:“立塊牌子,地就不滑了嗎?怎麽會沒關系呢?”
他輕撚女孩的發梢,過了一會兒才慢慢說:“所以讓自己忘記傷心的事情,你就不傷心了嗎?”
女孩卻靜靜的,問他:“你很傷心嗎?”
他有些難過地想,這一切真是太可惜了。
女孩不知道他的思索,只是蹙着眉頭說:“那怎麽辦呢?要怎麽離開這個地方呢?”
他深吸一口氣,佯裝輕松地說:“地上太滑不能走,但是還可以飛過去啊。”
女孩咯咯地笑起來:“你會飛啊?你會飛嗎?”
他也笑,想了一下,跳下床,在地上亂丢的衣服裏拎出自己鮮紅的夾克。他把衣服扔給女孩,說:“這件衣服是我的傳家寶,穿上它就可以飛起來。現在我把它送給你了。”
女孩不知是捧場還是真的信了,興高采烈地套上了夾克,又大又長的衣服堪堪遮住她的膝蓋。她快活地站立在床上,張開雙臂蹦蹦跳跳地向他撲過去。他下意識地抱住了她。女孩笑盈盈的臉就在很近的地方,呼吸輕輕的,像植物生長的聲音。他嘆口氣,把她放回床上,拉着她的手說:“人不可以沒有名字的。我送給你一個名字好不好?”
他用手指在女孩柔軟的手掌上寫下一個字。女孩看看手掌又看看他:“什麽字呀?”
“飛。”
女孩笑容燦爛地把手掌貼在臉頰上:“飛?小飛!我喜歡這個!我宣布,以後‘小飛’就是我最珍貴的寶貝了!”
他看着她喜悅地捧着臉在床上翻來滾去,也難得高興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問她:“我要走了,你有什麽要說的嗎?”
女孩皺着臉直起身:“你什麽時候再來呀?”
“就這句嗎?”他歪着頭假裝不滿意,“我還沒付賬呢?你不記得了?”
女孩這才想起來,哎呀一聲:“對呀,你還沒給錢呢!”
他板起臉:“我沒錢付給你。”
她輕飄飄:“沒錢就算了吧!”
他好笑地斜在門框上盯着她:“你對別的客人也這樣嗎?”
女孩有點氣惱:“喜歡你才這樣的!”說着,又躺回床上,悠哉地晃蕩着雙腿。
他無可避免地又喟嘆,怎麽會這樣可惜呢?他想起來之前打算好要作惡,遇到卻是這樣一朵小小的茉莉花,開在肮髒的地方但是甜蜜沁香,看着這樣的美麗他的心軟得托不起一滴露珠。
“還想聽歌嗎?沒錢付你帳,可我還能想辦法幫你續上電。”
女孩像小小的動物一樣快速點點頭,沖他甜甜地笑着:“你慢點走呀,你的腿骨根本沒接好,要小心一點的。”說着她又想起什麽,“然後你要去幹嘛呀?”
他一瘸一拐地已經走到門口,打開門的時候他的聲音風一樣吹過來:“之後我就會離開這個地方。”
女孩沉默地看着門合攏。這房間裏又只剩下了她一個人。不知道過去多久,她迷迷糊糊地感到一陣心悸。
窗外掠過什麽,在牆上投下一個巨大的黑影,她以為是一只很大的鳥張滿翅膀在往下飛。
半導體就在這時又唱起來:“小茉莉,請不要把我忘記,太陽出來了,我會來探望你。”
然後是尾奏,電壓依然不穩定,聲音搖搖晃晃的,很快就像掉進洞裏一樣消失了。主持人又開始說話。
人說話的聲音進到小飛的耳朵裏,嗡嗡地響,全變成了費解的低咒。樓道昏暗,又長又窄,看見的東西都影影綽綽地重疊在一起。
他開門時注意到門沒鎖,不可避免地更加煩躁了一點。
屋子裏采光很差,通風更糟。人的氣味進到小飛的鼻子裏,橫沖直撞的。他拎起被随意丢在沙發上的女士內褲,路過衛生間時丢在了髒衣簍裏。他走進廚房裏,想點一根煙。
不要是今天吧,至少不要是今天啊。他想現在就沖進房間裏對媽媽這麽講,但是他只是走進廚房。褲袋裏找不見打火機,小飛叼着煙看着被風吹動的排氣口,扇葉一下一下切割玫瑰色的天空,很遠又很近的黃昏只有這麽巴掌大一塊。
屋子裏怎麽這麽靜。他擰開煤氣竈,淡藍的火焰跳動着竄起來,他長久地盯着這一小簇亮光,實在不知道如何動作。最後也只是把煙放下。一切都是那樣巨大又沉重,他毫無還手之力被砸倒在了地上,月光一樣的美夢碎得一塌糊塗。
他一時間累到恍惚,腦袋像被一下紮破的氣球一樣,頹喪的沖力将理智帶去了天邊。
他仔仔細細地欣賞了藍色的火焰片刻,然後毅然決然地,突然地把它們全部吹滅。煤氣勇往直前地拓散起來,小飛想要露出點笑容鼓勵它們,但是他太累了,沒有辦法再做出任何的表情。深重的吐納間,迷眩襲來,如夢似幻境一樣的,小飛眼前一跳一跳的,那月光似的美夢漸漸凝結了起來。他有些反胃,努力地憋住了,他害怕吐出心裏那些藍色和粉色的夢境。
就這樣不過幾秒,煤氣閥呲呲地哀鳴,偃旗息鼓了。小飛趕緊擰得更大一點,煤氣們卻再也不來了。原來是煤氣停了。他真是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最後只能面無表情地倚在牆上喘氣。
就這樣又是幾秒,小飛感到有人拉住自己的手,他回頭看見自己的媽媽,笑盈盈的樣子根本看不出年齡。
“小飛,被你發現了嗎?真沒辦法啊!”
