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奔
顧自奔走,不知其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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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前出現了一些場景,如同通過碎裂的玻璃望向一片原野,四分五裂的,是所謂的人生走馬燈。這是她死的時候的事。
她先是想起關于面包的事情來,精确到初三那年夏天的午後三點差兩分鐘,離下課還有這最後兩分鐘,一陣饑餓如同是密室裏的蒸汽,緊緊地攫住她的內髒,安靜的室內她站着回答題目,她的肚子發出比她的答案更響的哭喊。她總是這麽的饑餓,這樣尴尬又無自尊的饑餓像是她青春期的棺木一樣。這樽棺材是生養她的母親親手釘的,她的弟弟咬着詭異的植物根莖,那是什麽植物她不知道,哪怕現在她即将死去她也不清楚弟弟在吃什麽植物的根莖,總之他像塑像一樣木然地注視她的肚子,空癟的胃袋代替淚腺,胃酸如同瓢潑的淚,胃壁擠壓着彼此,像是聲帶震動。因為饑餓身體自發地合并着器官的功能,于是她用胃哭喊。
她想起那些躺在課桌裏面的面包。那些面包的香氣和滋味雪崩一樣湧來,像是朱頗的肌膚和嘴唇。她的眼前被蜜一樣的肉色塞滿了,她心裏全是戀人的嘴唇燃起的火焰。朱頗的手指和朱頗的脖頸,鑽地的陷阱和沖天的寶塔,有時冷硬有時柔軟,有時溫熱有時刺骨的愛。朱頗的濃密的長發,緊緊繞在她每一處關節,海底的謎一樣藻類。朱頗的給予和索取。這是那些面包的回憶。
她想起朱頗來。想起朱頗的時候,總是帶着一些霧氣。霧氣輕紗一樣包裹朱頗薔薇色的臉頰,朱頗健康的生氣和伸展的四肢。一些自卑和一些自得升騰而起。自卑是朱頗的高傲、豔麗與命令,自得是朱頗的真誠、迷戀與鐘情。還有一些直到此刻還在啃噬心瓣的愧疚。愧疚是朱頗轟轟烈烈地抛下所有而她落荒而逃。她想起某年春天她終于厭倦朱頗的施舍,厭倦也是因為她終于依靠這施舍獲得了厭倦的能力。
她聽到朱頗問,春天是好的季節嗎?
不是的,朱頗。胚芽沖破種皮,幼蟲離開硬殼,天上是滾滾的雷,水裏是前途未蔔的洄游,明明全是痛苦的事情,春天就是一個痛苦的季節,我們需要忍受這份痛苦。春天不是好的季節,好的事情不應該有痛苦。
她想起關于春天的事情。很久之前有過的一個朋友,面目模糊性格不明,一腔愛意甜得蜜一樣惹人讨厭,只有這樣的人願意做她的朋友,不在乎可恥的家境和陰沉的臉色。這個朋友托她遞的那封情書,開頭第一句是,張同學,展信好。張同學是誰呢?他配這樣真切的愛慕嗎?張同學泥塊一樣潦草的樣子和他自作多情的單戀被她記起。張同學是誰呀?誰也不是,可是是第一個愛她的人。她惡心這份愛可是這是第一個愛她的人。她想起被她燒掉的那封情書結尾那句話是,張同學,希望你春天快樂。惡心,惡心。反胃帶來的記憶是這些,是她明明想要留下全部,卻親手燒掉了所有。
她想起關于丢棄的事情。游樂園裏沒有餘力欣賞朱頗美麗的臉,她滿心的醜陋的惡毒的嫉恨,她盯着遠處的父親摟着他唯一的合法的妻子,牽着心胸開闊與人為樂的女兒。她記得自己把這些小刀一樣的惡意發洩到朱頗身上。朱頗的眼淚是什麽樣的隕石,叫她的心這樣的疼痛。
朱頗,朱頗。她滿腦子都是自己唯一的愛人。她的貧瘠的、沒有尊嚴的、卑劣醜陋的、永遠不被選擇的靈魂,她的可笑的、可悲的生命,只有朱頗。朱頗毛茸茸的眼睛靜悄悄的注視,朱頗說的每一句話,從最開始的“滾開”,到最後一句“很快回來”。
她聽到朱頗說,你要養好這株風信子呀。你知道嗎?你聽好呀!我伯伯家的農場前幾天半夜裏跑出去一只豬……不是我是豬!你可真讨厭,你聽好呀!我伯伯回看監控,看見那只豬沖破栅欄跑出去,繞着農場跑呀跑呀,鑽出籬笆逃跑了,可是沒過多久,又鑽了回來,繼續繞着農場跑呀跑呀,你說奇怪嗎?不奇怪嗎?很奇怪呀!它為什麽跑呢?又為什麽回來呢?
