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寅
演也,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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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整。
粘稠的血液小溪一樣,由兩個平整的切面向彼此奔聚,迅速彙成了一面不算安寧的湖泊。這是一只漂亮的白色老虎,晶瑩的皮毛在月色下恰似濕透了的絲綢。這只老虎的嬌小的頭顱和脖頸被切斷,兩個切面平整甚至光滑,汩汩的鮮血煙火一樣蹿出來。
他有些自得地收刀,一柄寬刃的腰刀并不打眼。他再度打量這只幼小的老虎,片刻後又下了一次判斷,很平整。
他想這是應當的,畢竟用的是祖傳的寶刀。寶刀乍看起來和今天下午遇見的那隊官兵潦草的佩刀一樣,一張馬革裹着刀身,刀柄短直,稍有不同是寶刀的刀首有一圓形的裝飾,是一枚雕刻精致的佛首。世稱慈悲刀的是他的曾祖父,這把就是慈悲刀。
遠遠地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咚——咚、咚、咚、咚。
于是他便知道,這是寅時到了。他從悠閑自得中回過神來,剛才讓他感覺寧靜的湖泊現在卻讓他有些慌忙。他只有一個時辰來處理這老虎的肉與骨,再如何年輕的老虎,變成一座插着堅硬骨頭的軟爛肉山時都是棘手的,所幸是他記起自己能應付這種事情,于是慌忙中又生出一些篤定來。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更夫好像很遠,又好像很近,他有些拿不定,這時候把這樣一只老虎的屍身抱上街,撞見更夫吓到他一定會惹出大事。所幸他能應付。他鎮定地把老虎正面向上地攤開,老虎凄涼地躺在地上像是展開在砧板上,由于頭顱已經被砍下,凄涼中又有些滑稽。他把慈悲刀上的血跡蹭在老虎雪白的皮毛上,血珠顫顫巍巍地滲入,變成胎記一類的隐晦的記號。捏緊刀把,他對準老虎的左上肢。
父親教誨,慈悲刀只三式,劈、壓、格,其中以劈招最為悍勇。劈招講的是有收有放,放在手臂,收在手腕,周身力道由是灌到刀刃上,便可勢如破竹所向披靡。曾祖父就是憑這式在江湖上闖出了名堂,買了塊山頭開起武堂,熱熱鬧鬧居然真的成了江湖上小有名氣的一個幫派。在外人眼中如此,但是他心裏清楚,雖叫慈悲刀但其實式式都是殺招,因為這根本就不是什麽慈悲刀,而是鬼頭刀。鬼頭刀是官府斬首用的刀,前朝的劊子手落草為寇,用偷來的寶刀殺下一片山頭,假模假式地從良,把猙獰的鬼頭雕成了大慈大悲的一顆佛首。家中從未對子孫避諱過這段家史,倒有些硬叫人記住自己生來是劊子手這樣的念頭。
電光火石間,清清脆脆地一下,就像是劊子手大發善心做好事,只一刀,老虎的左上肢就幹幹淨淨地滾落在一旁,同樣是平整的切口,光滑更甚頭顱那下,以至于血液一時沒反應,過了一會兒才傾盆似地湧出來。他一鼓作氣又連劈兩刀,将小老虎的右上肢和右下肢給整整齊齊地劈下,它倆就像還未死僵,骨碌碌地打着圈飛速逃離了小老虎已經開始僵硬的軀幹,然後,命中注定一樣,右上肢滾動着來到他腳邊,一掌拍在他的鞋上。
他幾乎是立刻想起父親光禿禿的脖頸。然後全家上下老老小小四十六口人的頭顱都像是橘子一樣,竟帶着些喜悅地沖他砸将過來。他想起就在三個月前,某天夜裏睜開眼,眼前是被鮮血染紅的祠堂,駭人的頭顱滾得遍地都是,腳邊有糾結的發絲摻着結痂的血,仔細看時發現那之中是妹妹飽滿的臉頰。他站起來,一顆頭跌在地上,是父親緊緊咬着牙關的臉,睜大雙眼好像眼珠要蹦出眼眶。
但他已經不會再為這件事情感到任何的恐懼了。因為他的內心充滿了憤怒,當一個人的內心充滿憤怒的時候,他将什麽都不害怕。他不會害怕閉上眼睛是朝夕相處的親人們的頭,更不會害怕全江湖的不恥和追殺。将一個人的內心掏空裝滿憤怒的,就是明明他也是受害者,卻因為四十六口人皆斃命于慈悲刀法,獨活的他就由風光霁月的青年才俊變成了人人喊殺的冷血魔頭。
所幸、所幸有卯卯!巾帼不讓須眉的卯卯,敢背着她那個武林盟主老爹把他從牢裏放出去,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協助自己尋找真兇,敢對魔頭傾訴滿腔的愛意,敢将全部托付于他。卯卯,一想起卯卯,他的心就柔軟起來,像是按在他鞋上的那只老虎的腳墊一樣,無聲無息地跳動着。無疑他深愛卯卯,即使偶爾他會覺得卯卯有些不聰明、不美麗,過分頑固,還有點粗魯,但是這些絲毫影響不了他對卯卯的愛。但每次一想起自己深愛着卯卯,他就幾乎是立刻會想到汜兒。想起汜兒的時候,他的心立刻又變得堅硬無比,硬到能把自己的五髒六腑都戳得很痛。痛是想到口口聲聲說着“寄聲知我有歸期”,卻在自己被誣陷後第一時間抛棄了自己。想到她花瓣一樣的臉頰、珍珠似的耳垂,眨眼睛的時候小小的旋風讓他的心亂成一團。一想到汜兒,他就感到痛苦。
他又去想卯卯。不知道卯卯此刻到家了沒有?有無将他辛苦找到證據交給她爹了?卯卯,他這樣愛卯卯,這樣信卯卯。
心情又變得很靜很靜,他舉起慈悲刀,幹脆地劈下黏連在老虎身上的最後一條腿。此刻面前的景象實在過分地詭異,甚至有些惡心。所幸此刻他因為能掌控這只老虎的全部而篤定又自信。他把刀刃按在老虎的腹部,一用力,噗嗤一下刀刃陷進去,像是剖開一只西瓜。下一刻滾燙的血水卷動白花花的腸子,劈風破浪地沖出了小小的刀口。
真是麻煩,一環接着一環,下水這種東西。他有些嫌棄的同時又想起那個盲女來。卯卯的婦人之仁也很麻煩,非要從那幫兵痞手裏救人。卯卯真是麻煩,那個盲女真是盲女嗎?他沉吟着,用匕首割下一些虎皮紮成包袱,卷起袖子拿手探進老虎的腹腔。熱烘烘的像是一張嘴。他想起汜兒的嘴來。他用力扯斷老虎的髒器,連同那堆腸子一起撥入虎皮包袱裏。
那個盲女真的眼盲嗎?真是奇怪。他回想起那天絕望的自己在做假證據的時候,回城路上撞見了盲女,她為什麽突然出現在那麽荒涼的郊外?這一切都說不通,包括這個小縣城居然會有一個營的兵駐紮那麽久,居然沒人能認出他來,這一切就好像、就好像——甕中捉鼈一樣。但是,這個縣城是卯卯帶路過來的,怎麽會有問題呢?