小飛迷茫地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流理臺上放着一個小鍋,他掀開鍋蓋,裏面是夾生的面條。
“這是什麽?”
“長壽面呀!”媽媽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不知道蛋糕是什麽樣的,但是還可以做長壽面嘛!生日快樂,小飛!”
媽媽踮起腳,輕盈柔軟的擁抱籠罩了小飛。就是今天,媽媽理所當然地記得。迷眩和委屈就這樣神奇地消散了,就像煤氣竈上的那簇火焰一樣。然後更加龐大的無力飓風般席卷了他的心。媽媽像是激流中唯一的浮木,他用力地抱緊媽媽。
“對不起啊媽媽,我太沒用了。”小飛在媽媽的肩膀上藏起哭泣的臉。
媽媽拍拍他的背,只是說:“我的寶貝不要這麽傷心呀。”
小飛于是收起了眼淚。媽媽扮鬼臉逗他,人的愛意進到小飛的眼睛裏,鼓鼓囊囊的。他把鍋放在煤氣竈上,關上了擰開的開關,裝作輕松地問:“沒有煤氣怎麽做面?”
媽媽不假思索地說:“剛剛解決了,很快會來的。”
小飛的心尖像被紮了一下一樣,尖銳的刺痛一下沖進血管裏。他深呼吸幾下,盡量平靜地反駁:“不交錢煤氣怎麽會來。”
媽媽還是天真又袒露,這樣的真實小飛沒法面對,他打斷媽媽要說的話,從口袋掏出那沓錢塞到媽媽手裏:“再有人上門催稅金,你就能交清了。”
媽媽有些不解地劃拉手裏的紙幣,船票就從裏面滑了出來,媽媽撿起來,表情像被點亮的小燈:“咦?這個是什麽?”
這形單影只的船票。小飛嘆息着微笑:“禮物。”
“做什麽用的?”
小飛看着媽媽清澈又歡喜的神情,撓撓頭,一下子好像想通了一樣。他于是平淡地說:“看起來很美。喜歡嗎?”
媽媽盯着船票上蔚藍的海面和綿軟的白雲,真切地點點頭:“喜歡。”
小飛在心裏慢慢對自己說:“沒關系的,能和媽媽在一起就好了。還可以再試一次。還能再做到一次。”
媽媽把船票貼在心口上,蹦蹦跳跳地跑進客廳擰開一個破舊的錄音機,很快熟悉的歌聲填滿了小小的屋子。小飛輕快地越過客廳往外走:“我去續煤氣。”打開門時樓道的冷風吹得他一個激靈,他順手拿起玄關挂着的紅色夾克穿上。
樓道裏有一種油脂的氣味,這下也不那麽讓人讨厭了。兩邊的窗戶外是淡紫色的天空,朦朦胧胧的像是淡淡的吻。小飛心裏的藍色和粉色的夢境蒸騰着,他的心就這樣變得很輕很輕,飛在半空中像游在深海裏。
他走下樓梯的這刻,感到身體一下子也變得很輕很輕,體重逃逸不見了,他從頭頂麻到腳趾,身體每一寸都像張開翅膀一樣,帶來肢體生長特有的酥軟和懸空。又或者他是真的變得很輕很輕,因為穿着媽媽說過的飛行夾克,所以變得可以飛了。他的意識一下子離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視線快速跳躍着,時而高時而低。
他感到自己好像真的飛了起來,往一團灰蒙蒙的霧氣裏。
哇第四次作業寫完啦!第四次壓死線hhh
為了避免給讀者造成心理暗示,所以想說的都寫進後記裏面了。
這次嘗試了一直很喜歡的環狀結構,超級過度解讀了題目,寫了個關于“地滑”和面對“地滑”要如何的故事。本來想叫《某少年意外死亡事故始末》,構思到一半感覺現在這個比較契合。第一版大綱毛估估寫出來要小十萬字了,天啊上一次作業才吃了類似的教訓,删删減減終于縮到我覺得合适短篇的容量……話雖如此還是爆字數!我再也做不到短小精悍了嗎難道!
背景有借鑒南美某些國家的黑幫組織形式,誇大、脫節或理想化等不可避免,理論上不會對閱讀産生障礙。寫的時候在文章語言風格上糾結了好久,每個章節想寫成單獨部分又糾結各部長短,對照和線索的深淺也好糾結,總之是盡在實質上毫無必要獨立出來的環節上浪費時間了!然後寫着寫着發現糾結的部分根本一點也沒幫到自己嘛!氣憤!于是總結出一個經驗:不是非得每個字眼都動人才能寫出好文章的。用我爸的話說:你雕花啊!唉,雖然如此、雖然如此……
話說,不知道大家聽過小茉莉這首歌沒有?寫這篇文循環了這首歌真的不下百遍,最奇妙的體驗是回看之前的段落,看到摘抄的歌詞那裏,播放器也正好唱到這一句,就很妙。第一次聽這歌是在畢贛的《路邊野餐》裏。畢贛好就好在,我感覺他的電影雖然拍出來了個故事,但是你只看到這個故事他應該會很不高興,這也太酷了吧!大家對他評價好像還蠻兩極,反正我覺得酷的人最可愛了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