這誰知道呢?朱頗總是想這些事情。誰知道豬為什麽要跑,是為求救嗎?還是為了警示?是為了好的事還是壞事?這是哪個人都講不出來的事情。為什麽要回來,是害怕嗎?還是迷茫?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其他事?人是講不出來這個的。人不會沖破栅欄,人不會在夜裏漫無目的地狂奔。
她聽到朱頗說,你要養好這株風信子呀。你知道嗎?
風信子已經剪去殘花了,一剪刀下去,風信子為什麽不哭呢?朱頗,朱頗,不要走,你不能上那班飛機!朱頗,朱頗,為什麽不回來呢?太平洋波濤洶湧的洋流摧枯拉朽地奔向她,折斷她的骨頭,撕裂她的肌理,萬千浩瀚的巨響就在這一刻音銷聲滅。
她不能再聽見什麽。她想起這是她死的時候。一個莫明其妙的春天的夜裏,她收拾完風信子的殘花,踩着凳子拉掉電閘。黑暗幕布一樣向她合攏,這些細碎的記憶高高低低地俯視她。她渾身都縮成一個髒器那麽大小,風聲和鳥叫,窗外的車輛行駛的聲音,天花板上傳來的鋼筋摩擦的聲音,窸窸窣窣的人語,全部變成是陰狠的低咒了,它們糾纏着最終變成恐怖的扭曲的樣子,它們像是蛇的信子猛虎的獠牙,居然旋轉着纏住她的脖子,她眼前紅紅白白、灰灰暗暗,每個毛孔争先恐後排出冰冷的汗液仿佛是滾燙的淚水。她說不出什麽了。她想起這是她死的時候。一個渾渾噩噩的春天的夜裏,她在吊扇上挂上一根麻繩。
她感到一個固體似的東西從肺部開始在迅速長大。她的眼前漸漸朦胧了。豬用堅硬的頭骨砸碎栅欄逃跑,野草鋸它夜風圍它,它漸漸忘乎所以飄飄然地像一只氣球,乘着夜色如同在水波上滑行,從未好好用過的蹄子輕捷靈敏,每一腳都踩碎她的一顆肺泡,噼裏啪啦噼裏啪啦!她的肺部的空氣将豬送上九天,那山一樣大的豬遮蔽了來自神佛的愛拂,粉色的皮肉與鐵青的雲彩暧昧地凝結起來,豬就漸漸散開成了隆隆的雨雲。要往哪裏跑!根本跑不掉!
她急促地掙紮起來。更多細枝末節的小事飛快地在她眼前閃過又飛快地消失不見,但是無論是鏽跡斑斑腐臭漫漫的過去還是陰暗恐怖百無聊賴的未來,她全部都抓不住了,她只能抓住一根長滿牙齒的臍帶。這就是她的死的現在,氣和血都鼓脹着要炸開來,要順着這條臍帶離開,大腦要離開軀殼,眼珠要離開眼眶,牙齒要離開嘴唇,渾身的粘膜也要變成一朵朵雨雲從她的毛孔中逃竄,她珍貴的一切不約而同地要抛棄她離開,也要搭一班即刻爆炸的飛機永永遠遠地離開她。
天啊,這就是死嗎?朱頗,這就是死嗎?她一下子變得很小很小,小到全世界的肮髒的塵埃都纖毫畢現,密密麻麻的蟲螨恭恭敬敬地哀悼,又一下她卻變得無限無限的大,一塊發糕一樣熱騰騰地舒展開來,直到抵着潔淨的宇宙,那奇詭瑰麗的波瀾壯闊的星群散發着溫和的熱量和光亮。這就是死嗎?她變成了一簇煙火。這就是死嗎?她變成了極點永不融化的冰山。在這個死亡的時候,她又被生的強烈的痛楚籠罩,那粗糙的生命的繩索就握在她的手裏,一條長滿牙齒的臍帶,帶着她向上、向上,如此的痛苦,這樣沒有尊嚴,比一只回到屠宰場的豬還要滑稽,是廢棄的包裝紙糾纏着手掌不願意離開的狼狽。在死的時候生命才追悔莫及地原形畢露,把痛苦的本質袒露,這就是生,她手裏握着這樣的生命的把柄。那生命的把柄明明深深紮進肉裏,卻漸漸從手裏滑出去,這就是死嗎?