他這樣愛卯卯,這樣信卯卯。但是,出事前根本不記得盟主有這麽一個女兒,她說仰慕自己已久,自己卻沒在那之前見過她。真是奇怪啊卯卯,為什麽拿到證據先是想到去找武林盟主,明明追殺令就是他下的。卯卯,為什麽要單獨行動,為什麽要自己等這麽多天呢?
他一刀劈斷老虎的脊柱,用刀刃将老虎的身軀劃作兩半。這樣就大功告成了。可是卯卯真的會回來嗎?
他突然瀉力,沮喪地坐倒在地上。慘白的月光拍打着他,他撫摸着手邊老虎的頭顱。
奇怪?為什麽要懷疑卯卯?他想,明明有問題的是盲女。盲女定是幕後真兇派來監視他的,他輕笑,可惜這個計劃已經失敗了,盲女失敗了。他撫摸着老虎的頭顱。卯卯不可能害他,卯卯這樣愛自己。誰會砍光全家的頭?!一想到全世界都這樣看待自己,他又感到暈眩,胃裏翻江倒海,剛才在老虎腹腔的自己的手,現在來折騰自己了一樣,他立時涕泗橫流地幹嘔起來,反射性地,不是因為真的有什麽東西要吐,所以很難止住地幹嘔起來。卯卯什麽時候回來呢?
這可怖的幹嘔在過去的三個月裏時時刻刻籠罩着他,讓他感覺自己體內的一切就好像是一灘腐臭的下水,可是怎麽嘔也見不到心肝脾肺腎,只有空蕩蕩的氣力,他像是把完整的自己一次次地嘔出去一樣。三個月來沒有一刻他覺得自己是完整的。他驚覺在解剖老虎的時候,他平靜而不戰栗,缺乏睡眠造成的恍惚和心悸也一點都沒有出現。可是失去了能把握的肉塊,他又變回爛泥一樣的存在。
他從長久的幹嘔中掙脫的時候,冰冷的月光已經很低很低了。卯卯不會騙自己的,只要今天天一亮,就會真相大白,他就能變回那個風流倜傥的少俠。卯卯不用跟着他擔心受怕。又或者汜兒會求自己的原諒。汜兒的桃子一樣的身體,只要過了今晚。他于是立刻地振奮起來,手腳麻利地把分開的老虎的四肢、軀幹和下水分別埋在城中七戶人家後院。做這些時他想着卯卯,間或地想起汜兒,不去想自己的家人們。
他回到原地,捧起最後剩下的頭顱。他現在必須立刻去城外的河裏清洗一下自己。皂羅袍逃難時就沾滿了血,沒有什麽可避忌的,但是他這滿頭滿臉的血必須得洗掉,不然等天亮卯卯回來看到會吓到的。如果真的那樣要怎麽說呢?卯卯。城裏跑進來一只老虎,我殺了一只老虎。卯卯會信嗎?她一定會不假思索地相信 ,然後大叫着讓自己說更多。雖然如此,但是還是不要讓她知道好了。
他背着慈悲刀,把老虎的頭顱護在懷裏,來到了河邊。把衣服規規整整地疊好後,他一下跳進冰冷刺骨的水裏,深深地潛了下去。血液在溶解和消散,他冒出水面,皎潔的柔和的月光映在水面上,像是一捧熱水注向他,月光變成是惬意的熱氣,氤氲着,風也能掀動它。他看着不遠處的岸邊。他把頭顱端端正正放在衣服旁邊,面朝着自己。他想等到自己洗幹淨,就去找塊石頭把這顆頭沉進河底。這麽一來不知得過多久這個頭顱才能再見天日,也許這輩子也看不見這樣的月光了吧。他滿意地又潛進水裏。
寅時快要結束了。夜晚快要結束了。天要亮了。
薄薄的光垂憐地落在岸邊的頭顱上。她面容美麗又恬靜,半睜着的眼睛蒙着一層白白的翳。
ps.“寄聲知我有歸期”這句是王安石的《汜水寄和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