她劇烈地搖晃,她知道自己立刻就會死去,這時候,她的愛人、朋友、家人都露出她見過的最好的樣子,親切地動作着。她徒勞地大喊着渴切地想要證明:我在想你們!我在想我的愛人,想她所有的妩媚與癡纏,我在想!我在想我的朋友,她沒有污垢的面容和友誼,我在想!我想生我的母親,拉着我的衣角求我抱抱他的弟弟,想到父親,我原諒一切!我原諒一切因為我想被一切原諒!救救我!不要責備我!
親人們親切地動作着,想要解救她的痛苦,于是臍帶不能再咬住她,她輕飄飄地将要沉落,向下、向下。她感受到了巨大的接納和安撫。這就是死啊。她卻還是掙紮着,她想我可以被原諒了嗎?嫉妒愛人的我、看輕朋友的我、憎恨親人的我?為什麽要接納這樣的我?不、不,不要讓一切結束,她掙紮着,她死死咬住生命的把柄。不是此刻,不是這樣!從未出現的一種情緒拽着她的頭發将她向上拉。她看見朱頗在等她。對不起、對不起。她掙紮着,說不出理由,竭力去直視嶄新的那股蠻力,她立刻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自己的恐懼和怯懦。
很痛吧?不放手嗎?
她掙紮着。我不會忘記、我不會忘記的!痛苦萬分的時刻,這就是生啊。她的雙手與繩索搏鬥,她在向下也在向上,她飄浮在這個時刻裏,一具沒有劇本的木偶一樣掙紮。朱頗按在她胸前的手掌,在她眼裏飛快地炸裂成一灘血肉,她無聲地尖叫,恐懼的空氣牢牢地拎住她,親人們變成恐怖的一堆血肉,這千鈞的好意,這磨人的溫柔,她像陷入流沙動彈不得。她無聲地尖叫,想要哭喊,她記起自己早就失去這個能力,但是她終于哭喊起來,胃袋痙攣、胃壁擠壓,絕望的哭喊的聲音,這久違的饑餓。
她立刻陷入年幼的棺木中去。她想起狗一樣乞食的自己,想起朱頗的鄙夷,想起父親的漠然,想起朋友模糊的面容,想起弟弟永遠嚼不完的植物根莖,一場爆炸就從她胃裏開始,劇烈地席卷了她周身,名為羞恥的餘波立刻融化了她全部的理智。她不能這樣死去!她絕對不可以這樣死!她不能忍受這樣的毀滅,于是她繃緊渾身的肌肉,她聽見指腹破裂指甲剝落的脆響,她的手指被絞肉機一樣的繩結絆住,她渾身都在用力,她在不斷向上、向上,那樣子滑稽的像一只被燒焦的禽類,然後啪地一下,她砸落在地板上。
一個萬籁俱寂的春天的夜晚。
聲音漸漸回到耳朵裏。隆隆的滾雷,四面八方襲來植物生長的濕漉漉的哭聲,低微的蟲鳴,淅淅瀝瀝的雨點,水霧被風揚來送去。
感覺漸漸回到身體裏。皮肉綻開的手指,滿地的指甲的碎片,立刻凝固住的血漬。沒有疼痛,疼痛還沒回來。只有饑餓,像是支撐不住肉身的膨脹,每一根血管都需要食物澆灌,她感到身體的每一個末梢都透支一樣地伸展着。
她哆哆嗦嗦地站起來往門外走去。她必須要吃到什麽。這樣的春夜裏,原野上四處是食物。
她沒有餘裕拿上一把傘,春雨冰涼刺骨。她迎頭奔入茫茫的夜色裏。